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诗人,里尔克并不相信语言有何种魔力,因为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可理解而又说得出的。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言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到达的空间。“那些问题与情感在它们的深处自有它们本来的生命,没有人能够给你解答;因为就是最好的字句也要失去真意,如果它们要解释那最轻妙、几乎不可言说的事物。”
但是,给青年诗人的这十封信却又恰到好处地在语言能够达到的空间里构建了人生所应当达到的高度。在里尔克看来,人生的终极追求不是爱情也不是神马文学事业,而是一种与寂寞共处的安详和探索。换句话说,人生的追求不能仅考察其表面,而更应当注重内里的本质——“必要”。比如说,“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别无他途。”就人生而言,“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地孤单。”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握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
那么我们怎么才能判断什么是寂寞、如何才能忍受寂寞?答案是,“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与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的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事实上,关键在于忍耐二字。“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我天天学习,在我所感谢的痛苦中学习:“忍耐”是一切!”……“你是这样年轻,一切都在开始,亲爱的先生,我要尽我的所能请求你,对于你心里一切的疑难要多多忍耐,要去爱这些“问题的本身”,像是爱一间锁闭了的房屋,或是一本用别种文字写成的书。现在你不要去追求那些你还不能得到的答案,因为你还不能在生活里体验到它们。一切都要亲身生活。”
凡是将来有一天许多人或能实现的事,现在寂寞的人已经可以起始准备了,用他比较确切的双手来建造。亲爱的先生,所以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展开得很大。
好了,我们知道了自己需要通过忍耐来过寂寞的生活。那么应当如何去过?里尔克指的路是这样的:我们应当凝聚精神,从那些傲慢的、谈谈讲讲的“多数”回到自身内,慢慢地学习认识少数,在少数的事物里绵延着我们所爱的永恒和我们轻轻分担着的寂寞。
若是你觉得寂寞过于广大,那么你要因此而欢喜,哪有寂寞不是广大的呢;我们只有“一个”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负担,并且几乎人人都有这危险的时刻,他们情心愿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种庸俗无聊的社交,和与任何一个不相配的人勉强谐和的假象去交换……但也许正是这些时候,寂寞在生长;它的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你不要为此而迷惑。我们最需要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走向内心,居于寂寞,就像童年时一样。
在寂寞中你不要彷徨迷惑,由于你自身内有一些愿望要从这寂寞里脱身。——也正是这个愿望,如果你平静地、卓越地,像一件工具似的去运用它,它就会帮助你把你的寂寞扩展到广远的地方。一般人(用因袭的帮助)把一切都轻易地去解决,而且按着轻易中最轻易的方面;但这是很显然的,我们必须认定艰难;凡是生存者都认定,自然界中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长,防御,表现出来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生存,抵抗一切反对的力量。我们知道的很少;但我们必须委身于艰难却是一件永不会丢开我们的信念。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为寂寞是艰难的;只要是艰难的事,就使我们更有理由为它工作。
寂寞和爱情是否相抵牾?寂寞的人是否能够或应当去享受爱情的甘露?事实上,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得先弄明白到底什么是爱——这个词几乎没有人能说得透彻。里尔克的答案是围绕着前面的“寂寞”的概念展开的。对不对,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是他的确给我们铺陈了一条新的路径乃至生活方式,这是不容忽视的贡献。
“爱,很好;因为爱是艰难的。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与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所以一切正在开始的青年们还不能爱;他们必须学习。他们必须用他们整个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们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动的心去学习爱,可是学习的时期永远是一个长久的专心致志的时期,爱就长期地深深地侵入生命——寂寞,增强而深入的孤独生活,是为了爱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