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七月——关于中国高考问题的思索——陈冠柏
在7月的日历上,由于高考招生的幽灵游荡而变得云谲波诡。
千万人参与竞争角逐的高考像狂暴的季风,周期性地席卷中国大陆。
对于直接或间接地旋入这场暴风雨的人们说来,这是个激烈厮拼的7月,昏天黑地的7月。
且把我的长镜头首先对准这个画面——
面对着案头的文具盒,他把盖儿打开复又合上。犹豫。踟蹰。终于取出了那把幽光闪烁的刮胡子刀片。
当刀片触及食指时,他发觉手指像条颤动的弦……
洁白的纸上留下了殷红殷红的几个字:7.7—9。
这是全国高校招生统考日期。也是全国数百万青年人命运搏击的日期。
就如这血写的颜色,7月,本该是红色的。
我从那些蒸腾着暑浪汗雨的教室走过。从那些贴满千奇百怪的难题绝题的市道走过。从那些干燥热难熬的午后在柳荫下苦苦诵读的人们身边走过。从那些蚊子围攻的斗室走过。人们都说,“考大学跟打仗一样紧张”。
我得以匆匆拜识了这支浩浩结集的“临战队伍”。从冲锋的士兵到指挥官、教官和庞大的后勤给养大军。那是一支被热望和不安撩得略呈纷乱的队伍。在他们的时刻表里,总攻发起时间仿佛不是7月7日的上午9时,而是在这一刻——
风油精熏透的模拟考场
韩云云的一肚子牢骚话是从小小的风油精引起的。
——说真的,我真不想去参加那场模拟考试。再一个多星期就高考了。本来就紧张得要死,还来火上加油。时间早像快挤干了的海绵,除了六小时睡觉,剩下十七八个小时都排得满满的,可还要花三天时间去参加那场演习。不去,老师说了,鉴定上得写一笔。谁敢冒这险?除了根本没指望的,破罐破摔,剩下的都去了,再说大热天,老师不休息,也为我们好。
头两天,黑板上就写了:“别忘了带风油精!!”两个大惊叹号一下就把气氛给弄紧张了。虽说是模拟考,假的,可老师硬要我们“跟真的一样”。我老进不了角色。考前,大家在走廊上干等着,气氛挺憋闷的。我找了话题想活跃一下。我说,这大岛茂也够惨的,老没个亲生女儿。幸子不是,明子不是;到了《蔷薇海峡》里,麻由密也不是,这话逗得大家都乐了。哪料老师给我当头一棒:“韩云云,你是不是准备好了翘尾巴啦?”他又给大家说:“考试要诀是心要入境,先是神闲、心静,然后清脑而排遣杂念……”他的两只手像做气功时的合拢摊开,好像有个蛮规矩的套路。
一切都是按高考的时间、程序、座次、行走路线来进行的。弄得挺神秘。进考场后先审题,铃响才可以动笔。晴,那题真够吓人的。老师把各种各样的题都拿来展览了——填空的,判错的,选择的,对比的,叙述的,看图回答的,反正高山大河峡谷平川都让我们见识了。那个题目多得来唷,光政治课考卷就整整18页,每一小格都有分数。我老觉得那好像是手表上的秒针,脑子里稍一格登,就走过去赶不上了。
那三天天气也撞上了鬼,没那么热的。教室里没电扇,一会儿,手臂上的汗就把考卷边儿给卷了。又热又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这才想起老师的提醒:抹风油精。我一抹,这樟脑味扩散开来起了连锁反应,教室里40多瓶风油精踢里塔拉都抹开了,那味儿跟药厂一样,熏得慌。老师手里提着个可以喷的药罐子。像消防队员一样走来走去。听说谁中暑晕倒,一喷那药水就醒过来,不知装的是什么药。
考到一半,后排不知谁哼了一声,大家一回头,是王大林倒伏在课桌上了。他平时身体很结实的,还是校足球队的中锋,可现在脸煞白煞白,嘴唇也紫了。这下乱了套,老师提着那个喷的药罐子,朝他鼻子这块嗞嗞地喷几下,这才苏醒过来。可神也没了,让老师架着出去了。桌上那瓶风油精已用去了好些。没听清是谁说了句俏皮话,“中锋在黎明前死去了!”招来一阵大笑。一笑,吸了几大口风油精分子,人倒来精神了。
题海边的坟茔
《高考物理习题集》——汤德贵老师在自己选订的一大叠习题的封面上写完这七个字已经半夜了,他用左手抓住右臂轻轻屈伸了几次,又开始了他的第二乐章——赶在毕业前把习题第二集编出来。灯下,他花白的头发工整地向一边倒去,一副老黄色的旧式眼镜把他的目光集束于那些包括欧美风格在内的物理习题海洋。呵,物理学:那微妙的力,烛幽的光,奔撼的流,大自然多少奇怪现象在物理学中找到了释疑的钥匙。他就要把钥匙交给学生。而钥匙只存在于具体的习题中。所以他要汇集习题,让同学做很多很多的习题。
他把教物理课以外的全部精力用来编物理题。每选一题,似乎都会导致一次参悟,都会碰醒一个沉睡的思维。题的探索和分解,是他的全部生活。他指望在走进物理课考场时,他的学生都会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把握性。
一位后来以物理高分进入名牌大学力学系的学生这样叙述汤老师可敬的“习题癖”——
他有一肚子的物理题,什么哈雷彗星为何60年出现一次啦,比萨斜塔还能斜多久啦,都很吊人胃口。尤其是他那口带象声词的宁波话更有意思:“火车咣咣开来,铁轨嗡嗡响,惯性吓熬人介大……”听汤老师课,不烦人的。可做起汤老师的习题来,都要吓一跳的。太多了,第一集有500多道;听说第二集还有那么多。本来老早要发下来的,谁知道六月的一个阴雨天,汤老师翻车住院了,我们再也没见第二集。在我们平平安安地考进大学后,想想汤老师的苦心,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个已经成了大摄影师的他的昔日学生给我讲了接下去的故事——
听说汤老师病重了,我赶去医院,想给他照张相,也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纪念了。
他老早就应该住院的。前年特级教师体检,已发现他左肋部发硬。他说是胃痛,其实是肝区痛。没往下看,稀里糊涂就过来了,埋头搞这两本物理习题。那是很耗心血的事情,没日没夜的赶,肝疼了,头上汗涔涔的,就拿拳头顶住肝区。人弄得又黄又瘦,衰弱得连自行车也骑不了啦,这才让他儿子用三轮车驮着去医院。哪料路上要下个大坡,车翻了,这就再也起不来了,起初以为骨头的毛病,一拍片,发现骨髓有阴影,癌原灶在肝脏,早扩散了。
他一直为没能在高考前把习题第二集交给学生而不安。同学们来看他,他说:“我好了以后再编完这一集。”老师去看他,他说“把没编完的习题先选些给学生做做。”我去看他,他说话都吃力了,但在叙述翻车经过时依然像在作一次通俗物理讲座:
“晓峰,你知道我的三轮车怎么会翻的?我的小竹椅架在车上,重心高,一摔就不稳……下坡时车子惯性吓熬人介大……下雨,路滑,轮胎摩擦系数小……”
我为他的率真而感动,也为他的率真而悲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没放弃用物理方式解释世界。他本来可以多活些时候的,才五十多岁,习题集加速了他的离去。
在我给他照相后的第三天,他就死了。枕边还放着未完稿的习题选。他在题海边为自己立了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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