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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2018年10月6日16时，中国经济学界的一颗学术之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悄然走完了39年的人生旅程。
他在弥留之际还在关切学生的毕业论文，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还说要看《凯恩斯传》，他留给大家最后的一句话是：“希望每一个爱我的人都能够在怀念我的同时，继续热情地生活，相信生活的美好，努力把热爱的事情坚持下去。”他就是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经济学系系主任、常任轨副教授金煜。
醉心学术科研的摘星人
当一个人从医生那儿得知自己癌症晚期，所剩时日无多，会是怎样的反应？震惊，悲怆，不甘……这些情绪之余，大家或许更多关注的是自己，是属于自己独一份的人生to do list，是如何去达成毕生所愿。
早在20年前成为一名经济学专业的学生之始，金煜的世界已经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据金煜爱人介绍，2014年底，从教刚两年，金煜已被确诊癌症晚期，医生甚至下了可能只剩不到半年时间的结论。他的选择是，不让外界知道，只是淡淡地说“有些不舒服”，将自己已经在倒计时的生命倾注在经济学的广阔天地中，让自己的生命留下闪光的智慧。
因为对于金煜而言，学术科研如一个巨大的磁场，对他形成了莫大的吸引力。他平日里话不多，但只要和学术科研相关，立马思路开阔，以风趣幽默的语言引人入胜。在一次专题讲座上，金煜围绕主题口若悬河地讲了三个小时，却只讲了第一部分，课后还有很多人表示意犹未尽。
语言上风趣幽默，但对于学术科研，金煜思想上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平时学校的各种学术研讨会，他只要有空一定去，去了一定是现场听得最认真的几个人之一，并不时提问、互动，迅速吸收外界的养分。平时和同事在一起相处，他非常谦逊温和，一旦学术科研的意见相左时，再亲密的同事都能感受到他言辞间的犀利和认真，因为他知道，科学从来都来不得半点随意。
生命弥留之际，金煜满脑子还是学生和对学术科研的执着。生病期间，经济学院院长田国强、党委书记王昉多次劝他停课休息，他都婉拒了。“半年前他跟我谈及病情，说得很平静和淡化，说自己恢复得不错，还说对不起学院，影响了工作。我说，完全没有，你身体这个样子，要少上课或者不上课，并且你已经发了一个国际五大经济学顶尖期刊文章，还有其他文章，拿常任教职是基本没有问题的，研究也可以缓一缓，但他都坚持说他能行，还说他正在写一篇论文，需要在学期中做研究。关于经济学系系主任，其实有点吃力不讨好，好多老师不愿意当。但当年我找到他说这件事时，他基本上没怎么犹豫，就欣然答应了，一做就是四五年。在他病重的时候，我说希望找人接替这项任务，他都说我还能行。”田国强院长非常感慨地回忆道。
（后排左二为金煜）
忆起金煜的点滴，王昉书记也甚为悲痛、惋惜，“他和病魔斗争了好几年，每次问起他身体情况的时候，他都说自己在恢复中，谢谢学院的关心。上学期我看他很消瘦，建议他不要上课了，他说自己能坚持；几天前他在病床上微笑着跟我们详细讲述了自己的病史，我们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痛苦，而他那天说的最多的是感谢学院给他的环境，遗憾没能给学院做更多的贡献……”离世前几天，他还表示，自己还有一篇文章正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杂志上审稿，这是他对学院的一份心意，也是他能给学院做的最后的贡献了。
有同学远渡重洋回来探望，他只跟同学聊学术、聊科研，丝毫不提自己的病情。在他去世前三天，他在微信朋友圈发布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关于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猜想。将学术科研贯彻到生命终点的他，很用力，也很酷。
经济匡时的新时期“海归”
金煜的研究领域，主要是金融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致力于解决两类问题：金融市场信息不对称和非理性但合理的行为。凭借着广泛的涉猎、敏锐的觉察、严谨的治学和异于常人的投入，他在经济学领域迅速地崭露了天分和才识。在硕士阶段，他就完成了多篇重量级论文，先是在国内经济学权威期刊《世界经济》上发表了《中国人力资本和教育发展的区域差异：对于面板数据的估算》；然后又在国内顶尖的经济学期刊《经济研究》上先后发表了《中国的金融深化和生产率关系的再检测：1987-2001》与《中国的地区工业集聚：经济地理，新经济地理与经济政策》两篇论文。
得益于上海财经大学高层次创新型人才引进与培养机制、经济学院规范的制度安排和良好的学术气氛，2012年在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获经济学博士学位后，他心系祖国，毅然选择学成归国，成为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海归教师群体的一员。关于加入上财经济学院的初衷，金煜生前在一次交流中曾对田国强院长表示，“我非常认可，也切身受益于上海财经大学、受益于经济学院的改革，我在复旦读研究生的时候，就经常跑来上财蹭课，听“三高”（高级微观、高级宏观、高级计量），受益匪浅，所以博士毕业后就主动申请来上财经济学院。”
加入经济学院后，2015年，金煜在国际经济学界五大顶尖期刊之一的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上发表了学术论文《证券化与贷款竞争》，并持续深耕，对金融经济学、宏观经济学和发展经济学作出了突出的学术贡献，特别对资本证券化有深入的研究。
随着中国在上世纪90年代初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目标，经济学和经济学教育在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中，肩负着民族复兴的重大历史责任使命。作为一名青年海归教师、优秀的经济学者，金煜自觉地肩负使命，在探究高深的纯理论的同时，对中国的经济问题和社会问题也时时关切，事事关心，切实践行“厚德博学、经济匡时”之上财校训。
“现在有些人对海归存在误解，认为他们是不是不爱国了？被洋化了？不做中国问题研究了？其实恰恰相反，这些海外学子、在某种程度上更爱国。因为通过出国求学，通过亲见亲历，他们知道中国目前和发达国家的差距，所以他们更加希望中国强大。我们学院海归教师占比较高，他们每一个人都非常尽职尽责，非常单纯，对科学研究、对自己的事业非常执着。这在金煜身上就非常明显。他这么关心中国经济现状，肯定在这方面有比较强烈的感受。”田国强院长介绍说，“而且，我们也时常听闻不少国内著名的中年学者早逝的报道，其实那些学者已经功成名就，为什么他们还如此努力工作、辛劳付出呢？我想，他们更多的是责任，是希望中国强大的使命感和紧迫感，是一种职业的操守，所以他们义无反顾地对学术科研、对教学、对国家发展这么关注、这么执着。”
“金煜老师是学成报效祖国、爱国爱岗敬业这个教师集体的一员，也是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员。目前，我们学院中海外著名大学博士毕业的全职教研人员58位，占比64%。这个群体在立德树人的过程中，展现了强烈的报国情怀，在他们的学术科研中体现了对国家经济发展的热烈关切。当然，在海归老师的国情、校情、院情引导培育方面，我们学院也开展了大量的工作，主要目的是激发海归教师活力，凸显示范效应；推动海归教师实现本土转型，接轨国家发展战略和重大需求；放大海归教师价值增值效应，彰显学科特色优势和竞争力。”王昉书记介绍说。
近年来，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社会科学报》和澎湃新闻、新浪财经等舆论平台上，金煜多次发表关于当前中国经济走势、海外投资、房价、债务危机等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的思考与看法，并做出诊断，为国家发展尽己之力。他参与撰写的多篇政策专报，被国家教育部社科司、中共上海市委办公厅、上海市委宣传部等采纳上报。经济学院院长助理冒佩华强调，金煜的专业能力非常突出，是个“多面手”，不仅能做与国际接轨的前沿理论问题的研究，还能做中国实际问题的研究，并得到国家相关部门的重视。
立德树人的灵魂工匠
“经师易求，人师难得”。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教育大会上强调，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人类文明的传承者，承载着传播知识、传播思想、传播真理，塑造灵魂、塑造生命、塑造新人的时代重任。教师，正是金煜无比自豪的一重身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作为老师的金煜，既严谨，又很宽松。严谨是指治学要求，他一再强调，经济学必须根植于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来不得半点虚假。宽松则体现在他对学生的关心、爱护与尊重，他时常跟学生交流，鼓励、引导他们形成自己的学术思想，关心他们的点滴进步。
同事何超老师回忆起金煜的点滴，感慨万分：“金老师在我们宏观研讨会上，一直以来就是听得最认真、提问最多的人。2017年秋季学期，我们上课的教室就在隔壁，课间休息时，金老师聊起教学和学生，总是特别有精神，并总是对其他人如何教、如何激发学生的热情感兴趣。他对教学的热情、对学生的爱护，真的是发自内心，一点也没有刻意为之。”何超老师接着说道，“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病竟然有那么严重，而他竟然选择了默默回到教学和科研的岗位上，这份追求和热爱，让我佩服不已。现在回想起金老师，我能想到的只有感动和钦佩。我相信他的为师之道，一定会永远激励着我们。”
为了让学生更好地参与到课堂中，2017年上半年的高级金融经济学课堂中，他积极引导大家阅读、思考，在课堂上做presentation，并最后汇聚集体的智慧结晶，以“上海财经大学高级金融经济学课程组”的名义，在澎湃新闻上发表高质量专题文章《次贷十年：用什么解密“房价是否存在泡沫”？》，这一举动，让参与了那门课的18个学生振奋良久。
仰慕金煜的学生众多，时不时就有学生来找他讨教，也有想找他做导师的。只要学生愿意做研究，肯下功夫，他基本上都会接受。收了一批学生后，出于对自己身体情况和精力的考虑，他即便有心控制人数，却依旧会对前去找他的学生说：“你们不妨先找其他心仪的老师，若其他老师接受的人数也满了，就再来找我吧。”这对于一个癌症晚期的患者来说，需要多大的担当与付出！短短几年内，金煜就已经指导了5名博士研究生，其中1名已经毕业，4名在读，同时还有为数不少的硕士研究生。
很多学生表示，正是金老师的悉心教诲、栽培，将他们从经济学的“门外”引入“门内”，感受到经济学的温度，并运用于生活、社会问题、中国经济中。但直到金煜去世后，学生们才知道他生前患病情况。顾艳伟、黄滢、梁骁、吴坤、谢富生等多名学生写了悼念文章：“老师脸上永远带着如明澈阳光般的笑容，平日里也都是照常备课、讲学、指导我们，不见任何患病迹象。”“他曾经多次联系其他老师为我的研究补充资料，也曾为我需要的数据发朋友圈求助，使我倍受鼓舞。”“每当我修改一版论文发送至金老师邮箱，不超过3天他都会回复我留有密密麻麻修改痕迹的审阅稿。”
有同事跟他长时间没见面，看他消瘦得厉害，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也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说：“前段时间做了个小手术，没大碍。”因为他不愿麻烦大家，尤其不愿影响到学生的正常学习生活。离世的前一个月、前一周，乃至前一天，金煜还在不停地向其他的老师“托付”他的学生，金煜挚友、同事李楠老师说，“其实金煜最放不下的还是学生，挂念他们的毕业论文没有定稿，挂念他们还没有毕业。”
2017年底，金煜的病情复发，做了第二次手术，同时还在持续进行化疗，但是他依旧没有对外界多说自己的真实病情。经济学院院长、书记等院领导反复劝他停课休养，他一再坚持，说要上完2018年上半年整个学期的课程。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他握着粉笔的手甚至都在颤抖。那执着的背后，或许就是他在跟三尺讲台作最后的告别。而当学期结束后，他整个人就瘫下来了。因为给学生上课，就是支撑他的莫大动力。
胸怀宽阔的爱生活的人
方寸之心，如海之纳百川。看金煜生前的微信朋友圈和听他身边同事、朋友们的描述，学术科研固然是他人生的主旋律，但透过其中，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对生活的热情，对美的追求，感受到他的勃勃生机和宽阔的气度。
作为经济学院经济学系主任，他参加导师聘任仪式时，曾谈及对同学们人生规划的建议：“Shoot for the moon. even if you miss, you'll land among the stars”。
“他是个胸怀很宽阔的人，而这种宽阔也体现在他的学术科研中，所以关于微观、宏观、金融，他都有深入、全面的研究。而且他人缘也很好，他告别仪式的前一天晚上，有人在我们同学群里发布了这条消息，第二天告别仪式我们班来了将近20个同学，”金煜的本科同学、室友、上财的同事梁捷回忆起金煜数度哽咽，“从1998年开学第一天看到他，到上学期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不管何时，他永远积极，永远乐观，永远朝气蓬勃，一如我记忆中的那个大一新生。”
生活中的金煜兴趣非常广泛，闲暇之余，他喜欢运动、唱歌，甚至于追综艺节目，会在微信朋友圈发吴亦凡freestyle的图片，会推荐《中国有嘻哈》里喜欢的歌曲。同时他还很文艺，非常喜欢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临终前他的病房内还摆放了莫奈的作品。平日里他的办公室也很整洁，没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是一些文艺的画册、明信片之类。
“学术做得很好的人，大抵也是热爱生活的。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乐在其中，并找到平衡点。金煜属于工作和生活都处理得非常好的人。他对学术科研充满激情，但这种激情是来源于他对现实社会的关注和兴趣，他是真真切切地关心世界经济、中国经济的发展，致力于从经济学的角度思考这些问题，而不只是把经济学当做一份工作。但同时，他性格上又很浪漫。我们在一起基本就是聊天、唱歌、玩儿，金煜五音不全，但他喜欢唱，经常唱朴树的歌。有时候，他还很顽皮，有次我们聚餐的地方有歌舞表演，金煜直接拉着大家进去跳舞，连蹦带跳的样子很搞笑，却也无比生动。”讲起挚友生前的点点滴滴，李楠屡屡失声痛哭。
就算临终，金煜也甚少让人去探望，因为他希望自己在大家心中永远是那个阳光、乐观的人。而他的这种阳光、乐观也感染了身边的很多人。他去世后，曾经的师长、朋友、同事、合作过的机构，乃至照看过他的医护人员，都纷纷发文吊唁。“他对教育事业的忠诚，对生命、对生死的这种坦然，这小伙子算是悟了道，没有一点畏惧，实在让人佩服。”田国强院长感慨道。
“2014年病情确诊后，金煜跟我反复讨论，最终决定不告诉大家他具体的病情，一方面是金煜自己对生命、对人生的理解；另一方面，他说不想让爱他的人、不想让单位，因为他的病情而心理有负担，他希望他活着的每一天和今后的每一天，大家都能够平和生活，充满热情地生活。”金煜爱人在告别仪式上强忍着巨大的悲恸，替金煜向大家传递了属于他的最后的乐观与积极。
认清生活没有可侥幸的，还敢继续生活，还能活出自己独有的姿态，这才是真的强者。金老师，您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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