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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这是拙作道德经新论的引言。
一
人类的进展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背负着艰难坎坷，步履蹒跚地试探摸索着，行进在昏暗迷蒙的旅途之中。这旅途没有道路、没有方向，看不到终点、找不到同伴，荒凉寂寞、沟壑纵横。它要自己诊治创伤、抚慰痛苦；它要自己消遣孤寂、开拓修正。智慧的黯淡之光给了它些许自信和依赖，但却未曾使它找到平坦之途，甚至使它屡陷困境。从哪里来？向何处去？它反复发问，却没有回答。生命是什么？人生的意义何在？它一直探寻，却没有答案。或许冥冥之中有种神奇的感召，或许它认定某处存在着光明坦荡之境，总之，它就这样悲壮而孤独地探索着，盲目而艰难地行进着。
人生的历程充斥着荒诞。在人世的荒诞剧中，每个人既是作家，也是演员。无论是清醒还是懵懂、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在不断地创作着剧本、变换着角色。在漫长的痛苦中寻求短暂的快乐，在短暂的快乐中遗忘漫长的痛苦。为了生命，人们狼奔豕突并在忙碌困顿中销蚀生命；为了幸福人们纷纷扰扰并在冲突争抢中承受祸患。人们喜爱善良，却在制造邪恶；人们追求美好，却在生发丑陋；不断地宣称发现了真理，回头一看却不过是谬误的化身；努力地建构着理想的世界，造就的却是失望的结局。匆匆忙忙，吵吵嚷嚷，在抢夺中占有，在占有中丧失。拥有了矜夸自得却又忧惧不安，失去了沮丧忧戚更是满怀觊觎。我们象兔子一样时刻警惕着，又象饿狼一样瞪着贪婪的双眼。总觉得他人心怀不轨，于是我们居心叵测；总希望他人信实端方，却时常原谅自己的虚伪邪行。我们知足乃是因为疲惫不堪，我们宽容则是由于力所不逮；为了某种理由友爱亲善，又为了同样的理由反目成仇；追逐名利原本只是为了享受快乐，但却无可奈何地承受着名利带来的困厄；巧织网罗原本只想算计他者，却不料这网罗也将自身缠结。我们嘲笑前人的无知，却又遭到后人的唾弃；指责它人的错误，却又重蹈同样的覆辙。自以为明察秋毫，却对泰山视而不见；自以为高瞻远瞩，却对当下昏聩不明。教诫别人，却忘了要求自己；怨天尤人，却不知反躬自问。通过欺辱更弱者来宣泄被强者凌辱的愤懑；通过哄骗更愚者来补偿被智者欺诈的损失。爱恨情仇、是非恩怨、富贵贫贱、真假善恶、名利权势，诸如此类的事项交相变幻、滋生蔓延，于是痛苦哀伤、忧惧悲凉、幻灭失望夹杂着短暂的欣喜快慰而纠葛缠绕、纷至沓来。所有的努力都满足不了贪欲，所有的满足不过是短暂的瞬间。用浮华装点腐朽、拿暴虐掩饰无能，自欺也欺人、自作复自受。当生命之火燃尽，一切终归沉寂。但是新的角色早已登场，继续并且重复着这漫长的荒诞。
由于孤独，人类寻找同伴和回应；由于盲目，人类寻求指引和终极。因为荒诞而渴望真谛，因为无常而企盼永恒。现实的苦难使人们憧憬幸福的乐园。我们期待着一个世界，这世界没有痛苦、没有忧伤、没有欺诈、没有强暴，幸福之河长流，温暖之光普照。然而，几千年的寻求和企盼总是镜花水月、如梦似幻。莫非这寻求和企盼本是幻觉？拟或我们不具慧眼？茫茫宇宙，何处有永恒？漫漫人生，哪里是归宿？
二
人类赖以自傲的莫过于智慧，赖以自豪的莫过于文明。尚不清楚何时何地、因何缘故促成了人类生发智慧，也难以明白在芸芸万物中为何只是人类得天独厚。总之，智慧一旦产生，就以不可遏止的宏大力量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景观。人类从懵懂无知的蛮荒状态逐渐进至察幽知微的文明之境，从恐惧战栗的被动屈从逐渐进至豪气干云的自主自为。奠基于智慧的科学技术日益进展，于是人类自信倍增——人类在天地间是如此的卓越，与其它存在是如此的不同，不仅有能力而且也应当成为天地万物的主宰。形形色色的科技成就不断印证并增强着这种信心。人类凭借智慧创建文明，文明也同时塑造着人类，在这种交互作用、互相牵引的过程中，人类高歌猛进、大步前行。
智慧和文明受到汗牛充栋的讴歌赞美。然而，它们带给人类的并非全是福祉。由于智慧，人们更加虚伪，滋生出更甚的奸佞、更妙的欺诈。由于文明，人们更加贪婪，繁衍出更多的占有、更烈的竞逐。蛮荒时代的简单冲突，随着智慧和文明的演进而花样翻新、愈演愈烈。战争这个古老的事项，已经从呲牙咧嘴、拳来脚往进化至互不见面、弹指一挥的神奇境地。简单质朴的原野生活被代之以纷纭忙碌的城中争逐，恬淡安宁的心灵境域被置换为日夜算计的忧心忡忡。蓝天变得灰暗，清流变得污浊。大自然对我们越来越吝啬，也越来越不耐烦。高瞻远瞩的人们开始对智慧进行反思、对文明进行反省。事实上几千年前这种反省和批判就已经开始了。
对智慧和文明的褒扬与贬斥在历史和现实中都能找到同样确切的理由，得到同等坚实的支持。它们带来便利，也产生苦难；可给人以真知，也予人以错谬；既有建设之功，也有毁灭之效。没有智慧、文明，世间不存在机诈算计和贪欲邪念；但没有智慧、文明，人类仍在风雨飘摇中恐惧不安。文明日益增进，贪欲愈加炽盛；智慧日益高明，奸邪愈加巧妙。我们曾经以为智慧的光照能够带领人类走出困境、迈向幸福，然而它却使我们屡屡陷入坎难，甚至于成为祸乱和愚昧的根源；我们曾经以为文明的进升能够让我们逍遥自在、自主自由，然而它反将我们牢牢禁锢，我们已成为文明的奴隶而被迫顺从。人类越是摆脱自然的限制，便越是陷入自身的牢笼；不断地步入“自由”之境，也不断地陷入更密的束缚。我们追求自由，结局却是羁绊；我们追求美好，收获却是邪恶。我们象蚕一样作茧自缚，再化成蛹而艰难地爬出网罗，如此反复，未曾间歇。知识日渐精深繁复，人们越是困惑迷茫；器物日渐精美繁盛，人们越是迷失自我。
一方面是自由福祉，一方面是束缚苦难，两方面携手同行、形影不离，共同进展、递相滋生。湛然澄明之境何在？清纯通达之路何方？智慧的增益，文明的进展，究竟能不能能使我们最终解脱束缚、根除苦难？
三
回顾历史，我们为历史的荒唐而唏嘘不已；面对现实，我们为现实的躁乱而忧虑不安。人类诚然取得了辉煌成就，但却依然处于惶惑之中。宇宙的由来、生命的真谛、人类的归宿，社会的公正……，我们自以为无所不知，但我们仍然所知甚少；我们自以为无所不能，但我们仍然多有不能。我们解决了旧有的问题和困惑，却发现由之滋生出更多新的问题和困惑；而旧有的问题和困惑又时常改头换面、卷土重来。的确，所有的努力都有效果，可所有的收效终归无效。曾几何时，人们不断地宣称找到了终极真理，后来却发现那不过是虚幻；每时每刻，都有人断言明天会更好，但也无非是天真的想象。智者们构思的理想蓝图和玄妙理论，却一次次为现实否决和抛弃；强人们移风易俗，殚精极虑开创的新天新地，却一个个成为历史的陈迹。智思复为愚见，良善化为邪恶。我们所憎厌的事项，就象噩梦那样纠缠着我们，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我们所喜爱的净土，好似永不可及的彼岸，无论我们如何奋力划桨，可路程总是那么遥远。我们仍处于困惑盲目、混乱纷争之中。或许，我们所孜孜追寻的是我们自身制造的幻影，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或许，邪恶愚见、冲突苦难，正是通往至真至善的必由之路，所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人们不是由于幸福快乐才思考，乃是因为蹇滞困惑而思索。深刻的思想往往不是乐观的断言，悲观的论调倒也未必是真正悲观的论断。也许有一天人类会真正认识到，苦难和幸福都源于人类自己；会真正领悟到，能够毁灭人类的是人类自己，能够拯救人类的也是人类本身；也许有一天，人们恍然大悟，知悉宇宙奥秘、洞彻生命真谛，从而找到通往永恒幸福的光明大道。不过，两千多年前的先哲早已告诉了我们这一切，我们还是到先哲那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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