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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权的诱惑与作家的困惑
石清子
著名作家周梅森，坚决反对别人将他称之为“反腐作家”。周梅森说，很多人，包括一些评论家，并没有真正读懂或者理解他作品的主旨。他的小说，以及改编后搬上荧屏的影视作品，真正的主题并不是反腐，换言之，他的作品里，反腐并不能囊括全部的内涵。周梅森认为，他的文学作品基本上以政治为题材，所以，他应该是一个“政治题材作家”。
如果以前听周梅森如是说，我是不以为然的，因为他这些年的小说和影视作品我看得不算少，我也是一直将他视为“反腐作家”的。但在今年五月二十二日深夜收看了江苏城市频道“江苏名人”栏目的一档专访节目后，我理解了周梅森自我评说的深刻含义。
周梅森在接受主持人采访时，回忆了他曾挂职担任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一段经历。他说，有次驾车出行，因眼睛不好，没有发现路口红绿灯的变化，车子一下子冲出了底线，立即被前方的一名警察示意拦下。闯了红灯是要被处罚的，但想不到戏剧性的变化发生了：那位挡道警察伸臂阻拦的姿势，瞬间突然变换成了敬礼和放行———警察发现这是一辆挂着市府牌照的小车。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周梅森一下子感到很震惊，而后，心里感到某种困惑和难过。什么叫特权？这就是不受公共规则制约的特权！这样的特权，真让人舒服；这样的特权，诱惑真大；这样的特权，真让人害怕。一个兼任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作家由此感言：“一个人的堕落，首先是灵魂的堕落，然后才表现为政治的、经济的、生活的堕落。人的堕落，很可能就是从闯了一次红灯而开始的。”
电视主持人追问周梅森，种种特权具有如此诱惑力，如果你在官场上时间久了，能否抵御得住特权的诱惑？周梅森坦言：“我说不准，也许我抵挡不住，因为特权的诱惑太大了。”周梅森没有做秀，他说的是真话，因为有他夫人佐证。夫人笑谈丈夫在政府挂职后忽然有了“领导欲”，也产生了不少微妙的变化。比如周梅森下班回到家里，依然保持着市领导的那副架式，即便是跟她谈及一些日常家务，也是居高临下，满脸严肃状地下达指示意见，如果夫人掩口失笑了，夫君还会批评：“谈工作呢，严肃一点！”所以周夫人由此也有感言，“一个人做领导长了，他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领导。周梅森做领导了，到了家里他还要领导人，当然，他只能领导我一个人。”
周梅森当过矿工，也曾下海经商过房地产。他涉足官场，方知政界的一些潜规则。他说，很多地方官员在工作上是不说真话的，例如他到下面去检查计划生育工作，县长汇报说他们县的上环率达98.337%，连小数点后面的三位数都出来了，一听就是假的。但到了吃饭喝酒的时候，真话就都出来了，“谁是谁的人”，“谁为什么这次没能提上去”等等，等等。
作家的困惑不止于此。周梅森在他的一部小说里，借用一位市长之口道出了对权势的困惑：刚当上市长时，遇到的人都是满脸堆笑，我很不习惯，但现在谁见到我面无笑容，我就不习惯了；以前上车有人为我打开车门我不习惯，现在上车下车如果没人为我打开车门，我倒不习惯了；开始别人喊我“市长”，我挺不习惯，现在如果谁不喊我“市长”，我就很不习惯了；以前让我坐主席台，我感到很不习惯，现在如果不上主席台反倒不习惯了，我在主席台的位置不是左四就是右五，在那明摆着嘛！
事情总是变化的，习惯成自然。习惯了，就自然成了惯例。我们现在通行的许多不便公开的惯例，实际上就是所谓“潜规则”。这类潜规则在许多领域实在比明规则灵光许多，神通也极为广大。当然，潜规则的要害便是特权作用。权欲有瘾，欲壑难填，权势大了，可以熏天。虽然，迷恋于权势是人性的弱点，但权势是令人产生快感的。不过，享有特权的人往往是通过他人的眼睛来确认自己的权势和幸福的，我们可以经常通过官场看到某些人如此丰富精彩的面部表情。
我们早就认识到了，特权产生于绝对的权力，而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所以，特权是腐败的温床。三百多年前，毕生关心人类生活中各种问题和困惑的思想家弗兰西斯·培根，在论及特权问题还认为“掌权者享有特殊的权利，这是应该的。”用今天的眼光看，这当然是思想家的历史局限。但培根也明确地划出了掌权者享用特权的底线，这就是“不应当滥用这种特权干预法律。”不幸的是，如今掌权者滥用特权干预法律的种种行径还真的屡屡被培根所言中。使人十分注意的是，这位思想家和哲人同时提出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著名论点，培根忠告掌权者“应当研究历史。尤其要注意分析好的事物是什么时候蜕化和怎样蜕化的。”现代作家，特别是当代作家例如周梅森等等，通过对现实生活的审视与思索，在他们的作品中，对特权之类的重大政治现象，作出了颇具震撼力的深度文学反映。其实，权力变身为特权，除了人们对权力的谟拜，更多的是权力的过于集中或曰垄断和专制。不过对“好的事物是什么时候蜕化和怎样蜕化”这一历史悬题的破解性研究，以及如何开出疗救的药方，却不是作家的任务。事实上，很多的作家自身尚未走出这样的困惑。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们并不沮丧。以乐观的心态套用一句导师的名言：意识到这个问题，离解决这个问题便不很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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