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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校长胡适之
一到北大，我们就强烈感到蔡元培以来北京大学的兼容并蓄和宽松自由。半个世纪，中国的精英泰斗，不管学术上有多大的差异，都能在这里并列发挥。因此，北京大学也就有了如今人们共同认可的伟大成就。北大精神是自由和容忍：“心里有所疑，就说，是自由；听者不以为仵，是容忍。”从这里，使我想起了解放前北京大学胡适校长的一点事。
农学院是北京大学四十年代增设的，没有多少“红楼”传统；农学院在西郊罗道庄，离沙滩也很远。既是北京大学，就有这个大学的管理体制和风格，我们学生所体验到的是这里很自由。课程很严，拿不到学分就自动退学；在北大内部可以选修外系外学院的课程，可以转系转院；对老师（不管是教授还是讲师助教）统称先生，彼此对话很平等；总之，只要考试及格，凑够学分，没人管你。胡适是我们的校长，他很有名望，从五四运动、白话文，到驻美大使，到选举大总统，对他有褒有贬，我当时的印象很深刻。我从小学起就受他的很大影响，小学读白话文课本，中学读他考证的古典小说，大学就更是在他的领导下。但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真学问是什么，只看到过他四五次，听过他几次演讲。记得他的讲演内容是：社会的进步要靠一点一滴地积累，而不可能有什么飞跃。当时我们懂得一点革命道理，虽不说他反革命，也认为他是改良主义。并不听他的。
1948年7月，我们在北大农学院毕业，一天下午，忽然听通知，胡适校长来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我们没有想到过毕业还有典礼，觉得有些不一般，于是就都去参加了。全体农学院师生员工大概三百多人都来了，由一位平时不怎么露面的叫车在田的同学主持。一会，院长俞大绂真的陪着胡适来了。院长和几位系主任在台上，一般教授都坐在台下靠前排，学生自觉地选择座位，我第一次这样近看到校长。胡先生穿着浅色长袍，笑容可掬，从容自然，没有架子。
他站在桌前，象聊天般，讲了大概不到一小时，那时人的讲话都是不太长的。他先说：你们在大学不论学什么，都只是学了个入门，你们每个人要带着问题走出去，去开始新的学习与研究。第二点他说，我劝你们，如果发现你学农不合适，就改行，早一点改学别的。他详细地介绍了他的学习过程：他到美国去留学，开始是进了康奈尔大学农学院，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农，他自小没有接触过农业，亲戚中只有外祖父是农村的。大学的教授们很重视这个中国来的学农的留学生，有一位气象学教授把他请到家，跟他说，中国很大，但世界的气象图、气象资料缺中国这一大块，望你学好气象，把中国这块补起来，就是对中国对世界的贡献了。但他最后还是改学别的去了——而且，意思是他改对了。
在那么庄严的毕业典礼上，劝好容易毕业的学生改行，是使所有的人，特别是农学院的教师们非常尴尬的事。他讲完，不善言辞的俞院长没有讲话，呆了一 小会，畜牧系教授吴仲贤先生到桌前接着他讲话。吴先生举了几位世界名人的名字，包括胡适博士，说他们与众不同，他们是可以改行的，我们不行，我劝你们不要听胡校长的，不要改行。吴先生一站起来我就估计他会说这样的话，于是，就紧紧盯着台上诸人，特别是胡先生的神态。真的他们都有些紧张，惟有胡先生绝对是神态自若，依然笑容可掬，没有一点动容。会后他们下台来，由院长介绍胡先生与教师们握手，当时蔡旭老师还很年轻，坐在第二排，没好意思往前去，胡先生却绕到他身边来与他握手。整个过程象是没有谁顶撞过谁。
在那个时代，能上大学的，很多是为了跳出农门的。读过“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的人，有几个真心投身农业，而放弃其他发展机会的人呢？我们是不想升官发财，甘心为国为民而来学农的，听了胡适的话，我是觉得有些受辱的。老师们大概也有同感。对于有特殊才华的人，胡适的话大概是有一些道理的——向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方向发展，不要一误再误。
在这个毕业典礼上，我对胡适先生说的带着问题出去，是不很理解的，更不赞成毕业就改行。但在有些针锋相对的局面下，没有看到惯常的人与人的冲撞。不管胡适的道理有几分正确几分谬误，但他是从心眼里说出来的经验之谈，由衷的话。本来吗，不断做出新的选择，也是生活中应有之义，何必非要从一而终呢？我这一生没有改行，我没有后悔，看到别人改了行而比我强，我也就没有责备校长的情绪了。面对诸多师生，他自己怎样想就怎样说，是他善意的表达的自由。同时，在听到别人当面反对时，尊重别人的自由，宽容别人的反对，尊重别人和尊重自己一样，都在自自然然之中，却是极其难得的了。回忆平生，体验到如此和谐境界，在我的八十年生涯中，只有这一次。在毕业典礼上，我当时心里就对胡适说，校长啊，你这一点，够我学一辈子。
我知道胡适先生一生做了很大贡献，我认为他最大失误是跳进国民党选大总统的火坑。但是，近年来听说他又曾请蒋介石下台，以致晚年受到很大的压抑。前几年访美时，遇到胡适先生的两位侄子到美国探亲，说到胡先生的小儿子，五十年代自杀了。听了这些，想到，胡先生当然是极其聪明极其有头脑的人，他不是不懂现实社会的残酷和险恶，而仍然坚持对人对己出自至诚的自由与宽容，实在让人钦羡，同时也难免引起一丝悲哀。
宋秉彝于北京
2006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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