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八十年代黄金时代曾在北大(三院,六院,25楼)度过几年无拘无束日子的人,我们从前一直认为北京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以后我们到过欧美很多著名大学,但我们至多认为它们和北大一样好,从不认为北大比任何大学差。北大就是北大,北大只能从其自身的文明属性和文化气质来内在衡量,以任何外在的比较和量化指标来衡量计算北大,只能毁掉北大的傲气和灵性。
一.“英文北大”?
可是,在我们先后回国以后,我们十分沮丧地被不断告知,我们曾经就读的北京大学其实是根本不入流的三流大学,我们尤其惊诧地发现,对北大最不满,认为北大太差太烂而必须动大手术以致休克疗法的,不是别人,正是北京大学行政当局。我们随后发现,北大行政当局对北大的全部不满,其实集中在一点,那就是:北京大学居然至今仍然是一所讲中文写中文的土鸡大学,这怎么可以!不是英文大学,怎么可能成为“世界一流大学”?从2003年的北大聘任制改革,到2014年的所谓燕京学堂,其实贯穿的是同一条改革思路,想达到的是同一个改革目标,那就是:英文!英文!英文!必须下死决心把北京大学彻底改造为一所英文大学,如此才能真正与国际接轨,如此方可与新加坡大学香港大学竞争亚洲第一(君不见,英文的新大港大被西方评为第一第二亚洲大学?君不见,中文的北大怎么与英文的新大港大相比?君不见,现在是大学国际化时代也就是英文化时代,不转英文怎么成?)
要把北大改造成一所英文大学,谈何容易!最大的障碍自然首先是现有的北大教师,因为他们大多只讲中文不讲英文。于是,2003年的北大改革倾全力集中于聘任制改革,目的就是想大换血,希望用最严酷的聘任制尽快把北大的教师都换成说英文写英文的教师,当时聘任制局改革目标,那就是,第一那就是,必须把北京大学彻底改造为象的北大行政当局公开放出狠话:“北大是一流的学生,二流的教师”!为什么北大教师都是二流呢,不就因为他们不说英文,不写英文嘛,不就因为他们不与国际接轨嘛!但2003年的北大改革由于吃相过于难看,水平又过于低下,最后落得灰溜溜的下场(参见甘阳2003年的“北大改革四论”,收入氏著《文明·国家·大学》,三联书店,2012年)。如今2014年的北大改革多少汲取了2003年的教训,知道正面强攻不如迂回,于是绕开土鸡们,先在北大内部建立一个鹤立鸡群的校中之校。这个把土鸡们都踩在脚下的超级豪华学堂凭什么牛呢?两个字:英文!不仅是英文学堂,还是英文住宿学院!整个改革的关键词仍然只有一个:英文!除了用英文取代中文以外,北大当局其实不知道大学还应该做什么。在中文的北大心脏挖出一个英文住宿学院,有如当年上海天津划出“租界”,这无论如何是太有想象力的改革创举!正是以这种划出一方租界的方式,北京大学终于迈出了走向英文化大学的第一步,改革真来之不易啊!
不幸,2014年的改革激起的反弹已经大大超出2003年,尤其是北大学生的强烈反弹远远超出2003年。为什么?因为这个鹤立鸡群的校中之校分明告诉北大人:不但北大的教师是二流,北大的学生也是二流!只有“租界”内的豪华学生才是一流,他们都来自所谓“世界顶尖名校”,说的都是呱啦呱啦的英文,哪像北大这种不入流土鸡大学的学生还在说中文。“租界”内外,代表两个不同世界,两种不同价值:“租界内”说的是英文,这是国际日常语言,还是国际学术语言,代表“文明”和“进步”;“租界外”说的是中文,既非国际语言,亦非学术语言,代表的是“野蛮”和“落后”。简言之,“租界内的英文北大”代表北京大学已与国际完全接轨,提前摸到了“世界一流大学”的门槛,而“租界外的中文北大”则代表北大的陈腐过去,必须被彻底淘汰。北大当政自许的“担当”,似乎就是要以“租界内的英文北大”为据点,逐步改造以致彻底淘汰“租界外的中文北大”――只有彻底以英文取代中文,只有“英文北大”完全取代了“中文北大”,北京大学才可能真正成为“世界一流大学”。正因为如此,北大会把任何研究型大学都不当回事的一个一年制硕士项目提到北大战略发展的最高地位,反复宣称,这个一年制硕士项目是北京大学进入新世纪以来最重大的改革举措,事关北大的命运北大的未来,甚至关系到中国梦是否能实现。
何以一个小小的一年制硕士项目对北大如此举足轻重,竟然能承担如此重大的历史使命?这一点,北大说不清楚,也永远不可能说得清楚。因为“租界学堂”的最终目标即用“英文北大”取代“中文北大”这一点,北大官方不能说,只能做。但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校方改革的人对此都看得一清二楚,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例如,支持北大校方的北大国关应届毕业生罗同学就用实名在网上发文挑明:“这个事情,很多北大人都看得很清楚,碍于情面,讲不出来。我反正离开北大了,我来讲,任何改革都会有哭泣者,北大要与国际接轨,成为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当然要淘汰无法用英文做研究的学人“。这位支持校方的同学还特别举出辛德勇老师为例,认为虽然辛老师现在“已经变成公认的北大良心”,但“根据辛的学术履历,恐怕很难达到与国际学人同行对话的英文资质,那他就可能是北大改革方向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