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财经国家周刊》记者 刘琳 文丽
“看待我国的经济增长不能光看是7%、8%还是9%,而要看这个增速依靠的是什么,以及增长过程中内部结构是否合理”,临近岁末,《财经国家周刊》记者就中国经济、城镇化及农业发展中人们的关心的问题,专访了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办公室主任陈锡文。
他告诉《财经国家周刊》,如果发展的内部结构不合理,经济增长速度越高,带来的隐患就越多。如果能使经济运行走上良性轨道,即使增长速度比原来有所放缓,也是一件好事。
良性的增速更为重要
《财经国家周刊》:您如何看待经济增长速度?中国需要一个怎样的经济增速?
陈锡文: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增长的动力总体较强,并不缺乏刺激增长的动力。除了少数年份外,经济总体保持了较高的增长速度。今后一段时期,经济增长速度仍然有望维持在较高水平。
中国的发展需要保持一定的增速,因为我们每年要解决约1200万人的新增就业。根据测算,GDP每增加1个百分点,大致可以带动80万—100万人的就业。如果实际增速低于7%,就会引发就业及多种矛盾。经济增长保持在8%~9%之间是必要的,同时要按照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的要求,抓住和用好我国发展的重要战略机遇期,科学把握发展规律,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促进经济结构战略性调整。
扩大出口对我国经济增长和就业具有很强的带动作用,因此外需市场不能丢,也有较大潜力。目前,我国对美日欧的直接出口占出口总额的50%以上,确实容易引发贸易纠纷。受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进一步扩大对这几大经济体出口的难度在增加。但另一方面,开拓新兴市场的潜力很大。2005-2009年,巴西、印度、俄罗斯、非洲的年均进口增幅都在10%以上,大大高于4%的世界平均水平。因此,要紧紧抓住全球需求市场结构快速调整的机遇,积极推进出口市场的多元化。金融危机之后,几大发达经济体,比如美国、欧洲、日本,都在回归加工制造业,将经济从虚做实。但由于他们的劳动力成本很难下降,因此我国仍有比较明显的竞争优势。因此,要继续稳定和拓展外需,保持我国的出口竞争优势,并加快培育以技术、品牌、质量、服务为核心竞争力的新优势,促进出口结构转型升级。
我国是一个城乡区域发展很不平衡的国家,在农村和中西部地区,增加投资对改善基础设施条件、夯实长期发展基础和带动经济增长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从这些年的经验来看,投资增速保持在20%左右还是必要的。
扩大内需是我国经济发展的基本立足点和长期战略方针。在城镇化水平快速提高、城乡区域发展不平衡的背景下,我国扩大内需具有广泛的空间。近年来,我国消费率一直低于50%,扩大消费需求的潜力非常大。
如果能够在扩大出口、保持合理的投资规模和扩大消费性需求这三个方面都做足文章,我国的经济发展就能够取得主动。
《财经国家周刊》:您如何看待经济增速与结构调整相协调的问题?
陈锡文:看待这个问题,需要有一点历史纵深感。
带动经济增长有投资、消费和出口三驾马车。在投资方面,由于我国发展基础薄弱,大量的基础设施需要建设,投资就一直成为带动我国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进入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体保持了20%以上的增长速度,1981-2010年,固定资产投资总额从961.0亿元增长到278139.8亿元,1982—2010年的年均增长速度为21.2%。随着城乡居民收入水平的提高,我国的消费也快速增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我国处于短缺经济状态。只要产品生产出来,就不愁没有销路,因此我国消费市场总体保持了高度增长态势。1979—2010年,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从1800亿元增长到156998.4亿元,年均增长速度为15.5%。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国际市场的需求快速增长,因此我国能够利用成本较低、技术进步较快等方面的优势,不断增加出口。1978-2010年,我国货物出口额从97.5亿美元增加到15779.3亿美元,增长极为明显。
但进入本世纪以来,我国经济发展面临的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投资。在本世纪初,国际市场对中国制造业产能的吸纳非常强大,所以很多时候根本不用考虑增长方式。但那只是一种短暂的模式,即使没有金融危机,这一模式也不可能维持。
实际上,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家,内部的消费需求本应非常旺盛,增长的结构不应该过分依靠投资与外需。
在改革开放初期,我国是一个资本短缺的国家,因此需要调动资本的积极性。但发展到现在阶段,尽管在金融危机背景之下,可能部分地区存在流动性短缺,但整体上已经摆脱了资本短缺的状态。对于资本长期给予过高的报酬,反过来就会抑制劳动力报酬的增长。因此,靠简单扩大投资的方式对经济增长的带动力越来越受到限制。而国民收入在资本、技术、劳动力这几个要素之间分配不合理,使得居民收入水平明显偏低,导致消费需求对经济增长的带动力受到明显限制。
其次,在出口方面,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发生以来,我国出口增长的难度在明显增加。如果在出口方面打不开新的局面,简单采取扩大外向型经济规模的方式将难以为继。从世界各大经济体的状况来看,经济发展主要还是依靠内需带动,出口规模占GDP总额很少有超过10%的。对我国这样一个大的经济体而言,主要的带动力应当来自内需。
但我国实现经济平稳较快增长的基础和条件还是具备的。关键是看待我国的经济增长不能光看是7%、8%还是9%,而要看这个增速依靠的是什么,以及增长过程中内部结构是否合理,是否实现了一个良性的结构。如果内部结构不合理,经济增长速度越高,带来的隐患就越多。如果能使经济运行走上良性轨道,即使增长速度比原来有所放缓,也是一件好事。
《财经国家周刊》:在地方层面,促进结构调整似乎缺乏足够的动力。经济增速下降一点就会出现各方“叫苦”的声音,粗放的、简单的增长已经形成了较强的路径依赖,从而使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阻力重重。这一现状怎样才能改变?
陈锡文: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长期以来,各地习惯于通过增加新的产能来促进经济的增长。在世界经济发展正常的情况下,新的出口产能的增加会被外需有效吸纳,这一模式还可以暂时持续,但在国际金融危机之后,新的投资有多少能够真正实现效益,形势已经与过去大为不同。
目前,金融危机还在不断深化,很多人在担心欧元体系会不会崩溃,欧债危机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但是不少地方却无动于衷。仍然只是一味招商引资、扩大投资。问题是你扩大的这些产能,打算卖到哪里去?打算卖个什么价钱?很少有人考虑。
我国的地方ZF实际上是推动地方经济增长的最主要的主体,因此他应该对自己的投资行为负责。市场经济的一大优势,是每个市场主体都应该独立面对市场,因此发展活力很强。但市场经济也有一个基本要求,就是市场主体必须自我管理、自负盈亏、自我约束。你需要多少投资,需要扩大多少产能,你所面对的市场能够吸纳多少,都应该严肃认真考虑。
但现实的情况是,在一些地区,地方ZF不对发展的可持续性负责,只是一味简单地通过增加投资提高经济增长速度,从而造成极大隐患。投资是需要资金的,在地方对资金使用的过程中,那些能快速拉动地方GDP的工程,包括盖大楼、建大广场等,资金都给予优先满足了。而改善民生所需的资金缺口,却留在那里。地方ZF如此热衷于GDP增长,造成的风险会很大。
所以,中国的市场化改革还有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在改革的过程中,一定要让地方ZF切实承担起对经济长远发展的责任,而不是单纯的靠拼资源、搞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