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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享单车开启入冬模式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17年第39期 出版日期 2017年10月09日
政策变调，行业加速洗牌，除了“头部”玩家，有多少共享单车能熬过这个冬天？
《财新周刊》 文 | 财新记者 周淇隽 图 | 财新记者 杨一凡
三个多月前为“黄金版”共享单车刷爆朋友圈兴奋不已的高唯伟，现在感觉“非常痛苦”。他所创办的酷骑单车（下称酷骑）8月中旬起因退押金迟缓引起消费者恶评，进而演变为挤兑，微信支付通道关闭并冻结资金。
酷骑官方9月28日称，鉴于高唯伟管理能力不足，决定罢免其CEO职务。
酷骑本是共享单车行业的“黑马”，从2016年12月底开始，用一个季度投了23座城市，目前投放了50座城市。但酷骑现已濒临生死危机，向市面抛出了强烈的“求购”信息——公司声明称，酷骑累计投入近9亿多元的资金，尚有近150万用户没有退押金，市面有近140万辆单车在运营，并非一家没有任何价值的公司。“目前正在与投资人洽谈、寻求全面收购，但进展比不上挤兑形势，事态在恶化”。
“我每天都觉得透不过气，停不下来。” 高唯伟此前几天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说。
圈子里痛苦的不止高唯伟。在QuestMobile等第三方数据报告中，酷骑单车的市场占有率排在摩拜、ofo之后，算是第二梯队。“‘头部’两家也痛苦，第二梯队在崩溃边缘，第三四梯队已无人关注了。”一家共享单车企业高管这样总结行业现状，第二梯队求接盘消息不断，而第三四梯队则通常“一死成名”——到倒闭或跑路时被曝光，才被市场关注。
同样在准备过冬的还有上游自行车厂。“马上北方就要进入冬季了，骑车的人就很少了。”天津市武清区王庆坨镇雷格萨斯自行车厂经理王禄宪已经开始寻找新的项目，他看上了共享雨伞、共享篮球。“比较迷茫。”他说。
3月份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深圳喜德盛公司董事长谭伟龙还兴奋地说，共享单车“好像洪水爆发一样，我只要做多少他们就要多少”。谭伟龙为此投建了12条生产线，产能增加三分之一。到8月，谭伟龙再次站到央视镜头前却满脸错愕：共享单车“订单下降了三分之二”。喜德盛公司代工的主要是摩拜单车。“冬天来了”，是大小玩家共同的忧虑。
政策的冬天也来了。共享单车发展之迅猛超出了监管者的预料。当发现城市地铁口、商业圈都被单车挤得寸步难行，一二线城市开始紧急叫停。据财新记者统计，截至9月15日，全国有13个城市宣布暂停共享单车新增投放。其中北上广深一线城市的单车总数基本止步在554万辆左右。
交通部的统计数据显示，在增量叫停之际，北京有约235万辆共享单车，上海有150万辆共享单车，绝大多数都来自ofo和摩拜两家，对中小玩家来说，市场进入了深度“洗牌期”。
“头部”玩家的“烧钱”惯性也停不下来，近期市场传闻ofo正在谈总额超过10亿美元的新一轮融资。而ofo投资人、金沙江创投合伙人朱啸虎已经改口了，他在近期一个论坛上称，“ofo与摩拜惟有合并才有出路、才能盈利”。他三个月前的说法是，“双方认知差距非常大，没有合并可能”。
共享单车未来骑向何方？去海外市场？监管严格、规模微小；到乡下去？那里电动车保有量高、移动支付普及率低。没有被账期逼到资金链断裂的自行车厂，暂时熬过了订单下滑的震荡，但仍面临行业的进一步洗牌。明年还会有多少共享单车的订单？
焦灼与反思
常住居民人口仅4万的天津武清区王庆坨镇，一度聚集了3万多名自行车行业从业人员，被称为中国“自行车第一镇”。
1993年出生的王禄宪，在重庆大学上学期间就在学校推广智能零食货柜，甚至肄业创业。作为王庆坨镇雷格萨斯自行车厂的经理，他曾为尚在校园初创时期的ofo代工过5000辆自行车，后来目睹了中小共享单车“追风者”的生死。
王禄宪经手的多数共享单车客户，是在一二线城市从未听闻的。客户推来知名共享单车品牌的样车，说明自己想要怎么修改、商标、预算，就出现了新的“X拜”单车。出厂后，这些车直奔四线城市，或在一二线城市少量投放，主要目的是招揽加盟商。
“我的客户与摩拜和ofo的投放城市重叠很少。主要是在政府管控比较严的地区，比方说某地只允许一两家进入，而我的客户正好具备本地资源，可以独家做本地化的共享单车。七成左右的小型共享单车企业赚不到钱，二三成客户通过共享单车来圈押金，然后通过运营押金进行增值等等。” 王禄宪说。
从2017年3月开始，还沉浸在共享单车春风里的王庆坨的自行车代工厂们，逐渐开始接受延长账期，为日后的资金链危机埋下了“坑”。目前已知的倒闭和跑路的三家共享单车悟空单车、3Vbike、町町单车，至少有两家都出自这里。装配好和未装配的町町单车，至今还躺在王庆坨的迈卡拉雷自行车厂车间。
一些王庆坨人已经厌烦了“共享”概念。在一家萧条的车圈厂，老板和老板娘听到共享单车就把头扭了过去。“我们碍于朋友的面子，当时也打了样车，但没接订单。很多接了订单的都收不上账，共享单车把很多老板害惨了。”
王庆坨有家美邦自行车比较谨慎，只接了小蓝单车（bluegogo）的订单，据称订单量多达40万辆。但9月份，工厂已经停工，办公室人员称工人放假了。小蓝单车寻求接盘的消息从五六月开始就不绝于市。但6月份，小蓝单车创始人兼CEO李刚向财新记者否认了这一点。八九月份，几乎整个共享单车圈都听说小蓝单车资金链出了问题。
对于系列传闻，小蓝单车方面回应称，近期确实在着力于车型的改进以及战略上的调整，暂时停止了产车订单。“新的合作正在紧锣密鼓洽谈中，10月会有新的动向发布。”小蓝单车目前投放了6个城市、83万辆自行车。
更焦灼的是那些官方微博账户、贴吧都被退押金用户攻占的品牌，例如酷骑。32岁的酷骑创始人兼CEO高唯伟也像王禄宪一样，是一个连续创业者，他没有上过大学，甚至有报道称他只有初中学历，但创办了至少五家公司。
6月初，酷骑推出通体刷着金色油漆的“黄金单车”。高唯伟当时对财新记者称：预计这款单车会刷爆朋友圈，“烧钱、刷所谓宣传，这种务虚的企业行为，我们没有任何跟进、模仿”。“黄金单车”成本是普通车的2到3倍。到了9月，高唯伟开始反思，“每家都在烧钱。激烈竞争的情况下，大家的竞争都是非理性的、扭曲的。”
在6月份还宣称要在共享单车行业三分天下或力争老大的高唯伟，现在的惟一想法是“找钱”。一直没有私募融资的酷骑目前想A轮融资，在原始出资的基础上“有个低一点的溢价”，估值30亿元左右。高唯伟说，酷骑融资标准是“国内、国外都可以，战略（投资）、财务（投资）都可以，行业‘头部’玩家也不反对，整体上有协同就行”。
“在进入共享单车行业之前，你想过资本门槛的问题吗？”财新记者问他。
“想过，没想到这么严重、这么可怕。如果（这个行业）当初没有资本的追捧，大家可能验证一下再做。” 高唯伟说，“大家现在账上的钱差不多都花完了。这行业看上去美好，实际上家家都很难过。”
高唯伟透露，酷骑的自行车已在失控状态，折损率大大超过预期。“有的人交200元的押金甚至不花押金，骑到一个偏远的地方一扔，押金一退，我们1000元的资产就躺在那儿了。”一年下来，车子大概仅剩70%，有10%被盗和损坏，20%闲置在荒郊野岭。
普通酷骑的成本在600元左右，全国投放140多万辆，平均每日骑行次数只有两次。不考虑营销活动，每辆车月收入最多60元。单车年运维成本至少300元。
“黄金单车”由于投放后被市民举报太晃眼，被主管部门约谈，总共只投放了2万辆。“我们被黑惨了。”高唯伟说，“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
高唯伟透露，自己此前创业赚的所有钱都搭进了这次共享单车创业，包括住房都已抵押。“你千万不要创业，别创业”，采访末尾，他对财新记者反复念叨。
政策变调
9月22日，高唯伟首次对媒体承认，酷奇的押金确实尚未纳入银行监管。
从2017年5月开始，酷骑各地用户频频在贴吧、官方微博抱怨退押金时间过长。6月，酷骑宣布与民生银行达成战略合作，后者为其提供押金监管服务。酷骑还在8月底承诺，新CTO（首席技术官）即将上岗，9月技术系统很快会稳定完善，有望解决退押金问题。
9月底，高唯伟向财新记者透露了实情：CTO依然没有到岗。“押金交和退，第三方支付都收我们千分之三到五的通道费，每个月光通道费就几百万元。为了控制成本，不能让消费者无所顾忌地退押金，就定了一个七个工作日退款。”高唯伟认为，没有一家共享单车能经得起用户挤兑押金。
更令人惊讶的是，高唯伟进一步坦承，虽然6月份与民生银行签订了监管协议，但由于银行年中忙，系统并没有对接。所以目前上亿元押金的状态是并没有监管。“押金在公司账户和第三方支付账户上。” 高唯伟说。
在共享单车之前，高唯伟的创业领域是P2P，创办了诚信贷并担任CEO。自2016年11月创办酷骑后，“100%精力都用在共享单车上。”其他创业公司的股份已经全部变现退出。高唯伟坚称，诚信贷与酷骑是两家独立公司，独立经营，他否认了两家公司共用财务人员的传闻。
高唯伟称，目前账上的押金总数不到9亿元投资的一半，而9亿投资全部来自酷骑创始团队，没有来自P2P资金池、押金池等其他途径。
2017年8月，交通运输部等十部门发布《关于鼓励和规范互联网租赁自行车发展的指导意见》。关于押金管理，文件要求：企业对用户收取押金、预付资金的，应严格区分企业自有资金和用户押金、预付资金，在企业注册地开立用户押金、预付资金专用账户，实施专款专用，接受交通、金融等主管部门监管，防控用户资金风险。
虽然规范已有，但高唯伟证实，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政府部门检查企业的押金账户。
共享单车发展之迅猛，超出了监管者的预料。2017年5月22日，交通运输部会同其他部委发布了《关于鼓励和规范互联网租赁自行车发展的指导意见》（下称《意见》）。多位专家对此分析认为，该《意见》的核心词是“鼓励”。
发文前的5月初，交通部曾组织“共享单车”专家学者座谈。参与座谈的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朱巍表示，与网约车不同，共享单车座谈会的“火药味”并不浓，“交通部不会一刀切。跟网约车一样，关键还是属地管理。这只是个指导意见，不是管理办法。”
对于单车企业来说，那些暂停新增投放的城市意味着丧失了增量发展的空间，而对存量的影响有多大，目前还不得而知。
例如，广州交委相关负责人称，禁止新增投放，既包括新车投放，也包括以新车替换原有报废旧车的形式投放。言下指“以新换旧”也不被允许，企业只能做存量运维。
北京等城市则尚未明确，几家共享单车企业告诉财新记者，具体还在看执法情况。叫停后，多个城市都对“擅自投放”的共享单车企业进行了通报。
对那些尚未进入这些局部市场的玩家，“0和1”有着本质不同，叫停意味着在这个城市完全没有机会。据财新记者统计，截至9月15日，全国有13个城市宣布暂停共享单车新增投放。其中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的单车总数止步在554万辆左右。8月，据摩拜统计，北上广深四城的共享单车数量已达供需平衡。
假定目前停止投放的二线城市单车数量为“政策饱和”状态，取其中位数为“政策饱和”平均值；加上假定北上广深之外所有省会城市、副省级计划单列市都属于二线城市，经财新记者计算，一二线城市都达到“政策饱和”的总单车数约为1500多万辆。
但截至9月，仅摩拜和ofo两家的官方投放数字相加就超过1500万辆，两家宣称2017年的投放规模分别是1000万辆、2000万辆。“不是一个城市的车饱和了，共享单车企业就不投放了，投放量一定大于需求量。大家是想用自己的车覆盖对方的车。”天津富士达集团分公司CEO孙昊分析称。
洗牌加速
同行被压账、死于资金链断裂的消息一传开，不少原本代工共享单车的自行车厂开始选择退出。自行车行业历来下半年是出口外销订单旺季，产能基本可以稳住。“共享单车代工的还剩三四成，越来越集中在有成本优势的大厂。”孙昊估算。
自行车制造业属于规模经济行业，除去成本优势，无论是应对环保督查还是上下游现金流压力，越是大厂，博弈能力越强。如把需求分为代步自行车、运动自行车、休闲自行车，2015年，自行车行业就意识到代步自行车的需求随着共享单车的崛起必将快速下降。
“共享单车像一剂猛药，加速了行业洗牌。”孙昊认为，共享单车对自行车企业的意义仍是积极的，自行车制造业本已产能过剩，死掉的一些小企业本来就不符合市场整合规律。
现金流压力加上环保督查，王庆坨不少小型自行车厂已停工，零售店门可罗雀。剩下的工厂要求先打预付款再生产，先交齐钱再装车。小订单只订几百辆，上千辆的单子就已经是大订单。而富士达一个月为ofo生产约80万辆自行车。
孙昊并没有感觉到“冬天”的来临。成立于1992年的富士达是国内最大的自行车制造商之一，也是一家民营中外合资公司。2016年全世界自行车产量8000多万辆，富士达年产1200多万辆。
在2017年4月-6月的共享单车疯狂投放期过后，富士达的产量进入平稳增长期，目前的共享单车产量下调了5%-10%，月产量稳定在70万-100万辆。“共享单车这种单品海量模式很适合我们。”此前，富士达内贸占产能的10%，主要代工、外销海外品牌，品种多而杂。
2015年、2016年，ofo和摩拜都分别找上了富士达。孙昊回忆称：“富士达一直有年产破2000万辆的规划。2016年产能就1200多万辆了，本来是三年规划产能扩大到2000万辆，刚好订单提前来了。”
2015年11月，还在校园运营的ofo找到了富士达。做自行车租赁业务也在富士达的业务规划内，富士达一直有OEM（原始设备制造）、ODM（原始设计制造）、销售自营品牌三大业务板块，构想中的新业务形态主要就是租赁。“2005年我们看到自行车租赁业务的增长，当时主要考虑的是和政府合作。我们的决策速度、组织架构、企业习惯、基因都跟互联网企业不一样，ofo有我们想要的互联网思维。”
2017年初，优拜、骑呗等共享单车品牌都曾在富士达代工，目前富士达的境内共享单车订单只剩下ofo和哈罗单车。
自行车厂和共享单车订单双向都呈现出集中化的趋势：“头部”玩家将订单集中在产能和交货期良好的大厂，大厂也几乎只接“头部”玩家的订单。宣称2017年要投放2000万辆的ofo与富士达达成了保证1000万辆产能的协议，同时还给了上海凤凰500万辆的订单，与天津飞鸽的产能协议也是500万辆，差不多几家大厂就能“喂饱” ofo的需求。
为摩拜代工的深圳喜德盛公司近期对财新记者表示，“订单又恢复了一些”。此前财新记者向摩拜方面问询了喜德盛订单大降的原因，但截至发稿，摩拜未予回应。
现金流成了上游自行车厂和下游共享单车企业的“命门”。王庆坨镇一些工厂“死掉”的原因，就是上有零部件供应商要现金、下有共享单车企业拖账期。截至目前，代工大厂还是赚到了“真金白银”。
上海凤凰（ 600679.SH ）发布的2017年上半年财报显示，上半年营业收入增长179.88%，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量净额暴增444%。营业收入变动的原因是，共享单车合作项目等导致收入增加。但应收账款和预付款项也都翻番。上半年，上海凤凰共销售各类自行车整车约 300 万辆，其中ofo共享单车约130万辆，同比大幅增加。2016年整年，上海凤凰一共销售各类自行车才290.9万辆。
“只要封账了，都赚到了。”700Bike副总裁郭晶晶表示。
这钱赚得长久吗？孙昊表示，中国自行车所有车型（含童车）内销的年销量约2000多万辆。运动自行车需求占三成，原则上不受共享单车的冲击。70%的需求是代步自行车，刨除代步童车，成人代步自行车约占总需求的50%-60%，大约1000万辆。“共享单车则冲击成人代步自行车的一半左右。”也就是说，共享单车可能消耗中国自行车内销需求的25%，大约500万辆。
“但这些自行车厂不做共享单车还能做什么呢？”孙昊反问。行业原本预期自行车厂从共享单车订单赚到钱之后加速转型升级，扩大高档运动、休闲自行车的比重。
但孙昊对共享单车较为乐观，他认为共享单车有利于代步车的转型升级，对骑行意识培养也有裨益，虽然这种社会教育仍需时日。
二级市场对共享单车概念股较为担心。上海凤凰从2016年11月股价飙升，2017年3月开始下行，虽然在ofo发布融资等时间点录得涨停板，但到2017年9月，其股价基本跌回2016年11月初的水平。券商分析人士称，市场普遍担心上海凤凰的业绩能否持续。
提供自行车零部件的信隆健康（ 002105.SZ ），拥有上海永久自行车品牌的中路股份（ 600818.SH ），同样在2017年3月底之后股价持续回落，跌回到2016年11月的水平。
这些产业链上的上市公司，明年还会有多少来自共享单车的订单，很大程度上要看有多少共享单车还能活到明年。
虽然共享单车的设计寿命是两到三年，事实上业内已将单车寿命的预期调整到一年多，多数普通单车连一年都不到就被报废或荒弃。
就算工厂产能足够，共享单车企业明年账上还有钱，但一二线城市饱和在即，共享单车还能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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