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车别十年前写的对明代灭亡的分析两个月前出版了,这里他在一次讲座里对这本书内容的一些说明,其中除了对书中内容的简单介绍,还有几段对民主和专制的源流和作用问题进行一些分析,有些不同的其二朋友。这阵子我发贴子少,就先把这个贴子转一下吧,直接从他的微信号里转;
原创 2017-09-03 杜车别
背景
《大明王朝被谁干掉的》核心内容是十一年前写的,最初是作为《对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再探讨以及对中国历史的重新认识》(现改名为《中国历史不停滞》)的一部分章节。但萌芽问题都是理论,写到一半多的时候,一些理论问题还是要反复思考斟酌之后才能决定,所以就先把明朝灭亡原因的部分写起来。天涯论坛上贴出来的时候,反而是明亡原因和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的超前发展先贴出来。
应该说明亡原因从构思上原本就是“资萌问题再探讨和对中国历史重新认识”的一部分,从一开始就是被放在整个中国历史演变的大背景下来论述的。原本是打算用一章两章的篇幅,但写着写着超过二十万字,那就独立出来,作为书稿的第二编。
大部分人读理论都会觉得相对枯燥一点,而涉及具体的历史兴趣会更浓厚一些,先读或单纯读《大明王朝是被谁干掉的》也没问题。如果要更完整理解我的一些观点,则可以找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再探讨一文读一下,尤其是其中对资本主义萌芽的定义,星火意识上升为燎原意识的论述,长周期王朝的兴亡规律,资待社会和资萌社会的区别,这对理解我在明朝灭亡原因中表达的观点是有帮助的。
这次出版,对结构作了很大调整,原先对万历、崇祯皇帝的评价分析是在前面,现在是放在附录里,正文则是聚焦全书核心思想的表达上。另外还加了一个很长的引言:“明末清初:文明的岔路口”
内容
一
通常谈一个朝代灭亡的书,往往大部分篇幅聚焦在这个朝代的阴暗面上,我这本书则是反其道行之。大量的篇幅在展现明朝蓬勃的活力,繁盛的经济,揭穿一些广为流传的抹黑明代的不实之词。对扭转长期以来受主流宣传影响,对明朝有诸多负面印象者的偏见,应该有一定帮助。
假如一个人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媒体灌输给他的明代负面印象:皇帝变态,社会压抑,官员腐败,民生长期贫困,各种苛捐杂税不堪重负,人民都是奴才。那么看了我这本书之后,他的印象应该多少会改变。
下面先就此分别来说一下。
明代基层百姓尤其是生员秀才对地方官员多有监督、批评的习惯,甚至能影响官员去留升降。用我在书中的话说“明朝读书人不是畏头缩脑的奴才,而是意态昂扬,积极参与地方公共事务,热心舆论监督,干预国家行政,不把功名利禄当唯一目标的一群人。”
许多人把清代的封闭僵化、夜郎自大归咎于中国传统思想,认为明代就是如此。本书则用详尽的事实列举晚明知识分子旺盛的学习新知的精神,如火如荼的中西思想科技的交流。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科举都不会阻碍知识分子学习讨论自然科技知识。
明末如内阁首辅叶向高、东林大佬冯应京、邹元标,先任巡抚后加封兵部尚书的郭子章、崇祯时期的阁老徐光启、兵部尚书熊明遇、张维国,复社巨头陈子龙,明末四公子:陈贞慧、侯方域、方以智、冒辟疆等等都是格物穷理之学的赞赏者乃至直接参与者。
道学先生如黄道周都热衷于提出地球运转模型,并和学生进行辩论探讨。刘宗周之类大儒门下弟子都不乏熟悉西学历算的人物,如黄宗羲、魏学濂(魏学濂本身又是东林党烈士魏大中的儿子)
明末一大新气象是许多知识分子开始热衷于机械设计和各种仪器制造,代表人物北有王徵,南有薄珏。王徵与传教士邓玉函合作编译《远西奇器图说》,大量介绍了许多西方机械,其翻译过程中创造的许多中文力学和机械术语沿用至今,民国时期刘仙洲受教育部委托统一中文的机械名词术语时,《奇器图说》是重要参考。
薄珏则是中国第一个制作出望远镜的人,按学者考证领先于来华传教士。薄珏精通天文历算,参与过校对《崇祯历书》。动手能力也强,自己做实验,制作仪器工具。制作过水车、水铳、地雷、地弩、自动木偶等等。根据当时人记载他的科技方面著作很多,但明清易代,全部著作散失殆尽。
薄珏之类天才的出现非个别现象,晚明社会变革提供了这类知识分子不断出现的环境。即便在经历清军大屠杀扫荡后江南漏网孑遗中,擅长西学,热衷技术的知识分子数量仍颇可观。仅一些文献里列举的明末清初热衷探讨制作望远镜等光学仪器的士人就有杭州诸昇、桐溪俞天枢、西冷高逸上、钱塘陈天衢、吴江孙云球等等。明朝遗民揭暄曾用望远镜观测过月球,并绘制出中国第一幅月面地形图。
明末清初引力观念萌芽思想也已出现,有的是独立提出,有的是在西学知识影响下形成。邢云路在1608年提出的“星月之往来,皆太阳一气之牵系也”;
王徵在《远西奇器图说》里介绍的地心引力概念 “盖重性就下,而地心乃其本所故耳。譬如磁石吸铁,铁性就石”。
还有揭暄以月球对水的吸引作用解释潮汐现象“月与水,如磁之吸针,珀之拾芥,月绕地而行,潮亦绕地而行”。
还有王锡阐以类似引力的机制解释天体运动原因“其气与七政相摄如磁之于针”。
还有学者提到方以智认为潮汐是地球上的“气”和月球上的“气”互相呼吸而产生,已具有朴素引力场思想,比当时西方认为引力是超距作用观点更高明,当然这就有拔高之嫌了。
明人除了对西方传来的机械仪器地理数学知识抱着强烈学习的精神,本土原创的科技思想方面也有值得称道和领先同期西方之处,宋应星在分析水银炼制银朱(硫化汞)过程中体现的对物质守恒原理的认识水平和定量分析水平是高于同期西方;
明代免疫学的认识水平和技术水平也远远高于同期西方,明代发明的人痘技术,其巨大意义并不下于四大发明中任何一项,只是长期被忽视和贬低;
还有生物遗传、变异、人工选择作用的分析认识水平,以及生态圈物质循环的思想也是领先于同期西方。明代钢铁生产冶炼技术也遥遥领先于同期西方。
明代工商业是历史上最发达的时期,私人工商业的发展更是几乎不受任何限制。从朱元璋开始就采取对商业的鼓励扶持政策,征税低,给商人建仓库。对增加商业税收入的官员不但不表彰还进行惩处。采矿冶铁等手工业也是如此,洪武十五年,有官员建议说磁州临水镇产铁,元时统治者这里一年可以收铁百万斤,建议朱元璋照旧办理。结果被朱元璋以会侵害民间利益为由,把该官员杖责,流放海外。
明代民间冶铁产量的增长是非常惊人的,天顺五年一个山西阳城县的民营铁产量就已是洪武时期山西全省定额的七倍以上。嘉靖十年广东省按税银换算的民营铁产量,是明初全国定额总和的1.5倍以上。而实际上由于大量偷税漏税现象的存在,这类数字还是大大低估了民营铁产量。但即便按照此低估的数字,假设广东铁产量在全国产量的比例不变,在嘉靖时期全国民营铁产量也达到了16万吨以上,和18世纪初欧洲钢铁总产量14万吨到18万吨在同一水平线上
据《明代后期社会转型研究》一书,广东佛山镇在成化、弘治年间就发展成为一个冶铁铸造中心,各种冶铸工人在二三万人以上,而官营最大的遵化铁厂,人数最多时不过才2500人。
明代晚期民间使用的瓶炉体形比官炉大,通常情况一日夜可出铁3600斤,最高可日产生铁6000余斤。民间炼铁已使用活塞式鼓风机,结构功能与近代鼓风设备一致。欧洲在这方面的技术远远落后于明代,比较简陋的三角形木风箱是16世纪才发明,长方形木凤箱还要在这之后,至于用活塞推动和压缩空气的鼓风器,则是18世纪后期。
明代的纺织业、印刷业、陶瓷业等等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以印刷业为例,晚明毛晋的汲古阁、余象斗三台馆、双峰堂、金陵唐氏富春堂、建阳书坊的熊宗立、熊冲宇的种德堂等等都是把“编辑、出版、发行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三位一体的书业专行”(《中华印刷通史》)。
明代发明的套版印刷技术,拱花技术都领先于其他国家,明代木活字印刷发展繁荣程度也是空前的,崇祯时期邸报用活字排印,是中国用活字印制报纸的起源。
明代商业化的高度发展使得江南产粮区都因为发展工商业种植经济作物而转变成为粮食进口区。工商业发展伴生的也是旅游业也高度发达,按张岱描述,泰山附近的大旅店,附属的驴马槽房二三十间,戏子寓所二十余处,店中“演戏者二十余处,弹唱者不胜计。庖厨炊灶亦二十余所,奔走服役者一二百人”,“客日日至,而新旧客房不相袭,荤素庖厨不相混,迎送厮役不相兼”。比现在的五星级大酒店有过之无不及。
明代众多史实表明中国人在发展工商业,主动探求自然科学知识,及时学习和推广自己所能接触到先进武器、先进知识方面的心胸和能力从不逊色于任何其他民族。没有清朝大规模民族压迫统治,正常发展是不至于到两百年后才惊叹所谓洋枪洋炮和铁甲巨舰的威力。
许多人看到明末后金政权打赢了,清政权胜利了,于是就是得出清胜于明的结论。他们的逻辑是既然明政权连清打不过,那明朝延续下去,再过两百年自然比清更不如。
实际上政权的强弱可以随时波动起伏,而文明的强弱则是长期积累演变的结果,难以一时改变。任何一个古代政权,都存在由强变弱的过程,但这个强弱仅仅只能是代表该政权对经济、人员的控制能力,调动能力,并不能代表文明本身的强弱。
如果文明强大,即便政权暂时弱了,换一个强政权,就能迅疾显示出强大力量。如果文明本身变得停滞衰弱,无论政权是强还是弱,都改变不了其受人鄙视,欺凌的下场,一百多年内很难扭转衰萎状态。
明末中国在文明发展水平上,总体和西方并驾齐驱,一些领域还凌驾其上。哪怕政权变弱,只能发挥很小部分实力,都能把在中国沿海地区骚扰的荷兰殖民者打得落花流水。哪怕类似郑芝龙郑成功这种仅割据很小土地的军阀,都足以横行海上,让殖民者退避三舍。
清朝接手的明代中国留下的文明水平处在高位,所以一段时间内其还可表现出强大国力。而清统治稳固后,中国文明发展水平不断停滞乃至下降,到晚清,对付远来不过数量几千的英军,都束手无策。后来更是被列国轮暴,圆明园被烧两次。实际上清末政府经济控制力仍远超明末,仍可搜刮几亿两白银作赔款之用。其衰弱完全就是大规模民族压迫导致文明彻底倒退的结果。
我这本书也论证了明朝是亡于皇帝贪婪吝啬,官员腐败,以及政府横征暴敛这些长期流传的说法并不符合事实。
所谓崇祯积聚了七千万内帑是李自成势力炮制出来的政治谣言,意在掩盖自己在北京城抢掠民财,也进一步败坏明朝名声。而不同的群体也出于各自不同的动机相信并传播了这个谣言。
至于明末官员腐败情形,传统说法也存在很大夸张。我看过的明末地方志上记载的清官比例不低,而且明末清初如郑廉、叶梦珠等人的回忆也表明,明朝官场总体上仍旧保持清廉的风气。
李自成在北京拷掠明朝的官员勋戚,许多人曾以此来论证官员腐败。但遗憾的是缺乏详实有据的分析。有些笼统的记载说从官员身上逼勒出多少钱,但一具体落实到人,似乎谁都说不出来哪个明朝官员是被拷掠出数额比较大的财富。而真的结合史料中相对具体的记载就会发现,李自成在那些官员身上其实没弄到多少钱。
首辅魏德藻,被严刑拷掠,搜尽家产也只一万多两(恐怕其中还有向别人借的),魏德藻父子都被拷掠至死,也没发现更多钱。
时任任户部尚书兼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方岳贡,更穷的叮当响,被闯军抄家“萧然无有一物”,其清廉程度比起海瑞来都毫不逊色。
前首辅陈演被夹棍夹了两次,逼勒出五万两银子后被杀害。孙从度受刑至死,仅得四万两银子。吴履中受刑后交出三千两。
崇祯的岳父嘉定伯周奎,许多人都说他交出几十万两白银,应该是误解史料,以讹传讹!按《黍离小志》中的记载周奎在要上吊自尽的时候被抓去严刑拷掠,摊派给他七十万两银子,而非真交出七十万两白银,最后把他的房子仓库田产全部没收,至于究竟能折合多少两银子,也没有交代。
有人可能说,五万两,四万两银子也不少了。但应该对比一下,按叶梦珠说明朝布商做生意,“白银动以数万计,多或数十万两,少亦以万计。”布商在明代还算不上最有钱的。做到首辅这个级别,被拷掠至死,家产全部被抄,也比不过当时中等资产的商人做生意一次携带的资金量,实在谈不上多腐败。
明朝由于相当完备的高低级官员的制衡约束体系,发达的言官弹劾制度,以及地方基层的舆论监督体系,官场风气总体还算清廉。而真正腐败成风的恰恰是取代明朝的清朝,清代一定程度是通过制度化的腐败,换取官员的卖力效忠。早在后金时期就已如此。具体可看宁完我、徐明远给皇太极的奏疏“我国贪堕成风,以闭口缩头为高”,“今之八门收税官吏,无不昔贪而今富”。
清入关后,官员出仕没有明代清流舆论的制约,名声廉耻都不必在意,捞钱本身就成了做官目的,腐败公行,这点从叶梦珠、史惇等当时人的记录也是很清楚的。
被很多人当成明朝灭亡原因的横征暴敛也是站不住脚的。真正横征暴敛的清朝用敲骨剥髓式的掠夺稳固了自己的统治,而在征收赋税方面三心二意,动不动就蠲免的明朝最后在被复社势力推上台的周延儒推行的蠲免税收的政策下以近于自杀的方式灭亡。
清朝统治者最大限度的压榨掠夺获得的财富不仅支撑了其军队对绵延几十年的全国各地反清起义的镇压,而且与此同时还能供给他们自己的奢侈享受和军队的额外犒赏。明朝崇祯皇帝节衣缩食甚至典当生活器具来供给军饷还要被大臣骂得狗血喷头,发点最基本军饷还要讨饭一样靠募捐,还被后世人骂成是横征暴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