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一位学界朋友发给我这份名为《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经济问题研究——大洋两岸的对话》研讨记录,获益良多。原稿甚长,难以全部张贴,只好选贴出John Whalley教授的访谈和几位同龄的评论。读者亦可在《经济学家茶座》2009.1总第39期读到该报告。
John Whalley:
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教授,国际计量经济学会院士,加拿大皇家科学院院士,俄罗斯科学院外籍院士。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NBER)研究员,欧洲经济顾问组织CESifo全球经济研究室主任,加拿大全球治理创新中心(CIGI)首席研究员。可计算一般均衡模型的主要开创者,国际贸易、可计算一般均衡、公共经济学和发展经济学等研究领域的资深教授,曾任《The World Economy》杂志主编。
近年来,我一直比较关注中国经济,多次到中国,和ZF部门、重要的研究机构、大学的学者进行学术交流。我认为当前中国的经济学研究中有一个现象需要引起关注,许多青年学者试图跟随和仿效西方经济学者的研究。但是,北美和欧洲杂志论文里用到的理论模型和实证研究很多并不适用于直接拿来用于研究中国问题。我的建议是根据中国的情况进行些调整和修正,比如在简单的经典最优化模型的基础上加入一些具有中国特质的东西,诸如集体身份认同感、全民所有的生产单位(国有企业)及其它。中国的一些青年学者似乎忽视了中国国情,一味机械地模仿国际杂志上论文的范式。仅仅简单地将新古典主义模型生搬硬套地运用于中国经济问题研究可能会导致错误。
中国经济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国有企业和非国有企业的部门结构,这与外国的部门结构大不相同。另外的一个特点是身份认同,集体身份认同,而非个体身份认同。我读过一些西方学者写的关于中国劳动力市场供给行为的论文,他们在论文中描述的效用函数是商品消费和休闲的函数,没有考虑到家庭。而在中国,每个人是在为家庭工作,个人的决策考虑了家庭利益,所以我们在做研究时需要给出家庭的效用函数。西方文明强调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平等自由的价值观,每一个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东方的儒家文化强调群体价值,家庭是组成社会的个体单位,儒家认为个体始终处于个人、家庭、社群的网络之中。
如果仅仅将西方的模型不做任何修正的直接套用到对中国经济问题的研究,可能会得出有误导性的结论。就我在中国的经历而言,我和不同年龄的中国一流学者有过深入的交流,当我和正居于决策层的一些资深中国经济学家(如六十或六十岁以上)交流时,他们对此现象也忧心忡忡,一些青年学者试图直接用西方的理论来解释中国经济的诸多问题,他们对这些青年学者是否真正了解并能准确解释中国问题持谨慎的态度。所以,我感觉目前正居国家决策中枢的资深经济学家和青年学者间可能存在很大的认知差异和知识结构上的代沟。青年学者希望未来几十年间中国的经济学研究能更快速地向西方靠近,但如果忽视了对中国现实的关注,这可能会有些问题。
有一些中国青年学者重视钻研模型技术,而不太关注中国经济。据我了解,可能是因为目前在中国,在国际学术期刊发表论文是专业晋升中很重要的条件。一些青年学者认为,在其学术研究生涯中最重要的事是在北美和欧洲的杂志上发表论文,提高国际排名,以取得职业晋级,而国际期刊通常没有关注中国经济的特性。在政治科学中,美国政治和加拿大政治是不同的课程,因为各国的政治制度是迥异的。在经济学中,通常将马达加斯和法国、美国按相同的研究方法来处理。但是,应该在经济学研究中考虑到不同国家的特点,在我看来,这一点对于研究中国经济问题时尤为重要。
近三十年来,用可计算一般均衡技术来进行政策分析一直是我的研究方向之一。我们应该更重视文章的思想性,而不是模型中有多少个方程,以及方程结构的细致程度。此外,对于数值模拟得出的结论的应用要审慎,这些结果是参考性的,而不是精准的,不能直接精确地用于政策决策,而仅仅是提供适当的方向性的指导。
美国金融危机促使西方经济学者加强了对现实经济问题的关注,我想,这对中国学者或许也会有些启示,特别是对于中国的青年学者而言。
(以上文字稿源自2008年10月16日下午在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经济系,John Whalley教授与在其政策模拟实验室工作的中国学者的一次随意学术聊天的记录,基于对中国的经济学科发展的关心,John Whalley教授接受了中国学者的提议,同意将上述聊天记录发表出来,并建议能邀请一些中国的学者对此问题进行补充,以免自己的观点有偏颇。)
陆 铭:
关于经济学和中国经济,多年前,Dwight Perkins就曾撰文,以他在韩国的类似经历提醒中国学者,要小心地用既有的经济学理论来指导中国的实践,以及中国的经济学研究。John Whalley教授的评论有异曲同工之处。我参加了Whalley教授和李实教授共同主持的“IDRC/CIGI中国青年学者贫困研究网络”,和他有过很多次交流。Whalley教授谈话中体现出来的一些想法,是非常需要给国内的青年学者们了解的,特别是当这些问题由对构建模型有深入了解的一位国际知名经济学家提出,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在我看来,中国经济问题的研究首先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用现代经济学理论和实证的方法来记录历史,把中国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事情讲清楚。这并不是说我们已经拥有的经济学知识不适用于中国,恰恰相反,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可以解释中国事实的很多方面,但也肯定不是全部。中国特定的历史和现实条件构成了人的行为(及其结果)的社会和政治结构,比如经济分权和政治集权、基于家庭的社会资本,还有户籍和城市倾向的经济政策,对于这些结构性特征的正确把握是非常重要的,这种结构性特征与既有经济学理论的嫁接能够给中国的事实提供更为准确的解释。等中国的事情讲清楚了,也许在整整一代人,甚至更久以后,那时的经济学家将能够更为科学地总结中国所走过的道路,及其对经济学理论的一般含义。当然,前提是,中国的经济发展所走过的道路是可持续并且可以被借鉴的。
中国的发展体现出了发展是经济、社会和政治发展互动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恰恰是既有的经济学理论所缺少的,只是在最近这些年才越来越被重视,这其中,还有大量的研究工作需要做。中国的学者们除了要发表论文以外,真正的懂得中国经济是一项更为艰巨的任务。
郑兵勇:
我跟John Whalley教授也谈起过这个问题,不过在我看来,他这种担心是太多余了。John Whalley教授是我在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读博士时的老师, 在读博士的几年中,我就经常跟他聊,谈自己的研究,也谈中国经济,几年下来,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对中国问题一直很热心,每年都会到中国来。2008年两次到上海,他都到上海财经大学来,他和我谈了很多中国经济问题,让我受益匪浅。
记得每次跟他谈起我自己的研究时,Whalley教授都喜欢说一句话,年轻的经济学者都喜欢也应该做些技术性比较强的研究,以展示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学术圈的承认。但等到自己在这方面已有所成就,就喜欢做一些比较简单但思想性强的研究。这个时候,由于你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名气,你的研究也很容易被别人接受。在我看来,Whalley教授的这个建议也应该同样适用于当前研究中国经济问题的青年学者。由于历史原因,中国学术界对现代西方经济理论的了解还很不够,因此在现阶段,鼓励年轻学者多用西方经济理论和实证方法发文章,未尝不好。这就像中国现在一些已经做得不错的工业,比如汽车工业,航空业,先模仿别人,再搞自主创新。只有第一步成功了,才能站稳脚跟,才有资本搞自主创新。如果没经过模仿阶段,就谈自主创新,那不就如同初生婴儿,爬都不会就要他跑一样了吗?
回国这两年来,我也听到不少批评,认为我们这些海归学者都只顾在国外发文章,不研究中国实际问题。实际上,不是我们不想研究中国问题。说实话,我们很多人包括我在内,不管研究方向是什么,从来都没有放弃对中国问题的关注。中国有很多值得研究的问题,但我们现在就集中精力研究中国问题,实际上也不能做出太大的贡献。
第一,这些问题都很难,不是简单套用西方经济理论就可以解释的,对我们这些博士刚毕业没几年的人来说,这些问题更加困难。虽然我们在国外大学受过现代西方经济理论的系统训练,但就研究能力来说,我们当中很多人还处于最初的学习阶段,对大问题难题的把握能力还不强,要想一下子独立解决很难的问题不太现实。因此,还不如先发几篇文章,提高自己的科研能力。
第二,在学术界,要想让别人接受任何与主流思想不同的东西,并不容易,对于年轻学者来说尤甚。目前中国很多年轻学者的学术能力还远未被别人接受,还处在Whalley教授所说的第一阶段(年轻时候),人微言轻,即使自己的研究很有新意,也很难引起别人注意,让人接受。如果你的研究不被人接受,那也难有太大贡献。对于年轻学者来说,要让学术圈认识你,了解你,只能通过发文章来实现。当别人已经认识你,知道你是一个严谨的学者,你的一些结合西方经济理论和中国实际的研究也才容易被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