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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银行30亿虚构理财资金迷踪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17年第16期 出版日期 2017年04月24日
这一掩盖了两年多的虚构理财产品案，几十亿资金究竟去了哪里？
在民生银行北京航天桥支行二楼的办公室里，专门有一个书柜堆满了各种奖杯，墙上则挂满了奖状。4月18日，投资者就坐在这间装满荣誉的办公室里，等着解决问题。
武晓蒙 图| 财新记者 吴红毓然
4月18日上午，投资者田女士来到民生银行北京分行航天桥支行的一个服务窗口：“我要兑付这期产品。”玻璃窗后的柜员面无表情地收下纸质版的合同，翻了几页说：“这些都不是我行发行的理财产品。”
虽然早有预料，田女士仍提高了嗓门：“那是谁发啊？后面盖的章是谁的章？”该产品协议的尾页，盖着“民生银行航天桥支行储蓄业务章”。
田女士和当天聚集在这家银行的近50位私人银行客户，都在该行购买了一款名为“非凡资产管理保本第158期私银款”的保本理财产品；但几天前意外被告知，该产品并非民生银行发行。据投资者自发统计估算，这款虚构的理财产品至少有25亿元，已有逾百名投资者上套。
4月18日上午，民生银行官方回应：该行“已成立工作组，协助公安部门调查，力争尽快查明事实，最大限度保护资金安全，妥善解决各方诉求，并依法承担相关责任”。
民生银行在总行层面成立了应急领导小组，由法律部总经理陈军担任执行组长，北京分行纪委书记、常务副行长杜鹏担任副组长。4月19日下午，投资者们派出了十名代表，与负责风险业务的民生银行副行长石杰等人商谈解决方案，当天未谈妥。4月20日下午，民生银行与投资者继续“谈判”。当天晚上8点，投资者维权小组组长贾孝丰宣布：“经过艰苦卓绝的谈判，民生银行提出的最后方案是，最晚7月底之前解决投资者的初始投资款，即需要扣除投资者以前曾投资同类产品的所得利息。”
北京市安理律师事务所唐青林表示，从此案目前披露的情况看，投资者是在航天桥支行的交易场所内，在该行员工指导下购买相关产品，已经构成了民法规定的表见代理——行为人虽无代理权，但造成了足以使善意第三人相信其有代理权的表象。据此，民生银行需要承担被骗投资者的损失责任。
但是，被骗投资者的利息损失如何计算，还有待双方进一步协商。
民生银行有关方面表示，将“最大限度积极保护客户的利益”；同时反省银行在操作风险的管控问题：“将支行行长轮调、加强审计；对理财客户定期对账。从银行管理看，还有多个方面需要完善。”
不过，令人生疑的是，这些虚构理财产品汇集的巨额资金究竟去了哪里？
4月20日，民生银行有关人士对财新记者表示，向客户出售虚构理财产品，是该支行行长张颖的违法行为，时间持续长达五六年，所获资金部分用于借新还旧滚动付息，部分用于个人挥霍，部分用于地产投资，具体情形还有待公安部门进一步查实。据称，目前公安机关已查明张颖购有几处房产，家中有珠宝、奢侈品。
与此同时，有知情人士对财新记者描述了一个案情版本，称这些理财资金实际是为了填上2016年民生银行发生的一起票据案，涉及金额30多亿元，相关业务均在银行账外运作，隐蔽性很强。
该人士并称，民生银行某位管理层人士在一家企业的商业票据上，加盖了银行承兑的“萝卜章”，在转贴现过程中，被交易对手行发现了问题；为了掩盖票据窟窿，通过账外融资回购了票据，而资金就是其亲信张颖通过向私人银行客户谎称转让的虚构理财产品融得；孰料几个月后，竟被投资者无意间踢爆而穿帮。
截至本刊发稿时，民生银行有关方面表示无法查证此案与票据案的关联：“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此案与票据没有关系。”
据财新记者了解，北京银监局调查组已进驻了民生银行北京分行航天桥支行；37岁的航天桥支行行长张颖，以及副行长肖野均在接受公安部门的调查。真相究竟怎样，还有待有关部门进一步调查。
虚构的理财产品
“我老公是学法律的，愣是给骗得一愣一愣的。”田女士说。
4月12日，一位私人银行客户偶然向民生银行北京分行人士询问，能否在航天桥支行之外的其他渠道，买到一款名为“非凡资产管理保本第158期私银款”的保本理财产品。民生银行北京分行查询发现，该行从未发行过这一产品。于是，民生银行总行立即报案。
4月13日，航天桥支行行长张颖被警方带走。同日晚间，部分做了笔录的投资者传出消息：民生银行航天桥支行出事了。
4月17日，田女士购买的理财产品到期，但她未如期收到款项。财新记者获得的产品说明书显示，田女士购买了“非凡资产管理保本第158期私银款”产品，产品编号为“20160417私银”。该产品认购门槛为600万元，预期年化收益率5.5%，计划募集上限是6亿元，成立期为2016年4月17日，期限一年。
同时，该理财产品还附带一个转让协议。该转让协议称，民生银行与名为“闫晨”的客户签署了同款理财产品合同，现在闫晨委托该行，将理财产品转让给田女士。也就是说，投资者购买的是一款他人转让的理财产品份额，资金也直接转账到了这些转让方的个人账户。当然，转让方的开户行是民生银行。
按目前投资者们自发统计，购买过同款产品的客户近100人，最大一笔是8000万元，最低在300万元左右；这些理财产品的转让方个人包括闫晨、崔华琦、陈丽健、郑美玲、崔永强、王静、池会杰、高影天等。
田女士这次到期产品是900万元。她对财新记者表示，之前她认购过同类产品，也是900万元，上个月还到期兑付了。“如果不是你们的产品，为什么3月份给我兑付了？同样的合同，是你们有毛病还是我们有毛病？不是你们的产品，你们过去（为什么）把钱给我？”
4月18日，航天桥支行柜台后的男员工面对一连串的质问，没有正面看田女士，侧对着电脑滑动鼠标：“这个我不清楚。”
这下，田女士急了：“你们的客户经理李雅慧陪着我在这里办的，你们是看过合同才转账出去的啊！”男员工保持沉默，继续盯着电脑。
田女士叹了口气，坐在柜台前不走了。很快，她身边就聚集了一群投资者，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以前产品到期当晚就到账，这笔就是没到。”“我们就是在这签的，而且都是通过柜台转账的。每次来都是他们的客户经理陪着。”
还有投资者对来办理普通业务的人说：“你们别来办业务了，这家银行要关门了！”银行员工仍然沉默。
投资者杜先生对财新记者说，“我们都是这家支行好多年的客户了，最长的已经跟随他们十年以上，对他们极度信任。而且，这两年他们的客户经理不推别的产品，就只推这一款，说没有别的产品可以卖！”
在这个过程中，竟然无人发现其中有诈。
有投资者反映，他们买的理财产品有的是半年期，但可以获得一年期的收益，理由是转让方“要用钱急于转让”。比如合同利率是4.5%，购买转让则可以获得9%的利息。面对这样的保本收益，投资者虽存疑问，但不免十分心动。
投资者祁女士说，她也问过，为什么保本的理财产品，这些人（指转让方）不要了？“李雅慧说，这些人都是银行的好朋友，急着用钱，所以提前赎回，但赎回要罚息，所以就把产品转让了。我们觉得解释得通啊！”
投资者卢先生说，他起初确实有疑问，“我提出要看转让人的理财产品合同。支行说抵押给分行了，我就没买。但是到了后来，我朋友买的这个产品连本带息一起回来了。我就认为没问题了，也就买了。”
投资者杜先生说：“我问过银行，我们半年时间享受一年的收益合适了，对方转让了也合适了，那银行有什么好处啊？而且，只要我们买了这个产品，你们就请我们去打高尔夫球。银行又不挣钱，凭什么请我们去？他（指理财经理）说，我们支行存款的人多了，分行是有奖励的，我们用奖励的钱请你们。我们一听，也觉得说得过去。”
曾经的明星支行
据投资者称，航天桥支行已有包括行长张颖在内的多位在职员工被警方带走问讯。截至4月20日，张颖仍在接受调查。
民生银行航天桥支行成立于2006年10月26日，前一任行长为刘琨，张颖在2011年成为第二任行长。
“如今的航天桥支行是民生银行北京管理部的一面旗帜，张颖同志是民生银行众多优秀党员干部的杰出代表。”在“共产党员网”的先进典型库里，张颖作为2014年中国民生银行北京管理部先进个人上榜。
民生银行提供的资料显示，张颖于2011年加入民生银行航天桥支行后，仅用三年时间就使该支行金融资产在全国排名第一。截至2014年，航天桥支行储蓄余额从9亿元增至31亿元，金融资产从24亿元增至77亿元，在民生银行全国范围内排名第一；该资料还特别谈到张颖没有因为父亲病重而误工等事迹。
财新记者了解到，张颖出生于198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会计系，先后在招商银行、荷兰银行工作；2007年加入民生银行，先在正义路支行，2011年到航天桥支行任行长。投资者口中的张颖，“是一个‘女汉子’，挺干练的”。
“张颖是最年轻的支行行长。”一位民生银行内部人士说，张颖业务能力强。“张颖给客户每个星期打电话，跟客户关系都非常好，好到客户对她放心到能把卡直接交给她。”
但另一位知情人士称，张颖提升很快，也并非完全因个人能力突出，“航天桥支行一直是最好的支行，很好的团队，客户资源都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她能到这个平台，是有领导的安排。”
航天桥支行从2006年成立以来，打造了鲸钻高尔夫俱乐部、篮球俱乐部等，以吸引私人银行客户，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门槛是千万元级。公开资料显示，该行的私人银行服务团队，即从主管行长到理财经理，平均年龄不到29岁。在该行二楼的办公室里，可以看到一个书柜堆满了各种奖杯，墙上则挂满了奖状。4月18日，投资者就坐在这间装满荣誉的办公室里，等着解决问题。
“李雅慧说这个产品是专属我们高尔夫俱乐部的，别人买不到，每次都说额度很紧张；还说是因为跟您关系好才给您留的。”田女士补充道。
投资者口中的李雅慧，是航天桥支行的理财经理。事情曝光时，她与该行的另一名员工王秋雨，正陪着20多位私人银行客户在新西兰旅游。投资者告诉财新记者，4月19日凌晨3点，飞机降落北京不久，李雅慧与王秋雨就被警方直接带走了，“行李都没让取”。
4月17日上午，投资者见到了该支行副行长肖野。“我们一直逼问肖野：‘你凭着良心说，你当时卖给我们这个产品的时候，你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肖野说他认为是真的，他不知道这是假的，他说李雅慧也不知道这是假的。”田女士说。4月17日中午，警方从银行带走了肖野。
在行长、副行长均被警方带走后，4月17日晚，民生银行北京分行国贸支行郑姓副行长，被调任至航天桥支行任行长。
民生银行在网站对张颖“自觉运用党纪国法和道德准则规范自己，不越风险底线、不碰合规底线、不破道德底线，有效防止和杜绝了廉政风险的发生”的评价，此时看起来愈发讽刺。
钱去哪里了？
张颖募集的几十亿元资金去了哪里？
民生银行的说法是，据张颖向总行交代，一部分还趴在其个人账户上；一部分用以个人挥霍，包括购置房产、购买珠宝等；一部分在不断借新还旧、滚动付息。由于张颖如此操作多年，因此滚动付息的成本比较高。
但也有接近张颖的人士这样向财新记者形容：“个人挥霍？她不像这样的人。”一位知情人士则称，“张颖是很享受工作、很卖力的人，穿得不讲究、吃得也不讲究。”以她的学历和工作经历，也不会账外融资只为个人挥霍，而不是用于投资或其他目的。
有知情人士向财新记者描述了这样一个案情版本：民生银行某位管理层人士，在一家企业客户的商业票据上盖上了“萝卜章”（即私刻公章）助其融资；该票据因此可在银行间转贴现，直到一家交易对手行发现公章为伪造。为了掩盖窟窿，有关人士找到张颖，动用私人银行客户资金把票买了回来，寄望于企业客户日后还钱，孰料虚构的理财产品竟偶然被私人银行客户偶然间戳穿。
4月20日，民生银行北京分行表示，航天桥支行案件是该支行行长张颖私自伪造假合同、虚构理财产品欺骗客户的违法行为，不涉及票据业务；并披露航天桥支行自2015年起，共办理八笔银行承兑汇票贴现业务，所有票据均在2016年正常到期托收回款；共办理四笔银行承兑汇票开票业务，均正常办理保证金质押或占用企业票据承兑授信额度，所有票据在2016年正常到期兑付；自2015年起，航天桥支行未办理任何商业承兑票据贴现业务。
不过据前述知情人士指出，相关票据业务并非出自航天桥支行，而是民生银行总行有关部门。由于用的是“萝卜章”，属于账外经营，因此十分隐蔽。
目前尚不清楚涉案企业的具体情况。根据工商资料，也判断不出接收投资者理财资金的闫晨、崔华琦、陈丽健、郑美玲、崔永强、王静、池会杰、高影天这些账户的背景。有投资者认为，这些人都是张颖的亲戚和关系户。
工商资料显示，崔华琦拥有“北京茗疗阁商贸有限公司”，该公司注册地跟民生银行航天桥支行地址一致。陈丽健也是“茗疗阁”的高管之一；同时陈丽健还拥有北京大伟淋圣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北京祝名装饰有限责任公司等建筑安装业公司。
数据显示，票据业务原本是民生银行的三大利润中心之一。2012年民生银行以买入返售票据作为利润引擎，做大票据业务，在多家分行的业绩指标中，票据的业务量和利润贡献率曾被要求占三分之一。2015年，民生银行开始压降买入返售，转向倚重应收款项类投资。在2015年11月民生银行新行长上任后，在2016年将票据权限上收至总行，叫停了买入返售票据业务及所有与票据中介的业务合作，仅与18家银行合作票据业务，总行票据部负责人也被更换。
这位知情人士称，2016年民生银行出了个几十亿元的票据案，当时未引起媒体关注。民生银行因此处理了相关分行部门总经理等人，但内部一直没弄清楚怎么平的账。“直到现在张颖案发，才知道怎么回事。”
截至本刊发稿前，民生银行总行否认此案与票据案关联，表示张颖将部分资金投向了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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