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当今法国文化、艺术界最活跃的人物之一斯蒂格勒受邀来中国高校进行演讲,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独家专访。记者李丹听他回顾了他的法国共产党生涯、犯罪和牢狱经历,并询问了他对法国左翼思想和全球恐怖主义的见解,以及媒体和大数据会将人类裹挟向何方。
斯蒂格勒可是一个很猛的法国当代哲学家。论学识,他可是技术哲学的代表人物,凭借着《技术与时间》这套书独步哲学领域。论资历,他还是著名哲学家的学生与好友。论人生,他以前可是在“道上混的”。斯蒂格勒以前抢过4回银行,前三次都得手了,第四次抢的时候,不幸碰上了巡逻队……不过人家做“强盗”也讲“道”:这位哲学大牛抢劫犯只抢他自己存钱的银行,只想抢回属于他自己的钱……
当时,斯蒂格勒开了一家夜间酒吧,来的人比较鱼龙混杂,流氓也有。有一次,因为警察要求他去做证人,指证一个顾客的罪行。他拒绝了,警察就以此为理由把酒吧封了。冲冠一怒,斯蒂格勒就开始抢银行……落于巡逻队之手的斯蒂格勒最终被判处5年监禁。
不过5年的牢狱时光却让斯蒂格勒在哲学领域突飞猛进。这五年的时间,斯蒂格勒自称度过了非常哲学的一段时间:“哲学上有个名词叫悬置(suspension),我整个人就处于这种悬置的状态中。正是因为有这段经历,我出狱后才能继续在哲学道路上走下去。”在此期间,他阅读大量胡塞尔的现象学作品,把现象学和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左翼思想进行对比,才从中发现了“技术”的问题。
以下是澎湃新闻记者李丹专访斯蒂格勒的全文内容。
当前我们正处在一个全球范围的大规模高速毁灭中,其方向必须被颠倒过来,如果大数据依旧是促使人类快速做决定,依旧是资本大爆炸、技术大爆炸,那么人类是没有未来的。
这也许是这个时代能听到的最振聋发聩的对技术的思考,来自贝尔纳•斯蒂格勒。
斯蒂格勒,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当今法国文化、艺术界最活跃的人物之一,“技术哲学”的代表人物,是著名哲学家德里达的学生与好友。《技术与时间》系列重新确立了技术在哲学领域的地位,被认为是20世纪末法国哲学界最有影响力的著作之一。目前前三卷已由译林出版社在国内出版,其深度令研究者望而却步。
他继哲学家利奥塔后,任蓬皮杜文化艺术中心文化创新发展总监、研究与创新学院院长至今。在著名的《技术与时间》之后,近著《象征苦难》和《新政治经济学批判》普遍被认为是消费批判、新社交媒体研究领域最近十年里最重要的贡献。斯蒂格勒对时事的介入涉及教育、金融、消费、互联网、转基因、新农业、审美苦难、新媒体毒性……
他还有过传奇的犯罪、牢狱经历。
斯蒂格勒年轻时持械抢劫银行,成功了三次,在第四次实施抢劫时被一支巡逻队当场抓住,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他如是回忆道自己当年的抢劫经历:“我当时经营了一个夜间酒吧,来的人比较鱼龙混杂,流氓也有。有一次,因为警察要求我去做证人,指证一个顾客的罪行。我拒绝了,警察就以此为理由把酒吧封了。我很生气,开始抢银行。一开始我抢的银行都是我存钱的银行,意图很简单,我只是想把属于自己的钱抢回来。”
在狱中,他通过函授攻读了图卢兹二大的哲学专业。之后开始了他的哲学生涯。
斯蒂格勒在很多方面都可以称得上是正统欧陆哲学家,他是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福柯和德里达的后裔,深受现象学、精神分析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响,思考技术和工具是怎样从一开始就镶嵌在人之为人的属性中。
他的另一面则是社会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他的作品中有一条引人注目的马克思主义脉络,对当代资本主义和后现代社会的政治学批评始终不遗余力。他认为1960年代之后法国乃至全球对马克思的理解走歪了路,重读马克思是今天的当务之急。
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非常不幸的是,当代法国没有真正的左翼思想家,整个左派思想家也陷入一种危机,这个危机的源头就是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错误解读。我们的社会正惨痛地遭受着“广义的无产阶级化”之苦。在这个时代,无产阶级不再是一群人,而是人人受到剥夺的一种状态。斯蒂格勒同意马克思:无产阶级是一个过程,一个把人民同他们的知识、学识分离的过程。19世纪的资本主义,通过机器将工人无产阶级化;20世纪的资本主义,通过剥夺人们的自主生活方式,将消费者无产阶级化。今天的资本主义,随着大数据的发展,又表现出不同的状况。
澎湃新闻:先谈谈您的经历吧,您年轻时抢劫银行的的经历如此富有传奇性。您怎样看待这段过去?
斯蒂格勒:我想讲两方面,一方面是我抢劫银行、走上法庭的个人经历,一方面有我年轻时整个社会思想的变迁作为大背景。
68学生运动之后的1970年代,整个欧洲,包括西班牙、意大利,在青年当中有很普遍的失望情绪在弥漫。那个年代的年轻人,要么变成恐怖主义者,攻击银行、进行暴力犯罪,要么变成激进主义者,要么去吸毒。
另一个就是我抢银行的私人原因。我很小就开始工作了,1968年工作时只有16岁。1972年左右我在农场工作,赚了一些钱,买下了一家餐馆。这个餐馆很快获得了成功,也赚到一些钱,我卖了这家餐馆后又买下一家爵士乐酒吧。
这个酒吧是一个夜间酒吧,来的人比较鱼龙混杂,流氓也有。有一次,因为警察要求我去做证人,指证一个顾客的罪行。我拒绝了,警察就以此为理由把酒吧封了。我很生气,开始抢银行。一开始我抢的银行都是我存钱的银行,意图很简单,我只是想把属于自己的钱抢回来。
关于整个抢劫事件,在我现在这个年龄再来讲述,难免存在修饰。因为人在回忆时都难免去修正自己所犯的错,为自己找出很多辩驳的理由。
一旦开始犯罪,人就停不下来了,就开始感觉自己是边缘人了,就会不断地想要去重复这件事情。这种事情很刺激,是有瘾的。所以我接连抢了三家银行,抢第四家时正好遇上了巡逻队,就被抓了。
我在监狱里呆了五年。这五年的时间,允许我把法共哲学家写的东西进行消化,我度过了非常哲学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呆在那个房间里。哲学上有个名词叫悬置(suspension),我整个人就处于这种悬置的状态中。正是因为有这段经历,我出狱后才能继续在哲学道路上走下去。
我在监狱里阅读了大量胡塞尔的现象学作品,我把现象学和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左翼思想进行对比,才从中发现了“技术”的问题。这是我思考技术的一个源头。
澎湃新闻:所以抢劫银行和加入法国共产党并没有关系?
斯蒂格勒:我加入法国共产党有8年时间。在党内的时候,我是很好战的,介入比较深,像萨特一样走上街头。需要强调的是,当我抢银行时,我已经退党两年了,两者并没有一个必然的联系。
我是在68后加入的法国共产党,但这个举动是逆潮流的,当时已经有很多人退党了,我为什么加入?就是因为觉得1968年的学生运动是很成功的,我想加入到法国共产党内部,去改造这个已经有些变质的党派。
还需要特别指出的,之前的法国共产党还是一个集齐了当时精英的组织。通过法国共产党的杂志,我才读到了列维-施特劳斯、索绪尔、德里达、罗兰巴特、克里斯蒂娃等人。我认为当时的法国共产党是一个能够把工人、劳动者转变为知识阶层的政党,他们把劳动者看做是有智慧的。
1968年之后,法国共产党发生了一定的转变。到了1976年,有一个更大的质变,当时的领导人停止了所有党的刊物。整个1970年代,法共特别受到斯大林主义和苏维埃主义的影响,已经变质了。另外,我加入法共的另外一个目的是,希望法国的左派和社会党可以和解。确实到了1972年,法共和社会党签订了一个合约。但是到了1975、76年,这个合约被打破了,我认为这是法共的失误。种种事情加在一起,让我觉得很失望。
澎湃新闻:那您怎样看待68以来法国知识分子的激进反抗模式?
斯蒂格勒:68学生运动、1970年代的、包括现在的学者的反抗运动,只能作为反抗,而不是革命。法国曾经有过很多真正的革命,现在我们所说的反抗只是有法国特色的反抗而已。
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话语和现实产生了断裂。
从1970年代开始,包括现在,弥漫着普遍的失望情绪,社会上的各种冲突也是非常多的。尤其看青年人的精神状况,因为现在法国失业率很高,青年人的心理冲突是非常多的。但是,他们是没有话语权的。真正有话语权的人不会去涉及、揭露这些东西。所以,我认为话语和现实的断裂会导致一个新的反抗事件。但这个反抗事件是没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的,是没有出路的。
因为现在的法国社会,极右已经成为一个主流的思潮。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情况。更加危险的是,左派现在号称自己是左派,其实他们的政策是右派的政策。奥朗德是密特朗之后的第二个左派领导人,但他的政策和萨科齐是完全一致的。不同的是,萨科齐是右派,他是言行一致的,而奥朗德是矛盾的。
我上面所说的这种新的反抗,不是一个新的思想的迸发,也不会产生新的理论,也不能真正意义上推动社会、给社会变革提供滋养,可能仅仅是一种灾难,一种情绪的宣泄。
我现在的工作集齐了身边的一批精英学者、博士,但目标并不是推动一次思想的革新,而是去影响那种反抗,让没有出路的反抗变成有出路的反抗。我们才刚刚开始,还不能说已经找到了什么方法。有这个开始就是好的。
澎湃新闻:那么您怎么评价当前的法国左翼知识界?
斯蒂格勒:首先要区分左翼(Gauche)思想家和左派(Gauchiste,这一表述主要指68后的部分左派,澎湃新闻注)思想家。左派对我来说是有贬义的词,左派这个概念是从列宁时期开始的,他们受到苏维埃的影响更大。我现在来谈谈左翼的思想家。
非常不幸的是,当代法国没有左翼思想家。有些很有名的号称是左翼思想家的人,比如阿兰•巴迪乌,自己觉得自己是左翼思想家,但他的理论是矛盾的。比如巴迪乌觉得自己的思想源头是柏拉图和马克思,但又在自己的理论中提出要打破和超越理想主义,二者之间是矛盾的。
整个左派思想家陷入一种危机,这个危机的源头就是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错误解读。这个错误的解读也是从1960年代开始的,那时法共开始向苏维埃倾斜。对马克思一些概念的理解是有问题的。
比如无产阶级,法共认为无产阶级就是工人阶级,但这个说法是错的。马克思确实在《资本论》说到过无产阶级是工人阶级,但是在他更早的作品中,他所说的无产阶级只是一个过程,是一个把人民同他们的知识、学识分离的过程。所有没有学识、没有自己的思维、想法的人,才是无产阶级。一个工人,他有可能有自己的思想,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那他就应该不算无产阶级。这样一个歪曲的认识,使左派思想家思想的基石已经产生了一些问题。
另外一个例子是朗西埃。在他那部有名的作品《劳动者之夜:十九世纪法国劳工的幻想》里,他自以为在谈无产阶级,但他谈的不是无产阶级,是工人阶级。他笔下的工人阶级其实非常具有资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是掌握着知识的人群。
包括阿尔都塞,对无产阶级这个概念的理解都是错误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情况?从根本上说,马克思自己的思想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从德国到英国,也产生了一定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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