三联生活周刊 - 2013年2月8日
刚刚进入21世纪的中国,无疑正在经历一场几个世纪以来最为宏大的社会与意识形态转型,中国公民的自我价值与自尊判定,也相应地在这场历史洪流中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重塑,如果我们执意要追寻现代中国社会大多数社会问题的根源,就必然要探寻那些引发我们自我价值和尊严感过低的诱因。
“蜂巢”里生活的他们
“自尊?”绍伟把笔记本电脑上正在观看的美剧《尼基塔》按了暂停,用手指比画了一下这个窄小闭塞的空间,说:“你觉得一个人,在北京,过成这样有自尊吗?”
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一张窄小的电脑桌和一个简易方便衣柜,一扇高高在上、面对走廊的推拉式小窗,四堵用白色挂历纸糊好、粘了吸附式挂钩的白墙,总共不过3平方米的空间,就构成了绍伟的整个世界。这是位于北京西三环紫竹院桥附近某楼盘的一处150平方米的复式公寓,连同天台在内,它被精心隔成了38个闭塞的窄小空间,宛如一个蜂巢。所有住客共用3个卫生间,每个卫生间的房门上,都贴着“为了节省您和他人的宝贵时间,请将淋浴时间控制在15分钟以内”的提示。晾衣架上,颜色各不相同的文胸、内裤、袜子、枕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在“蜂巢”的门厅里,40多岁的安徽女房东一再保证,这里的住客虽然多,但素质好:“都是学生,或者刚刚毕业找到工作的。”在闭塞的小房间里,透过薄薄的复合胶板隔断,走廊上的脚步声,从隔壁笔记本电脑上传来的游戏与电影音效听得一清二楚,间或有国产品牌手机嘈杂的彩铃声响起,但往往被接听者迅速按掉,然后以刻意压低的声音开始通话。
在“蜂巢”每层长长走廊的尽头,都有一部住客公用的美的双门电冰箱。绍伟慢慢地打开冰箱,里面东西不多,除了两瓣用来除臭的柚子皮,就只有几罐老干妈辣椒酱、六必居腐乳和密封袋装豆腐干。他仔细拿出一袋宾堡切片面包和几个蒙牛酸奶,说这还是趁中关村家乐福打折促销时买的,半夜如果饿了,就靠这些填肚子。公寓为了防止用电过载,规定住客除了电脑,不许使用其他任何电器。
2010年4月11日,北京六郎庄一处“胶囊公寓”的租客在自己的“公寓”里 绍伟在中关村一家软件公司担任初级程序员,标准的低层“码农”,月薪近3000元,每月要为自己这个几可容身的“家”付出650元,还要寄回河北县城老家1000元——父亲有痛风,母亲血压高——剩下的要坚持30天,绍伟只能殚精竭虑地省钱。他几乎已经有一年没有进过电影院、KTV等娱乐场所,也没有逛过街,女朋友更是不敢想的事情。“有过一个聊得来的女生,公司里的同事,来这里看过一趟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如果公司最近任务不紧,不需要在办公室面对电脑,绍伟通常只能用上网看电影、美剧或者玩一会儿网络游戏来打发临睡前的闲暇时间,甚至更没有勇气去交友网站或者用手机社交软件认识陌生人,尤其是异性。他觉得自己长得“不够精神”,其他条件也拿不出手。
在“蜂巢”所在楼盘旁边,有一条布满临时小吃摊和简易饭店的小街,这里就是绍伟和其他住客每天早晚都会光顾的食堂,灯箱的招牌上写着“盖浇饭”、“炒饼”、“油条豆浆”和山西刀削面。倒是有一家装修相对精致,拥有仿花梨木桌椅、屏风,灯火辉煌的“京味食府”,然而绍伟说他只去过一次。那是大学时代的同学来探望,绍伟说他一狠心花了100多元,请同学吃了一顿北京烤鸭。“人多少得讲点面子,我不想让以前的兄弟感觉我过得太惨,太不像样子。”
似乎为了紧紧抓住那一缕“面子”和尊严,在绍伟的小衣柜里,有几件特意挂起来,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衬衣,还有两件仔细包在尼龙防尘袋里的西服,都是从凡客诚品网购的,这是绍伟最体面的行头,只在公司开年会和“相亲”的时候穿过几次。在他床头的小书架上,摆着《输赢之摧龙六式》、《执行力是训练出来的》等好几本厚厚的职场营销与励志著作,也有《禅与悟》这样的通俗佛学读物。他告诉我们,自己之所以坚持不回老家,就是想在北京“混出个样子来”。他计划明年去报一个高级软件培训班,学JavaEE物联云计算,也许能找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在老家街坊邻居心里,能够考到北京上大学的绍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然而每天单位老板的呵斥,以及小区里本地老住户怀疑的眼光和保安的盘查,却让他感觉自己始终“低人一等”。从“蜂巢”一楼楼梯过道口的窗户望出去,是华灯初上的三环主路,川流不息的车辆亮起的尾灯,形成了一条暗红色的长龙,和隔壁大厦顶上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每天我都会在这儿看一会儿,然后就想,这些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太悲哀了。”他嗫嚅着对我们说。
经济理性——谋杀自尊的元凶?
绍伟的痛苦和迷茫并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2011年,北京市第六次人口普查数字表明,共有704万外来人员在首都谋生,而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似乎很难改变那种与自我实现和现代生活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无法跨越这一步的挫败感。根据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经济学教授德怀恩·本杰明(DwayneBenjamin)的计算,1987至2001年,中国城镇平均收入以约6%的速度稳步增长,同时基尼系数也由0.22上升到0.34。城镇地区工资性收入占平均收入的68%,占收入差距的72%,当今中国的城市人口中,13%~20%为各类外来务工人员,他们的平均收入水平比城镇职工的平均收入水平低60%。
收入的不平等,无疑加速了社会成员集体心态的波动与恶化:2012年9月,由中荷人寿保险有限公司、北京大学社会调查研究中心联合完成的《中国城市居民幸福感研究报告》,50%的受访者表示幸福度“一般”,而在不幸福因素中,首位是健康,“收入过低”与“工作节奏快,压力大”分列二、三位;近15%的受访者认为“自我价值没有得到实现”。更值得注意的是,只有32%的一线城市受访者拥有“自己比大多数人幸福”的感觉,而三线城市的相应数字为37%。北京、上海,这些全国趋之若鹜的大都市,在表面的繁华锦绣下,悄然成为幸福低谷。正如R.W.费夫尔在《西方文化的终结》中论述的那样,经济理性不仅彻底主宰了全球一切资本、商业乃至生产创造的过程,也主宰了整个人类生活,粗暴地进入了许多它原本无权进入,或者不适宜进入的领域,从而使得所有人不可避免地陷入经济理性的控制之中。功利主义哲学与古典经济学的最基本原则——“快乐最大化,痛苦最小化”的人类心理,不可避免地被简单物化为收入和支出同时最大化。
“从社会心理学角度来讲,现代中国社会大多数下等阶层感到被剥夺、失落感是一种相对的心里感觉,关键是得到的东西和期望落差太大,不仅因为分配不公导致的贫富差距,而且大众传媒的发达,会使人很轻易地看到最顶层少部分人的生活方式。”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博士这样告诉本刊记者。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自从工业革命以来,现代社会带来一种如同传统道德规范一样的“精神”,强迫人们以特定模式规训自己的生活方式,被迫狂热地劳动与采购,似乎这能够赋予我们生活以某种终极意义,并使我们花费在其他方面的时间与精力无限趋向零,而在其他与消费、工作等经济行为无关的领域,人们花费的时间与资源越来越少。这样的情况下,自我价值和尊严的认定被唯一的标准指数——“对于物质财富拥有的支配能力”所控制,而自身物质财富不足所引发的欲求不满几乎是所有现实与精神痛苦的总源。
徐凯文博士还告诉我们这样一组数字:中国精神疾病发病率,1986年第一次全国普查的时候为1.054%,1992年是1.12%,基本没有太大波动。但是2005年第三次普查的时候,骤然增长到了17.5%。换而言之,对于经济效益和物质财富的过热追求,归根结底是人的自尊认知持续低下、不稳定感增强背后的根本原因:“当我们没有精力、时间静下心,审视、肯定自己,唯一的替代物就是外向的竞争。用成功打败别人,这最后肯定导致压力,以及压力像滚雪球一样地不断传递。”
“压力”,对于许多中国新一代中产阶层白领职业人士来说,是某种挥之不去的心理伴生物。华唯和施云舒都就职于知名跨国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位于东三环某处富丽堂皇的高端写字楼里。在普通人眼中,律师是一份高度满足个人表现感、刺激十足而待遇丰厚的工作。但实际上,美剧《傲骨贤妻》或者港剧《律政佳人》里套装笔挺,妆容无可挑剔,在法庭上唇枪舌剑,纵横捭阖的场景只是一种幻象——华唯和施云舒每次出差,基本就是困在酒店或者办公室里,从早晨到深夜,了解客户的需求,写复杂的商务法律文件,一稿一稿地修改;或者代表客户和对手谈判,事情不多的时候20点左右能离开办公室,忙起来就只能后半夜走人,三餐都在办公室里解决。
在同事眼中,华唯一直是个“正能量满格”的职业女强人,虽然一周平均工作时间50多个小时,忙碌的时候甚至达到70到80小时,她仍然对我们强调说,自己始终是积极情绪占据主导,很少纠结“现在做的事情,感觉自我实现的成分更多”。她承认,自己只能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如何有效、妥帖地解决工作上,“关于人生、价值之类的终极思考已经成了一种奢侈”,就连所有个人爱好都变得有一搭没一搭,最喜欢的网球也有一个多月没打了,生活节奏与视野也完全被工作所控制。“连关心新闻大事的时间也很少,基本就是在飞机上或者酒店早晨扫一眼报纸头条,或者深夜时匆忙浏览几眼微博,更不要说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了,感觉自己有点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