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行为》第8章 社会
6 社会中的个人 如果说人类行为学也谈论孤立的个人,即仅仅依靠自己、不依靠同胞的个人,这样做也只是为了更好地理解社会合作。我们并不断言曾经有过这样的孤立的、自给自足的人,人类的非人类祖先社会阶段和原始社会关系的出现是同一过程的结果。一个人一来到人间就是一个社会人。孤立的、非社会的人只是一个虚构。 从个人角度看,社会是达到个人目的的一个重要手段。无论一个人采取什么样的行为来实现自己的计划,维护社会都是最基本的条件。未能使自己的行为适应社会合作的无可救药的违法者也不想失去得自分工的利益。他无意破坏社会,只不过试图在联合生产出来的财富的分配中抢夺的一份超过了社会秩序分配给他的那一份。倘若反社会的行为十分普遍,以至于回到了原始时期的贫困状态,违法者也会觉得痛苦。 一个貌似真实的主张是,当个人放弃寓言般自然状态的恩赐并走进社会时,他失去了一些利益,从而可以正当地要求补偿他失去的东西。一个荒谬的观点是,个人本来可以在非社会状态下生活得更好,他的处境因社会的存在而变坏了。事实上,由于社会合作的更高生产力,人类的繁衍远远超出了只有原始分工时代的生存条件所允许程度。每个人享受的生活水平都远远高于了他的未开化祖先。人的自然生存条件是极其贫困和不安全的。为原始时代的幸福而悲伤,是浪漫的胡言乱语。在野蛮状态,这些发牢骚者要么活不到成年,要么在活到成年后缺乏文明所提供的机会和娱乐设施。倘若卢梭(Jean JacquesRousseau)和恩格斯(Frederick Engels)曾经生活在他们带着怀旧的情怀描述的原始状态,他们本不会有闲暇进行他们的研究和写作。 社会给个人提供的特权之一是能够在生病和身体残疾的情况下活下来。生病的动物只能等死。它们的虚弱有碍它们觅食和击退入侵的其他动物。耳聋、近视和残废的野蛮人必定死亡。但是,有此类缺陷的现代人有机会使自己的行为适应社会生活。我们同代的大多数人都遭受某些身体缺陷的折磨,从生物学上说,这些缺陷是病态的。然而,我们的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样的人的成就。在社会条件下,消灭性的自然选择力量大大减弱了。因此,有些人说,文明使得社会成员的遗传特征退化了。 如果一个人带着育种专家的眼光,决心要提高某个人种某个方面的素质,那么,上述判断也许是合理的。但是,社会不是一个配种站,其目的不是为了生产特定类型的人。任何选定的标准都是武断的、纯粹主观的,简而言之是价值判断。如果没有关于人类的确定计划,种族改良和种族退化一类的术语就是毫无意义的。 文明人的确使自己适应社会生活,而不是使自己适应原始森林中的猎人生活。
神秘交流的神话 人类行为学的社会理论遭到了神秘交流的神话的攻击。 这个学说的支持者断言,社会不是人的有目的行为结果,不是合作和分工。社会源于不可测的深处,源于人的本性中某种根深蒂固的强烈愿望。有些人说,社会是心灵的全神贯注,而心灵经由一个神秘联合(uniomystica),分享神的力量和爱。另一些人则把社会看作生物现象,说它源自血液的声音,是使有共同祖先的后代与这些祖先以及他们相互之间团结起来的纽带,是农夫与他耕种的土壤之间的和谐。 这些精神现象的确是人们感受到的。有些人体验过神秘联合,并把这一体验看得高于一切;有些人相信,他们听到了血液的声音,闻到了他们所珍爱的祖国土壤所独有的气息。神秘的体验,入迷的狂喜,与任何其他精神现象一样,必须被当作心理学中的事实。交流说(communion-doctrines)的错误不在于他们断言此类现象真的发生,而在于相信这些现象是不依赖于任何理性思考的基本事实。 野蛮人听不到使父亲亲近孩子的血液声音,因为他们不知道同居与怀孕之间的因果关系。今天,当这种关系尽人皆知时,对于一个对自己的妻子的忠贞充分自信的男人来说,血液的声音毫无用处。没有人敢于断言,对父亲身份的怀疑可以用血液的声音来解决。从孩子一生下来一直照看孩子的母亲可以听到血液的声音。如果她在早期就失去了与幼儿的接触,她也许可以借助某些身体记号,比如胎记或疤痕,来识别自己的孩子。这是我们经常在小说中看到的。但是,如果此类观察和结论不能使血液发出声音,那么,血液就是无声的。德国种族主义者认为,血液的声音神秘地把全体德国人团结起来。但是,人类学给出的事实是,日耳曼民族是若干种族、亚种族后代的混合,不是来自同一个祖先、具有相同血统的一个家族。一个在不久前刚把自己的父姓改成德语拼音而成了德国人的斯拉夫人,相信自己真正加入了德国,但是,他没有体验到内心的强烈愿望迫使他加入留在捷克或波兰的兄妹。 血液的声音不是最早和原生的现象。它是由理性的思考引起的。因为一个人相信他与其他人通过同一个祖先而联系了起来,他才有了诗人描述为血液的声音的那种情感。 对国土的宗教情感和神秘主义也不是原生现象。虔诚的神秘主义鼓吹者的神秘联合是有条件的,他必须熟悉他的宗教的基本教义。只有已经知道上帝的伟大和辉煌的人,才能体验与上帝的直接交流。国土神秘主义与特定的地缘政治学思想的发展有关。因此,平原或海岸居民兴许在他们想象的国土中包括他们渴望加入和合并的山区,这些山区是他们不熟悉和无法适应的,仅仅因为他们是或希望是拥有这个地区的那个政治体的成员。然而,如果他们熟悉的、地理结构上十分类似于他们居住地区的临近地区属于外国,他们却未能将这些地区包括在他们想象的国土中。 一个民族或语言群体的不同成员,以及他们形成的团体,未必总是友好团结的。每个民族的历史都是其各个部分互相厌恶甚至仇视的记录,比如,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北方佬与南方佬、普鲁士人与巴伐利亚人。克服此类仇恨,并使一个民族或一个语言群体的全体成员产生团体归属感的是思想体系,而今天的民族主义者则把团体归属感当作自然和原始的现象。 男女之间的性吸引是男人天性中固有的,与思想和理论无关,可以将其称作原始的、植物的、本能的或神秘的;将其比喻地称作二合一没有什么危害。我们可以将其称作两个身体的一个神秘交流,一个共同体。然而,同居以及同居前后的事情都不产生合作和社会生活方式。动物也在交配中结合,但它们没有产生社会关系。家庭生活不单单是性交的后果。父母与孩子以家庭方式生活在一起,这决不是自然和必然的。交配关系未必导致家庭组织。人类家庭是思考、计划和行动的结果。正是这个事实使人类家庭根本不同于我们比喻地称作动物家庭的动物群体。 神秘交流体验不是社会关系的来源,而是其后果。 神秘交流神话的对应物是种族或民族之间的自然和原始排斥的神话。据说,一种本能教导人区别同类人与陌生人,并憎恨后者。高贵种族的子孙讨厌与下等种族的成员接触。要反驳这个说法,我们只需提到种族混合的事实。今天的欧洲已经没有了纯种人。我们只能得出结论说,曾经居住在这个大陆上的不同种族之间存在着性吸引,而不是排斥。数百万白黑混血儿和其他混血儿活生生地反证了不同种族相互排斥的说法。 与神秘交流感觉一样,种族敌意也不是人身上固有的自然现象。它也是思想体系的产物。但是,即使不同种族之间有自然的和天生的敌意,它也不会导致社会合作无效,也不会使李嘉图的联合理论无效。社会合作丝毫无关于私爱,也无关于全面禁止互爱。人们并非因为互爱或应该互爱而在分工下合作。他们合作,是因为这最有利于他们自己的利益。最初使人们适应社会要求,尊重同胞的权利和自由,用和平协作取代敌意和冲突的,不是爱,不是慈善,也不是同情心,而是正确理解的利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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