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对转型的意义(上)
至少在转型过程之初,倾向于快速休克疗法的人和倾向于向市场经济渐进转轨的人都在同一个层面上谈论转型:它是从马克思列宁主义意识形态控制下的体制向资本主义民主观念控制下的体制的转变。而且双方都认为,旧体制是基于对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家所有制和计划经济的信仰;相反,转型社会正在建立的体制是基于(如西方社会一样)对民主ZF治理下的私有产权和自由市场的信仰。在后共产主义国家中,转型主要是指由私有产权和经营替代国家所有和计划经济:转型的核心是国有行业的私有化。
争论得最激烈的问题是,从国家所有和国家经营向私人所有和经营的转变应以多快的速度推进。休克疗法者们希望快速的整体的私有化,而渐进主义者希望较慢的ZF计划下的层层推进的(而且在某些情况下仅是部分的)私有化。这场争论是隐喻间的争斗。休克疗法者指出你无法用两步来越过深渊;而渐进主义者则说,你不能指望刚得过肺炎的病人迎着凛冽的寒风去跑马拉松。
对谁应该是(或早就应该是)国有产权的新的私有主人,对国有产权出售收益应该怎样分配,存在着许多学术上和政治上的意见分歧。人们甚为关注的是,不管是外国公司,还是旧体制下的高层管理人员和行政人员,都不应该以不公平的低价(或根本不支付价格)得到大型国有企业中珍贵的资本,而且,由于共产主义国家高储蓄率所积累下来的数量庞大的资本也应该公平地分配。
对所有权和接受权的关注,不仅对转型社会的政治分化,而且对西方专家间的讨论都很重要。例如,某些西方经济学家认为(或曾经认为),将国有企业交付给其雇员是不公平的做法,部分是因为资本密集行业的工人会很偶然地得到比劳动密集行业工人更多的财富;另外一些经济学家为大规模私有化设计了大量的方案。苏联型政权有着异常高的投资率,并积累了数量庞大的资本,这是很有名的,所以人们通常理所当然地认为(或曾经认为)对这笔资本的处理利害攸关。例如,两德统一后,在德国创设了资产委托管理机构(Truehandanstalt),不仅用来管理和出售或经营民主德国积累的资本,而且受托为民主德国人民保有出售和管理这些资产的收益。
因而,转型被休克疗法者和渐进主义者共同视为一种意识形态控制下的体制由不同观念控制下的体制所替代的过程,而且国有企业的私有化被视为这一过程的核心。争论的主要问题是,现存国有企业应以多快的速度经过私有化实现国家经营向私人经营的转变。这样的常规观念中显然存在着部分真理,而且私有化应以怎样的速度推进的问题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同样令人不安的是,这些争论在相当多的情况下都是通过隐喻来进行的,而隐喻可能无法为必须做出的具体选择提供指南。面对转型社会中正在发生的某些最为重要的事态,这些熟知的观点也会让我们困惑不解。
在苏联型体制的最后日子里,特别是在转型期间,通货膨胀十分猖獗。不管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意识形态还是自由主义民主主义意识形态都不提倡(甚至不宽容)高通胀率。没有任何经济理论提出快速的或缓慢的私有化过程会导致通货膨胀。不管企业由私人还是大众控制,高通胀率都是一个主要的问题。那么为什么高速通胀是大部分的转型、有时是在转型前的最后几年(如戈尔巴乔夫在位时)的显著特征?熟知的关于转型的观点和就转型应如何进行的主要辩论,都没有引导我们去预期发生在许多后共产主义国家的高速通货膨胀。
所有宏观经济学派一致认为,当ZF财政赤字占一国国内生产总值的相当比重时,并且这一财政赤字由新创造的货币来弥补,通货膨胀将会出现。所有观察家一致认为,大部分转型社会都有大量ZF财政赤字,且这些赤字由创造货币得以弥补。新旧意识形态都不认同这些赤字,也没有引导人们去预期这些赤字。私有化抑或不进行私有化都无法解释这些赤字。那么为什么许多转型社会将巨额货币化财政赤字导致的通胀恶果强加给它们自己呢?
1、一种税收体系的衰落与崩溃
巨额财政赤字正是一种税收体系遭硬化症侵蚀后可以预见的结果。我们见到了苏联型社会中几乎没有针对个人的类似于收入税或其他显性税收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这些社会采用税率特别高的隐性税收,而他们为推行这一税收体系,将工资和物价水平设定在为国有工业企业带来大量利润的水平上。专制者攫取了这些利润。
随着时间的推移,管理人员、官僚、甚至工人联合起来,开始隐秘地分享对国有企业的控制(最后经常是成为主要的控制者),而这些国有企业是税收收入的主要来源。税收收入不断减少。对中央来说曾经是税收的部分,后来变成了成本——被企业及其管理层、工人及供应方截留了下来,或仅仅因为效率低下而浪费掉了,有时甚至确实被人偷走了。当中央变得比以前更为贫穷更为虚弱时,它甚至需要为公众舆论而担心,这使得甚至在困难时期限制消费、养老金发放和社会服务都变得愈加困难。
在政权后期,许多苏联型国家发现需要向国外借款,但还款能力如此有限,以致其中某些国家很快到达了它们还款能力的极限,或者甚至拖欠了贷款。到了戈尔巴乔夫时期,如果不是印制了大量新货币,中央就完全无力支付其账单了,而且在苏联体制的最后日子里,苏联ZF几乎根本无法征收任何资源。在斯大林时期,这一政权为国家攫取了特别高比例的国民产出,但到了后期衰落到如此地步,甚至已经无力支付ZF的基本服务了。崩溃的最为重要的单一因素,我认为是ZF已经破产了。
随着民主化的推进,中央失去了甚至更多的权力。在民主体制下,大型国有企业里的管理人员和工人成为为集体行动而组织起来的主要团体,他们不再需要秘密运作了。新社会中权力最为强大的游说集团和卡特尔自然不打算成为新的中央的收税人。相反,他们希望得到——并且得到了——额外的补贴。所以税收收入的主要来源失去了,并被强有力的、新出现的要求得到补贴的人所取代。在税收体系已然死亡的情况下,补贴只能主要来源于银行系统发行的新增货币。其结果是——正如其不得不是——更高的通货膨胀率。
(1)除非由内部人得到,否则不会有大规模的私有化
如果私人管理和市场激励使得企业生产效率远高于国家管理和经济计划,那么国有企业的管理人员和工人(有权对该企业的收入提出要求)均应希望对企业立即实行私有化:如果企业变得更为高效,通常应该有更多剩余以供他们对自己实行奖励。在某些大型国有企业中,管理层和工人确实希望迅速私有化。
但在许多大型国有企业中,对私有化和一般来讲的经济改革存在着令人惊异的而且是非常强烈的抵触情绪。经常出现的情形是,如果大规模私有化得以展开,它仅是这样一种形式的私有化,即(如在俄罗斯发生的那样)将企业主要给予内部人和(特别是)现存管理层,并使得同一批管理人员像以前一样掌权。在许多前共产主义国家有一句老生常谈的话,大型企业的私有化没有带来任何改变。尽管这有一些夸张,但它抓住了事实的本质:在苏联型体制结束之时,在很大程度上大型企业在政治上非常强大,中央无力进行强有力的控制,而且常见的情形是它们依然如此强大,以致甚至在出现了私有化时,这样的私有化几乎没有带来任何的变化,除非是企业管理层自身所希望的改变。
以俄罗斯为例,许多大型国有企业将它们的游说力量结合进了公民联盟(Civic Union),而后者主要是反对经济改革的。当大规模私有化确实出现之时,这样的私有化只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的:将大部分私有化了的企业的所有权交付到其现存管理层和工人的手中。在所有前共产主义国家,受雇于大型国有企业的通常都是最为保守的一批人。对私有化的这类抵触反对经常被解释为意识形态因素,我们认为意识形态确实在其中起了某些作用。然而我们必然觉得迷惑不解:如果私人管理和市场激励会使得与大型国有企业相关联的这批人生活得更好,为什么他们会带头反对?
在许多情况下,真正市场导向的经济改革事实上不会使与大型国有企业相关联的这批人生活得更好,至少在时间短得让他们无法产生任何信心的情况下是如此。当我们回过头来考虑第八章所描述的体制僵化过程时,我们马上看到了原因。尽管苏联型社会在斯大林主义早期存在着(主要是因为专制者的广泛的利益)促进大部分投资的生产效率的某些基础,在后期的僵化年代里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在这一衰老阶段,在对生产的组织和对投资的配置中,各个企业和集体行动圈子中的内部人政治官僚权力所起的作用,和相对生产效率的作用同样重要。由于体制僵化所带来的预算软约束,投资无法被导向效率最高的使用途径。
(2)苏联型企业的残骸
甚至企业行为的范围和规模都变得极为非理性。例如,波兰国内最大的养猪场是某一国有钢铁制造厂的一部分,而且在共产主义世界的所有地方,企业所合并的生产经营活动,放在市场经济体中,即使进行合并,也是极为罕见的。苏联型社会中的企业和工厂,相比西方经济体中经历市场检验而存活下来的大部分企业,规模也普遍大得多。主要的原因是,在大量的价格、工资及对主要投入的配置均由ZF决定的情况下,企业无法指望购买它们所需的东西。因此,钢铁工厂可能会建座养猪场为工人供应肉类,或设立建筑工厂为管理人员和工人建造住房。处于苏联型社会衰退期的大型国有企业通常既没有适当的产品范围又无有效的规模:对大部分企业的理解本身以及它们之间的劳动分工在根本上是错误的。
这些企业中的大部分,其投资通常反映的是过时的技术,而且这些投资通常也有方向错误。在大部分繁荣的市场经济体中,大部分机械设备五年之内即被折旧或退出使用,所以苏联型国家中大部分1989年或1991年之前做出的投资现在已经不经济了,即使当初投资的方向正确无误而且体现了最新的西方制造技术。当投资反映的是过时的技术且依照违反社会理性的机制进行配置,那么它们的价值,特别是经过了若干年以后,通常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所以苏联型经济中的大部分投资现在已一文不值。
后期资源配置中的非理性程度之深和范围之广达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这在乔治·阿克洛夫(George Akerlof)和其他人对民主德国所作的一项著名研究中充分表现出来。他们使用的数据来源独特,这使得他们不仅可以确定民主德国大型联合企业出口的各种产品的价值,而且可以用西方货币来计算制造这些出口产品的投入的价值。他们发现,仅有8%的民主德国工人生产的产品其价值在国际市场上可以弥补仅仅是制造这些产品的可变成本。如果在共产主义国家中最为繁荣的经济体之一的民主德国,12个工人中仅有一个从事可以持续的且具有社会效率的生产,那么在其他苏联型经济体中情况不可能会好到哪里去。
因而,对现有资源的理性配置,和在苏联型经济崩溃前夕的资源配置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发展经济学家安妮·克鲁格(Anna Krueger)曾做过估算,20世纪70年代的韩国同60年代相比,80%到90%的生产性要素的使用方向发生了变化。市场经济取代苏联型经济可类比于韩国所经历的从次发达国家向新兴工业化国家的转变。
在典型而成熟的苏联型企业中,甚至对劳动力的组织和工作习惯都是不经济的。许多运作于转型社会中的跨国企业和新成立的厂商拒绝雇用有本行业工作经验的本地人!我曾在《华尔街邮报》上读到过一篇报道,一家在前苏联从事经营的奥地利连锁旅店拒绝雇用有苏联旅馆业从业经验的当地工人。我认为这则报道尽管可能有其独特性,但仍然非常有启发意义,所以我将它交于他人传阅,没想到却从他们那里听到了在前苏联执业的其他西方连锁旅店的类似政策。后来我很快见到了这些报道:一位拥有若干成功经营的妇女服装商店的波兰女商人拒绝雇用任何曾在波兰国有时装行业工作的人,一位企业家创建了一家成功的俄罗斯私人航空公司,并拒绝雇用任何曾在苏联民用航空总局工作的人成为其机组人员。
为什么许多大型国有企业的管理人员和工人不希望实行私有化和其他形式的经济改革,这是有原因的:苏联式的僵化症已经发展到如此程度,以致企业在竞争性市场中通常不可能会生存下来,而且在理性化经济中也无法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