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毕生与黑格尔哲学的联系以两个时期为特征。第一时期是从 1841 年到写作《哲学的贫困》的 1847 年,我把它称为“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第一次吸收”时期。第二时期从写作《大纲》( Grundrisse) 的 1857—1858 年开始,一直到 1883 年马克思去世,这是“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第二次吸收”时期。
本文聚焦于“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第二次吸收”以及《逻辑学》对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所具有的核心地位。为了证明马克思从《逻辑学》中借用了许多逻辑范畴作为其社会理论的解释策略,我将考察他在资本主义研究中所使用的一个特定的逻辑工具。然而,我并不会以马克思本人在 1867 年完成的《资本论》第 1 卷为出发点,也不会以恩格斯编辑并在 1885 年和 1894 年出版的《资本论》第 2卷和第 3 卷为出发点。我几乎完全只以马克思在1861—1863 年间所作的工作笔记为依据。
这些工作笔记收录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或者说 MEGA 之中。它们是 MEGA 第二部分或者说致力于《资本论》发展过程的那一部分的组成部分,它们也是第二部分第 3 卷的组成部分。我所考察的工作笔记是第二部分第 3. 1、3. 5 和 3. 6 卷。第 3. 2、3. 3 和 3. 4 卷收录的是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但是在本文中我不会涉及这些研究。第二部分的所有 6 卷都已被译成英文,尽管我是直接参照德文版进行研究的。这 6卷可以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0—34 卷中找到。
换句话说,马克思首先写了收录在第 3. 1 卷中的草稿《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三章•资本一般》,它主要探讨的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生产过程。然后,马克思中断了他对系统的资本主义统一体的分析,在第 3. 2、3. 3 和 3. 4 卷中致力于对剩余价值理论的初步概括。在写完关于剩余价值的工作笔记后,他又返回资本主义的有机整体; 第3. 5 卷基本上是关于流通过程的草稿纲要,它首先研究了重商主义之下的流通过程。第 3. 6 卷从关于相对价值的研究入手,包含着论述机器在生产过程中的运用和影响的精彩段落,之后以关于再生产过程的长篇概括结束,正是这段概括使马克思简单勾勒了他的分配理论和三位一体的公式。
MEGA 使关于马克思思想的阐释发生了彻底的革命。通过刊印从前不为人知的、从未出版的马克思著作,MEGA 不仅揭开了一块遗失的马克思著作的大陆,而且迫使人们彻底重估从前对马克思哲学所做的阐释,或者说,它开辟了马克思主义历史编纂学的新时代。本文认为,MEGA 解决了黑格尔之于马克思的影响之谜。
在对 MEGA 第 II/3. 1、II/3. 5 和 II/3. 6 卷的研究中,我专注于本质或者内在趋势这一逻辑范畴。本质是黑格尔《逻辑学》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范畴。我之所以选择这一范畴,是因为它对马克思的作为自我生成之集合体的生产体系的构想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没有它,马克思就不能解释他的社会生产总体的思想。
我知道,具有竞争性的黑格尔逻辑同时存在于马克思那里。我所关注的逻辑同有机体发展的主题相关。我把整体进化的主题看作马克思的事业中备受优待的逻辑。赫尔姆特•布伦特尔在他的一部非常优秀的著作中极为详尽地分析了马克思以矛盾—反思作为《资本论》的阐释工具之一。但是,尽管矛盾—反思的逻辑对讨论马克思有关商品与流通的理论非常重要,在研究马克思的社会生成理论中却只具有次等的重要性。
现在,我有必要指出马克思从中引用本质这一逻辑范畴的黑格尔的确切文本。较之更为重要的是,要表明黑格尔对本质的使用与马克思对本质的使用是完全等同的——黑格尔对这一术语的界定与马克思的界定完美契合。
我将集中关注的两个资料是《哲学全书》第一部分和《逻辑学》。“小逻辑”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 1860—1863 年写作 1861—1863 年笔记的时候,马克思从《哲学全书》中做了关于“存在”论的四页概要。“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第二次吸收”时期开始于马克思需要再次熟悉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时候,正如他在 1858 年 1 月 15 日写给恩格斯的信中谈到的。当马克思准备写作“资本一般”的最初稿本时,他意识到,如果不结合黑格尔逻辑的特定形态,就不能解释他的社会总体观。
在《哲学全书》中,本质表现为存在( Being) 与绝对理念( Absolute Idea) 的中介。存在是不定的性质,绝对理念是思维的自我规定,本质是存在与绝对理念之间的桥梁。本质提供了现象由以产生的趋势,只有在现象逐步向前发展之后,绝对理念才能实现自己全部的自由,或者实现“自在”。
本质的作用是维持现象,或者说,它必须产生绝对理念能够否定的确定物( determinate object) 。如果没有为绝对理念所消耗和取消的确定物,绝对理念就不能实现自己全部的自由。本质是土壤,相互联系的物的风景——一幅物与物之间相互中介,从而得到辨识的图景——从中产生。
《逻辑学》分为两卷: 客观逻辑与主观逻辑。客观逻辑分为两篇: 存在论与本质论。主观逻辑只包含概念论。本质是中介性的根据。用更加具有本体论意味的话来说,《逻辑学》的辩证发展在其从理念的绝对直接性到绝对自我规定的运动过程中经历了三个阶段。在这一辩证的前进过程中,本质是第二阶段,或者说本质提供了持续性、连续性,这使得存在过渡成为绝对理念。正是这种趋势使得绝对理念的有机发展脱离了直接性。
本质是一种永恒性、内在性,它是现象的根据。存在是无差别的直接性或不定性的领域。然而,逻辑由于本质而进入到中介或者联系的层次。特殊性相互联系,相互反映,从这种中介中产生了有差别的客体性。现象是有差别的客体性的产物,它是可区别的、相互联系的特殊性的结果。本质是持续的趋势,正是基于它,这一运动才得以发生。
在《逻辑学》中,黑格尔是这样描述本质的:“本质处于存在和概念之间,构成两者的中项和本质的运动,即从存在到概念的过渡。本质是自在自为的存在,但这是在自在存在的规定之中; 因为本质的一般规定必须是从存在而来,或者说,必须是对存在的第一个否定。本质的运动就在于,要在存在那里建立否定或规定,从而赋予自己以确定的存在,并把它自在地所是的东西,变成无限的自为存在……
本质首先在自身中映现自己,或者说是反思; 其次,它显现; 第三,它启示自身。它在它的运动中给自己建立以下规定:
I. 作为在自身以内的规定中的单纯的、自在的本质,II. 作为实有而出现,或者说按照其存在( existence) 和现象而出现,III. 作为与其现象合一的本质,即作为现实。”
在这些段落中,黑格尔把本质描述为一场否定自己各个不同环节的运动。本质的第一个规定是作为持存( subsistence) ,但是这个环节被否定了。通过这一否定,本质改变了自身,变为存在( existence) 。否定的过程继续进行,存在本身被否定,本质此时把自己表现为现象。这是形式的层次。现象是这样一种层次,在其中,确定物处于相互联系之中,这种联系就是形式。相互联系的、有差别的物为形状或者整体创造了条件。但是如果没有本质,整体永远不能形成,因为只有本质才能提供永恒性、持久性,正是依赖于它,确定物才能够展开相互反思的过程。
在《逻辑学》的《现象的消解》一节中,黑格尔做了如下的评论:“因此,现象世界与本质世界在本身中都是自身同一的反思和在他物中反思的总体,或者说是自在自为的存在和现象的总体。它们两者都是自我持存的独立整体; 一个只应该是反思的存在,另一个则是直接的存在; 但每一个都在它的他物中连续自身,并且因此在本身中都是这两个环节的同一。所以当前呈现的东西,就是这个总体,它自己把自己排斥到两个总体中去,一个是反思的总体,另一个则是直接的总体……因此,每一个被规定为直接的或反思的总体的有区别的独立性,现在就这样建立起来,即只是作为对另一总体的本质关系和在两者的这种统一中有其独立性。”
在这段中,黑格尔表明了两个世界即现象世界与本质世界的共存性。他谈到本质世界是“反思的存在”,而现象世界是“直接的存在”。“反思的存在”( 本质) 与“直接的存在”( 现象) 有一个共同的特性: 二者都“自我持存”。虽然二者是一个整体的两个不同部分,但是一方都需要另一方,“它们只有作为整体才是自我持存的”。或者说,本质和现象要想共存,就必须形成一个统一体。因此,现实总是由内在和外在构成的整体,本质是作为内在的自我持存。本质不仅是可分世界的一部分,而且也是现实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自在”,现实世界就不能存在。
马克思把黑格尔的本质意义融合到了他自己的著作中,这一点清楚地表现在 1861—1863 年时期的三个笔记本中。马克思的目的是展现“资本主义一般”,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首先展现资本主义的本质。对马克思来说,本质意味着内在趋势或者持存,它提供社会学的整体的规定。在第 II/3. 1 卷的“绝对剩余价值”部分,马克思写道: “资本同货币贮藏共同具有无限的自行致富的趋势。因为剩余价值归结为剩余劳动,资本必然具有无限的增加剩余劳动的要求……这种趋势到处都毫无掩饰地显露出来。”在 1861—1863 年笔记的另一部分,即讨论积累的第 II/3. 6 卷,马克思再次返回到内在趋势的逻辑: “资本只有通过占有必要劳动,即通过同工人进行交换,才能造成剩余劳动。由此就产生了资本要造成尽可能多的劳动的趋势,也产生了它要把必要劳动缩小到最低限度的趋势。”之后,当马克思在相同部分讨论相对剩余价值时,他做了这样的评论: “这种购买把被使用的劳动能力在一定时间内并入资本。换句话说,使一定量的活劳动成为资本本身的存在形式之一,可以说,成为资本本身的隐德来希。”
在 1861—1863 年工作笔记的其他节中,马克思谈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具有一种“推动力量”或“目的”,并且直接借用黑格尔的观点,形容资本具有一种“潜在”。当马克思谈到“动力”、“目的”以及“潜在”时,他就超越了黑格尔而达到了亚里士多德的从潜在向现实运动的思想。亚里士多德把生命看作是以内在原则为依据的连续的发展路线。当亚里士多德的这种有机体观渗入黑格尔并在他那里贯通开来时,马克思接受了它,从而把该逻辑应用到了社会总体中。在第 II/3. 5 卷中,马克思对竞争做了如下的评论:“资本的竞争不外是资本的各内在规律即资本主义生产的各内在规律的实现,这时,每一个资本对于另一个资本都表现为这些规律的司法执行官; 资本事实上是通过它们由于彼此发生关系,由于它们的内在性质而彼此施加的外部强制来表现自己的内在性质的。但在竞争中,资本的各内在规律,资本主义生产的各内在规律,表现为资本相互间发生机械作用的结果……”。
马克思的方法论以一种社会形式理论为基础。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通过意识活动来描绘文化形式的演进过程那样,马克思把人类社会史理解为在社会形态和总体中的展开过程。为了让这些社会形式在既定的时期内存在,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必须依赖于一种内在趋势。这一“内在规律”提供了连贯性、凝聚力,从而维持了这些形式的存在以及功能。马克思的方法论以这样一个假定为依据,即,要想把握社会形式的意义,首先必须洞察这一内在本质。
马克思对应用于社会体系的本质论的认同,为他提供了理解资本主义生产形式的钥匙。在1861—1863 年工作笔记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得出新的定义,这一定义与内在趋势的概念更为符合。在 1861—1863 年草稿之前,马克思在大多数情况下仍然接近亚当•斯密关于资本主义是积累起来的劳动的定义,只不过马克思把它修改成积累起来的剩余劳动。正是在 1861—1863 年草稿中,马克思把资本主义重新定义为一种增殖过程。劳动的积累涉及到这样一个事实,即生产的手段体现了过去所进行的劳动。劳动的积累是量的,它不涉及生产单位的任何内在属性。另一方面,增殖过程则涉及到体系的内在趋势,涉及到有机整体力求增加剩余价值的必然动力。增殖过程蕴涵着目的,但这不是有意识的目的,而是在既有条件范围内从一切特殊性中抽取剩余价值的体系的目的,这个过程可以概括为公式 M—C—P—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