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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础问答] 【独家发布】张五常:新制度经济学的来龙去脉 [推广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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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业主,可以自己耕地,可以请劳动力来帮他耕,可以租给别人。把地租出去,可以有固定租金,又可以分成。他如何选择呢?这是很有趣的一个问题,很有趣。我对着这几张纸,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天天晚上看着这些合约,不断地思考。夜以继日,日复一日,考虑这些合约的选择。为什么这里选分层合约,那里又选固定租金,而那里又选雇工?


  从一个角度来看,新制度主义经济学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在我,至少新制度经济学的合约理论,可以这么说,就是从那几张纸慢慢走出来的。我也可以这么说,我当时给出的解释和答案,基本上都是错的。但是,这个思考过程,从合约角度考虑这些问题,对我的影响很大。另一方面它所产生的不良影响也不容小看。博弈理论的不少内容也可以在那几页纸里找到源头,包括卸责、偷懒、机会主义等。阿尔钦和戴姆塞茨写卸责的那篇AER文章,大名鼎鼎,影响深远;其源头是在我那篇文章里。乔治·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 1911-1991) ,1982年获得诺贝尔奖,曾经要把我那篇文章的一个注脚,用方程式写出来。所以说,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张纸。遗憾的是,这些考虑是错的。我后来跳出了卸责这个陷阱,另谋他途。但是那个不良影响继续发酵,挥之不去。卸责、偷懒、风险规避等都是从那儿来的,影响了众多学者,包括数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我不喜欢风险规避,不喜欢卸责。我不是说人不会卸责,不会偷懒。问题是,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偷懒或者卸责呢?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也不是说那些人不会规避风险。但是我怎么知道他会呢?我都不知道什么是风险。我们经常说预期有什么方差,但方差是风险吗?卸责,后来阿尔钦他们每个人都用卸责来大做文章。第一个用卸责(shirking)这个词是我1969年发表的那个文章,也就是佃农理论的第四章。奥利弗·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 1932-)说的机会主义,也是从卸责那边生发出来的。后来我弃而不用,因为我改变了思考的方法。但是卸责这个词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现在回到新制度主义经济学。到底哪些是我的贡献?我前面交代过,合约理论主要是我的。你也可以说卸责、机会主义也是我的。但我会说,这些是错的。为什么呢?因为卸责、机会主义等无从验证,连看都看不见。我一直坚持的原则是,看不到的东西用得越少越好。你要验证,假如甲出现,会导致乙出现,假如说没有乙呢,就不应该有甲。问题的前提是甲和乙都要能够看得到。你说要下雨,天上有云,云是看得见的,雨也是看得见的。你说那些意图,是很麻烦的。如果经济学的推理建立在不可观察的概念上,这是很大的问题。现在,整个经济学都往那个方向发展了。博弈论在20世纪50年代曾经红过一阵,20世纪60年代中期已经没落了。后来1969年我写那篇文章,解释卸责问题,也是机会主义问题,引起博弈论卷土重来。阿尔钦和戴姆塞茨以卸责为主题的1972年AER那篇文章非常红,是《美国经济学报》历史上最红的文章。在写作过程中,他们的稿子都给我看了。每一次改稿,都寄给我批评。但是没办法,他们用规避(shirking)、偷懒卸责来解释企业,我不同意。你怎么知道我偷懒。两个人抬着石头下山,我把重量推到你那边,你又推到我这边。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卸责无从观察。现在流行的经济学里面有太多看不见的东西。你要验证假设,假设一定要建立在能看得见的东西之上。云是云,雨是雨,大家都能看得见。意图是看不见的,怎么说人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图?被这些看不清的东西搞来搞去,我对传统经济学很不开心。加里·贝克尔(Gary Becker, 1930-2014)名气很大,他用功用主义,国内叫效用,或者功用(utility)。我从来不用它。争取效用极大化,我怎么知道?因为没有效用这种东西。需求定律是很重要的。一条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它就是说,价格下降,需求量增加。价格下降,是看得见的,真有其事。但是需求量在现实世界不存在,是虚构的。但是,需求定律是经济学的核心。我的经济学中,只有需求量我是看不见的。因为这个看不见的需求量,我曾经很多夜彻夜难眠。一方面,没有需求定律,就没有了经济学。另一方面,需求量没有真实存在,我们看到的是成交量。成交量不是需求量,需求量是需求的意图。但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图呢?就是这个纠结,我不知道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最后,我终于想到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有兴趣的同学们可以参见《经济解释》。经济学的发展不能依靠这些看不见、无法观察的术语,譬如机会主义、勒索、恐吓、卸责、偷懒等。博弈论里面也充满了这些术语。譬如,均衡到底有多少种?物理学说均衡,把乒乓球往地上一扔,滚到一个地方停了,这就是均衡,是真有其事。月亮绕着太阳怎么转,它也有均衡,有轨道。这些都是事实。但是经济学的均衡不是事实。你说需求等于供应,但是需求量和供应量无从观察。这怎么会是事实?世界上其实没有均衡这东西。你往窗外看看,哪里有均衡?我当年—应该是1967年—刚到芝加哥大学。芝加哥大学名气很大,有很多明星学生,我是UCLA的明星学生,怎么敢和芝加哥大学相比呢?我到芝加哥大学时,已经写好了佃农理论。因此很多老师对我比较客气。去了没多久,有一位明星学生讲他的博士论文。身为从外校去的博士后,我要看看这些明星学生到底多厉害。大概有四十个人参加这个明星学生的报告会,其中有十几位教授,和其他博士生。这位学生开始说他的博士论文如何如何。他先说这个世界上有市场和需求,特别是外汇市场和对外汇的需求,然后,市场很快就可以找到均衡点。接着,他开始讲数据分析,以支持他先前说的理论观点。那些数据,回归分析,满场飞。我听了一半就打断他的滔滔大论。我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接着解释,经济里根本没有均衡这回事,物理学才有均衡。往窗外一看,哪里有什么均衡?或许你们芝加哥大学很厉害,火眼金睛,能看见均衡。其中有一位日本经济学家,阿罗的学生,宇泽弘文(Hirofumi Uzawa,1928-2014),在业界很出名的,应该去年刚在日本去世,他看到我发脾气,马上解围说:“斯蒂文,你说的是对的。均衡存在于数学方程式里。大讲均衡不是经济学,而是搞数学。”


  我上面讲了很多我对经济学不满的原因。科斯在去世前跟我的一个朋友本杰明·克莱因(Benjamin Klein)过不去。科斯接连写了两篇关于fisher body的文章,批评克莱因、克劳福德和阿尔钦1978年的文章。克莱因他们那篇文章刚发表的时候,我很不满意,拍着桌子骂那篇文章。科斯当年劝我,叫我客气点。因为克莱因在文章中大讲勒索。我批评他们说,你怎么知道勒索?你看得见勒索吗?你怎么验证?这么多年过去以后,科斯自己又揪住克莱因不放手。为什么呢?因为经济学家一般对解释世事没有兴趣。新制度经济学在它诞生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当时的新制度经济学是以解释经济现象为己任的。


  新制度经济学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具体来说,1961年的两篇文章和1962年的另一篇文章共同拉开了新制度经济学的序幕。1961年的两篇文章,一篇是科斯的《社会成本问题》,它名义上是1960年发表的,其实1961年才出版,迟了大半年。第二篇是斯蒂格勒讲information cost的那篇。两篇文章一起发表,都很重要,而且相得益彰。第三篇是1962年阿罗讲专利收费困难的文章。三篇文章其实都是从不同角度讲交易费用。而这三篇文章的作者后来都因此拿了诺贝尔奖。这三位经济学家都大名鼎鼎,红极一时。他们三个不谋而合,几乎在同一个时期,看到了交易费用的重要性。他们综合起来影响力巨大,可以说得上空前绝后。新制度经济学就这样风风火火地搞起来了。


  现在我们来看这三篇文章,它们都有错误。文章是不是有错误,其实不那么重要。判断文章,要看它的影响力,看它对经济学发展的影响。我为什么说这三篇文章都错了?


  首先,阿罗错在什么地方?阿罗说,发明的思想是共用品,收不到钱。所以必须政府出钱去资助发明人。阿罗错在他缺乏对发明专利的第一手调查资料。有些思想收不到钱,但有些思想却可以收到钱。阿罗没有做这方面的经验研究。阿罗后来自己也承认了这方面的不足。斯蒂格勒是我的好朋友。我在芝加哥的两年里,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但斯蒂格勒那篇关于信息费用的文章,逻辑上有错。他说因为同样的物品,而市价不同,所以大家就去寻价到处讲价,市场里同样的物品的确有价格分歧。他错在哪里呢?市价有差别,不错。但这个差别是大家搜寻价格的结果,不是搜寻的原因。他因果倒置,所以错了。在他们三个人中,科斯错得最厉害。他在《社会成本问题》中说,假如清楚地界定了权利,而又假如交易费用是零,市场就会有效地处理外部性问题,有效地配置资源。这是大名鼎鼎的科斯定律。科斯错在什么地方呢?科斯说,如果交易费用为零,市场如何如何。但是,如果交易费用真是零,根本不会有市场存在。科斯后来也同意这一点。


  大家要注意,你不能因为找到人家文章的错,就说文章不伟大。你也不要看到文章对,就认为作者伟大。对不对毫不重要。文章可以有错,但同时也可以产生很大的震撼。科斯的错处,我寻寻觅觅很多年。苦思冥想为什么会有市场?市场到底做什么?如此二十多年,我才想到答案。为什么会有市场呢?因为只要交易费用是零,我们就不需要有市场。市场存在,就是因为交易费用不是零。而市场不可能是为了增加交易费用,因而市场就是要减低交易费用。那市场减低了什么交易费用呢?我们到市场看一看,那里有律师,有警察,有公安,有运输。而这些全部都是交易费用。那市场减低了什么交易费用呢?这个问题在我头脑中,挥之不去。断断续续,我想了二十年。终于有一天我想到答案之所在。市场是为了降低租值消散!市价是竞争的准则,而竞争的准则还有很多选择,譬如排队,又譬如讲武力。而市价的特殊性在于它需要多种制度合约的配合。市场需要律师、法庭、警察、保安。我们花费那么多,就是为了维持市价。如果不用市价,而去搞人际关系,那就引发了租值消散。其他任何的竞争准则,都会引起租值消散。市价是唯一的。但是,如果你用市价,你要花费很多相应的费用。


  新制度经济学在60年代初横空出世,立刻变得大红大紫。就是因为这几篇分量很重的文章,从不同的角度看交易费用。虽然后来我们发现这些文章都有错,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文章另辟蹊径,带我们去看另外的一个世界。我1962年开始念科斯的《社会成本问题》。它对我产生的震撼,无与伦比。我念了很多遍。那篇文章放在我口袋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我翻来覆去地读,后来纸张都翻烂了。科斯提出了一个新的角度,那时候所谓的外部性问题,有很多表述,讨论不同种类的外部性。科斯说,这些都不对。他引入产权,完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错归错,但《社会成本问题》对我影响很大。斯蒂格勒的那篇文章是从信息方向去看交易费用的。虽然类似的文章很早就有了,像科斯在1937年发表的《公司的性质》,关于交易成本的问题,哈耶克(Freidrich Hayek, 1899-1992)1945年发表的那篇《关于知识在社会中的用途》,也都是从信息角度看交易费用。但是这些是比较零碎的,包括最重要的那篇,即奈特(Frank Knight, 1885-1972)1924年发表的《关于社会成本的质疑》。这些文章对我影响也很大,它们是新制度经济学的先声,与后来的新制度经济学一脉相承,但早期的这些文献比较零散。而20世纪60年代则不一样。三个大师一起大声疾呼交易费用,从多个角度、不同的背景关注交易费用。新制度经济学由此而生。


  回过头来看,新制度经济学,跟旧的制度经济学不一样。旧的制度经济学,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经济历史,第二方面就是教资本主义怎么好怎么不好,共产主义怎么好怎么不好,政府又怎么好怎么不好。后者很荒谬,没有什么学问。我不反对有些项目交给政府做,并不是任何事情都要给市场。有些事情需要政府介入,中国有很多这种例子。但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争论,资本主义怎么好怎么不好,大都没有什么意义。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东西,什么贫富分化啦,什么市场失灵啦。但是旧制度经济学的第一种,讲经济历史是好的,有价值。我认识的历史学者都学富五车。我很欣赏从事历史研究的经济学者。他们有真功夫。现在有很多经济学者对经济历史一点都不懂,博士生的训练中也不重视经济史,我觉得这是个大问题。


  旧制度经济学消失,新制度经济学取而代之。其中主要的贡献,来自下面几个人。第一个是戴维德(Aaron Director, 1901-2004)。戴维德跟你们很有关系。你们现在新成立的中心叫科斯法律经济学研究中心。法律经济学可不是科斯首创的,也不是阿尔钦,更不是我张五常。法律经济学的创始人,肯定是戴维德。他是法律经济学的开山鼻祖。戴维德是弗里德曼的大舅子,是芝加哥学派的元老。他一生不写文章,家里没有电视,穿来穿去的都是一套西装。他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弗里德曼也深受他的影响。弗里德曼和我说过很多次,说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可以比得上戴维德。在弗里德曼的心目中,戴维德就是有这么高的地位。法律经济学是他首先搞出来的。科斯1959年发表的FCC文章,和1960年《社会成本问题》那篇文章都是在《法律经济学杂志》上发表的。戴维德是《法律经济学杂志》的创刊人。没有戴维德,哪来的科斯呢?戴维德活到104岁才去世。他是大思想家,排第一位的。


  下面讲几个插曲,让大家更好地了解戴维德。我刚刚提到了我那篇讲合约选择的文章。我去芝加哥大学讲那篇文章的时候,是1968年。我就只开始讲了几句,后面就轮不到我说话了。所有人都加入了讨论,有人骂我,也有人支持我,吵了两个小时。但是在这两个小时里,我一句话也没有讲。有人说我错,有人说我对。戴维德就坐前面,他隔壁坐的是科斯,第一排就他们两个坐着。他们经常看看我,面带笑容,而一句话也不说。吵了两个多小时后,就结束了。隔了一天,我在教师餐厅吃中饭的时候,戴维德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他是前辈,站在我面前,我马上很恭敬地站起来。他对我说:“你昨天那篇文章是我几年来听过的最重要的文章。”然后转身就走了,离开了我。我站在那里,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就是戴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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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沙发
行走的青年 在职认证  学生认证  发表于 2018-6-25 16:35:50 |只看作者 |坛友微信交流群
  可是那篇文章造成了很多不良影响,把卸责和其他一些无从观察的术语引入新制度经济学。当时,那篇文章的思路非常新。我手上拿着那几张纸—就是不同的合约—放在我面前。这些不是虚构的合约,而是真实世界里面的真合约。它们是南京大学的研究人员在农民手上抄过来的。不同种类的合约,我觉得效果都一样,至少差不多一样。地主为什么选这种不选那种呢?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我为此苦思冥想,废寝忘食。戴维德的一句赞扬,让我觉得所有的这些付出都值了。


  很多人说我的佃农理论是来自科斯的影响。这不对。科斯对我的确影响很大,但影响我佃农理论的是戴维德。我是从戴维德捆绑销售的口述史中悟出来的。1963年的时候,我还没有到芝加哥,听阿尔钦说过戴维德关于捆绑销售的观点。我当时好几晚睡不着觉,因为这个问题十分有趣而费解。什么是捆绑销售呢?万国商业机器IBM,出租电脑。除了租电脑外,客户要买它的卡纸。那卡纸上打了洞,传递用的。现在早就不用卡纸了。可是那时候电脑要用卡纸。IBM规定客户一定要买它的卡纸。ZF指责IBM把电脑专利权延伸到卡纸那边去。当时,只有IBM生产电脑,而好多家企业提供卡纸。戴维德不同意这个指责。但是怎么解释卡纸和电脑捆绑在一起销售呢?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戴维德怎么解释呢?他的想法非常精彩。为什么IBM要求客户一定买它的卡纸?虽然电脑的卡纸到处都买得到的,但是IBM说一定要买它的,不能买别的,而它的稍微贵一点。一般人说IBM要把电脑的专利延伸到卡纸上面去。为什么这样子捆绑呢?戴维德的解释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天才之作。他的意思就是说,你从IBM买卡纸,IBM能从你用它的卡纸的数量,来量度你使用电脑的频率。我觉得他这么说是天才之笔。你租我电脑,我逼你要用我的卡纸。你买的卡纸多,我就知道你用我电脑用得多。戴维德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天才的想法。


  但是为什么这么做呢?戴维德说是因为价格分歧。你用卡纸多,每张纸我收多点钱,那你电脑租金不就贵了吗?月租两个机器都一样,但你卡纸用得多了之后,你每张卡纸我多赚你一点点钱,那不是等于你用卡纸多你就付多的租金给我吗?戴维德认为这是捆绑销售的原因。第一个他的解释,用卡纸的量度量电脑的使用频率,是对的。第二个答案,说是因为价格分歧(pricediscrimination),我不同意。很多年后戴维德问我,怎么看他的解释。我直话直说。靠卡纸的消费量来度量电脑使用频率,的确是天才的想法。但是价格分歧是错的。为什么错呢?比如说你买一个苹果,一块钱。我买个苹果,也是一块钱。你吃了五口,把剩下的苹果给扔了。我吃了十口,才扔。那我每一口的价钱,就等于你的一半。那你付的价格不是贵了我一倍吗?如果这样算的话,价格分歧到处都是。听完我的解释,戴维德说:“你说的对。我一直都觉得价格分歧这个说法有些不对劲。可是,不知道错在哪里。”我说应该把捆绑销售看作是维修保养的合约。那个时候IBM不准你自己找人维修租用的电脑。它提供担保,负责维修。如果电脑坏了,客户打个电话,IBM马上就派人过去。他们包维修保养。电脑用得多,维修费用就高。所以,通过卖卡纸给客户,IMB就征收了维修费用。捆绑销售就算是维修保养合约。这到底对不对,起码我有一个解释。后来,我没有再继续跟进。


  总的来说,我的佃农理论的起因不是科斯定律。科斯对我的影响深远,绝无疑问。但是我佃农理论的构思,来自戴维德的捆绑销售。因为他说,捆绑销售的合同有结构性,不是一个简单的价格合约。租电脑看似简单,但卡纸也包含在内。整个合约的精彩就在卡纸上。从中,你可以看到整个合约的结构性。等到我写佃农理论的时候,我不得不从结构上去想。因为分成合约里没有租金,也就没有价格。合同一定有结构性。所以合约的结构是由我首先推出来的。其实戴维德比我更早。所以讲新制度经济学的来龙去脉,离不开法律经济学。而法律经济学是戴维德开始的。不是波斯纳(Richard Posner),也不是科斯。


  如果说新制度经济学的第一号重要人物是戴维德,那第二号人物就非我的老师阿尔钦莫属。可惜阿师没有把他重要的思想写下来,至少写得不够清楚。阿尔钦把竞争跟产权挂钩,把市价跟竞争挂钩,都是天来之作。评价用价格来决定胜负的竞争的准则,他说,价格决定什么,比价格该怎么决定更重要。价格决定谁胜谁负。阿师的这些想法,在课堂上讲授给了他的学生。可惜,与戴维德一样,他没有把他的思想仔细地写下来。他们都开创了各自的口述传统。我当时坐在他的课堂上听,我多次从头到尾旁听他的价格理论,不断地听,然后跟他讨论。我的经济学就是这样学来的。我的很多想法也是从阿师那里得来的。


  第三个人物就是科斯。科斯1937年写的那篇《公司的性质》开新制度经济学之先声,后来对新制度经济学的影响至深至远。但是他对产权的分析,在阿尔钦之后。阿尔钦在产权方面有很多想法。他在课堂上讲来讲去,但是不敌科斯说的一句话。科斯说,权利的界定是市场交易的前提条件。科斯也很幸运,他考虑产权的时候,是在研究音波频率。而音波频率看不见,摸不着。如果你看到的是一块地,一群耕牛,你很难想到权利界定。但是音波频率方面呢,没有任何外观的物理特征,如果不界定,是不行的。科斯的伟大,就是他的坚持。科斯一旦认准一个问题,从不肯放手。他的顽固很恐怖。他从不轻言放弃,考虑问题周全而填密,由表及里,由浅入深。这就是我知道的科斯。我正好相反。我是快刀手,思绪飘逸,转来转去,天旋地转。科斯不是这样子的。他想到一个问题,绝不放手。他想问题,夜以继日令人佩服。


  下面接着就该讲戴姆塞茨了。受科斯的启发,戴姆塞茨在20世纪60年代末写了几篇好文章:“Toward a Theory of Property Rights”(1967),“Why Regulate Utilities?”(1968),“Informationand Efficiency: Another viewpoint”(1969)。后来,我对戴姆塞茨的贡献蛮失望的。他很少从事经验研究,讲来讲去都是讲什么好,什么不好。后来经济学家笼统地认为,ZF做什么都是不好,而市场做什么都好。这么空洞的说法没什么意思。


  再接着就是威廉姆森了,他创造了很多术语,从机会主义(opportunism)到资本独特性(assetspecificity)。这里,我又要提到克莱因的那篇文章—阿尔钦也有份,第三个作者是罗伯特·G.克劳福德(Robert G. Crawford)。他们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几次传文稿给我。从开始我就反对这篇文章,它代表了新制度经济学很糟糕的一个发展。那篇文章里面提到勒索的问题和恐吓的问题。我在1969年的文章《合约的选择》里写到卸责。跟着,1972年阿尔钦和戴姆塞茨,就以卸责为主题写了篇AER文章。其实卸责和恐吓是类似的。说到恐吓、勒索这方面,克莱因他们那篇文章怎么说呢?在早期的文稿中,他们说有家石油公司,输油管是自己建,租运别人的油船。他们的解释是输油管有很高的资本特殊性。如果不是自建的输油管,一旦建成后,租用方不续租的话,问题就大了:因为输油管是固定的;而油船不是固定的,没有位子的问题。所以炼油厂要租运油船,建自己的输油管。我当时是美国6家石油公司的顾问,很熟悉他们的情况。我就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情况不是这样的。所有的大石油公司都有自己的运油船。而且,租用运油管很普遍。这跟他们说的正好相反。然后呢,他们在下一版的文稿中就把那个例子给划掉了,而没有改变任何理论。这不是做学问应该有的态度。所以,我反对用勒索、卸责来解释经济问题。从本质上说,这些都是看不到的东西。你怎么知道我勒索呢?你又如何验证呢?接着就发展到威廉姆森的机会主义,这是1975年的事情。全部都是那些看不见的术语。跟着就是博弈论。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新制度经济学沿着这个方向发展,一直到今天,输得一败涂地。


  以我来看,新制度经济学下面的发展要走回头路,回到交易费用上。交易费用最重要。科斯是领军人物。现在的挑战是,怎么把交易费用放到制度分析里面去?交易费用起码在原则上是存在的,它真有其事,原则上是可以处理的。


  我下面说一说我处理交易费用的一些经验和体会。外面的世界很复杂,我们的理论要简单。第一,需求定律。经济分析不可以没有需求定律。没有需求定律就没有经济学。也就是说物价下降,需求量弊端上升。第二,成本的概念。成本是经济学的核心概念,不可或缺。第三,竞争。就是这三个概念是必需的。其他很多东西都可要可不要。什么生产函数、效用函数都可以不要。把这些看不见、无从观察的术语去掉,经济学会简单很多,而且有想象不到的解释力。


  更困难的挑战是如何把交易费用加进去。我的选择是,当把交易费用加进去的时候,一定要推出可以验证的假说。我个人认为这就是新制度经济学的主要贡献。经济学要解释行为,解释经济现象,必须牵涉到制度。社会总是多个人组成的,一个人那就不是社会了。社会必定有制度。在社会里,权利需要界定。产权这些问题都是因为我们生活在社会里。所谓制度经济学,就是研究社会的经济学,社会不是鲁滨逊的世界。传统的马歇尔(Alfred Marshall, 1842-1924)的处理方法不讲交易费用。马歇尔用长线短线来分析,撇开了交易费用。但是科斯说,我们不能避免交易费用。怎么能避免呢?你既然不能避免,就要把它放进分析框架中去。怎么放呢?你一定要想办法,推出可以验证的假说。戴姆塞茨说,有了交易费用,任何制度都可能是帕累托最优,但是这样的说法解释不了什么东西。如果你要解释,你一定要做到一个能够被事实推翻的假说。说到新制度经济学,我们要明确,经济制度是不可或缺的,交易费用也不可或缺。而制度的重要,是因为我们生活在社会中。就是说,鲁滨逊一个人的世界我没兴趣。


  社会中必有竞争。我们面对竞争这个局限,怎么加交易费呢?我认为,对于复杂的理论,很难把交易费用加上去。我不是没有学过复杂的理论。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复杂理论我永远都考第一。那些理论看上去,很科学,有模型,用数学。但是没有什么用。因为复杂理论中,你很难把交易费用加进去。如果能放进去,就会非常漂亮。我举个例子。我曾经写过两篇文章,投入少,回报率高。第一篇是《蜜蜂的神话》(Fable of the Bees)。科斯很喜欢那篇文章。而那篇文章我只花了3个月就完成了,相当于天才的水平。从去蜂园去找资料,到写好交出去,也不过3个月的时间。我写第二篇,所花时间更短,不到两个星期,这就是《座位票价》。你们是不是觉得好的座位,通常是先卖光的。次级的票呢,通常都会有空位。这问题就是说,好的座位它的价格是偏低的。这不太适用于国内的情况。因为好的音乐会,高的票价都是用来送礼的。既然是送礼的票价就订得很高。这是另外一种现象。可是在国外呢,送礼的情况不多。好的位子的票价是偏低的。它当然是比差的位子要贵,但是它价钱还是偏低的。为什么会这样子呢?


  我的解释很简单。因为贵的票先卖光了那边就没有空位了。那么买便宜位子的人,在开场以后,就不会去抢那些空的而价格贵的位子。也就是说,好的座位定价偏低,是为了防止这个问题。它的位子都卖光了,没有空的让便宜位子的人去坐。因为座位监管有费用,观众买便宜的票而想要去坐贵的位子,这就存在监管费用,这就是交易费用的问题。假如贵的位子先坐满了,那就省了监管费用。这个解释很简单。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我怎么去验证呢?我就花时间在电影院、剧场,到处看。结果,我的推测是对的。我的这篇文章后来被人引申,去解释什么效率工资,也因此而拿了诺贝尔奖。其实他们误解了我。我是说,交易费用包括监管费用、量度费用等,是可以分析的。这样的经济学很有趣。假如大家读我现在刚出版的《经济解释》,很厚的那本书,里面来来去去都是这些有趣的解释,都是用不变的价格理论,解释变化无穷的外在世界。


  在写《经济解释》的时候,很可惜,有些内容我不敢写进去。譬如说拍卖行,还有一些欺骗行为。我只要写进去,一定被别人告,打官司就麻烦了。但是,这些现象很有趣。我的理论可以解释收藏品市场。出土文物的市场,假如你不研究交易费用,你没有办法能够解释这些交易。一旦引进交易费用来解释这些市场的话,非常精彩,譬如我推出的玉石定律、仓库理论、收藏定律等。大家顺着这个路走下去,还可以演绎出更多更漂亮的理论。总之,一旦我们引进交易费用,也就是一个人的世界不存在的费用,那么就有很多精彩的理论。这才应该是新制度经济学的重点所在。所以我希望你们成立的科斯法律经济学中心搞这个,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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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学森64 发表于 2018-6-25 17:25:18 |只看作者 |坛友微信交流群
谢谢分享,这个好像是涉及佃农理论创作的来源及过程。新制度经济学的理论逻辑比较强,看了佃农理论也没太看懂,不过这个分析工具是比较强度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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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j_1976 在职认证  企业认证  发表于 2018-6-25 18:12:02 |只看作者 |坛友微信交流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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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青年 在职认证  学生认证  发表于 2018-6-25 20:44:43 |只看作者 |坛友微信交流群
钱学森64 发表于 2018-6-25 17:25
谢谢分享,这个好像是涉及佃农理论创作的来源及过程。新制度经济学的理论逻辑比较强,看了佃农理论也没太看 ...
我看了中英文的、也没怎么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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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j_1976 在职认证  企业认证  发表于 2018-6-26 19:17:13 |只看作者 |坛友微信交流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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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青年 在职认证  学生认证  发表于 2018-6-26 19:32:00 |只看作者 |坛友微信交流群
yyj_1976 发表于 2018-6-26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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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mcheng 发表于 2018-7-11 06:41:22 |只看作者 |坛友微信交流群
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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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民 发表于 2018-7-11 09:23:31 |只看作者 |坛友微信交流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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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江鸥 发表于 2018-9-7 09:43:49 |只看作者 |坛友微信交流群
这份记录稿不全,错漏不少。
完整版在此,请移步:
https://tieba.baidu.com/p/4546832711 上海交大讲座:新制度经济学的来龙去脉(20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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