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盅而用之,或弗盈。①渊兮似万物之宗。②挫其锐,解其纷,和 其光,同其尘。③湛兮其或存。④吾不知谁之子,⑤象帝之先。⑥
【注释】
①盅,今各本作“冲”,傅奕本作“盅”。《说文》:“盅,器虚也。” 锴注:“盅而用之,虚而用之也。”俞樾谓盅训虚,与盈正相对。冲 之古文为盅。毕沅曰:“《说文解字》引本书作‘盅’,诸本皆作 ‘冲’,《淮南子》亦作‘冲’,并非是。”《庄子·应帝王》曰:“太盅莫 胜。”或将“冲”作“和”解,误。此系承上章而仍阐“虚”之圣义与大 用。作“冲”者,假字也。又“弗盈”,景龙碑本作“久不盈”,张道陵 《想尔注》作“又不盈”,并云:“道贵中和,当中和行之,志意不可盈 溢。”各本作“或不盈”。盈,一般作“满”解。高亨曰:“既言冲,又 言不盈,文意重复。疑‘盈’当读为‘逞’。”《左传·裹公二十五年 传》:“不可亿逞。”杜注:“逞,尽也。”盈、逞,古通用,并举例甚多。 作“尽”字解,亦通;唯不如前解。
②渊,《小尔雅.广诂》:“渊,深也。”《左传。季扎》曰:“美哉, 渊乎?”杜注:“深也。”《书》曰:“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杜注: “渊,鱼所归也。”此句,景龙本作:“深乎,万物宗。”
③纷,河上本作“芬”,景龙本、张道陵《想尔注》本、顾欢本作 “忿”。王弼本五十六章同句作“解其分”,注云:除争原也。芬、 纷,乃“忿”之假字。河上五十六章则作“解其纷”。注云:纷,结恨 也。唯作本字解尤佳,如纷扰、纷乱、纷纭、纷错,皆其的解也。马 叙伦认“挫锐”以下四句,为五十六章错简。
④河上本作“湛兮似若存”,王弼作“似或存”,敦煌本作“湛然 常存”,御注本作“湛常存”。“湛”,《说文》:“没也。”《小尔雅·广 诂》:“没,无也。”承道盅而来,申言大道之虚无湛寂也。
⑤景龙、御注、敦煌三本均无“之”字。谦之谓:“《广雅·释 言》:子,似也。吾不知谁子,即吾不知谁似也。”此与《庄子·徐无 鬼篇》“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同一笔法。
⑥王弼曰:“帝,天帝也。”即世所谓造物司命之主宰,亦即自 然之代称。象帝之先,言似主宰之先,即指鸿蒙未判、天地未形时 之道,所谓“先天地存之道”是也。
严复曰:“此章专形容道体,当玩两‘或’字,与两‘似’字,方为 得之。盖道之为物,本无从形容也。”
总阐虚用之功第一
道体至虚,唯道集虚,唯虚集道;虚而用之又弗盈,用而虚之似或存。虚则大,至大无外,无形无垠。故其用,能生天地万物,而又弗盈。道体至渊,渊则深,至深无极,无漠无朕。故其用,能为万物之宗,而似不有。《易》曰:“形而上之谓道,形而下之谓器。”器则有形有限,故虽能容物,而容则必盈。大道不器,故能容万有而若无容,能生万有而若无生,能覆载天地万物而若无有。故道为根本,是万物之所依归;万物之必归于道,亦犹水之必归于渊。道之于万物,一任其自生自长,自为自主,自由自乐,自住自息,故能有而不有,不有而有也。体道之士亦然,以虚其心为守,以渊其心为修,虚无湛寂,能容万物,能生万物,则自亦为万物之所宗矣。若欲以器自任,即成大器,亦渺乎小矣。庄子谓:“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蹊。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扰。”此正为宜虚其心之教也。世人贵实,老子则贵虚;世人尚实用之为用,老子则尚虚用之用;虚则无穷无极,无方所,无 涯岸,此其所以大也。
道既无物不生,无物不长,无物不载,无物不容,而为万物之所宗。故人必法道起修,以求合于道。法道之要,在挫锐解纷,和光同尘;齐不齐而一不一,均不均而然不然;民胞物与,等而同之,美恶善否,一而浑之,斯为道妙。锐纷光尘,一切掀倒,闻见慧悟,一切扫却,方合虚无。夫能挫锐,则不轻用其锋,而自藏其华矣。能解纷,则不轻用其力,而自合其异矣。能和光,则不轻耀其明,而自养晦若黯矣。能同尘,则不轻炫其智,而自混俗若愚矣。夫道隐不求自见,故必挫其锐;道一可以御万,故必解其纷;道朴不求自炫,故必和其光;道无在而无不在,故必同其尘。夫我不异于人,则人我一矣;我不异于物,则物我一矣;我不异于天,则天我一矣;智而不求异于愚,则智愚一矣;圣而不求异于凡,则圣凡一矣。是故道之用,虽不竭无 穷,而道之体,则湛然不动,若存若亡,玄妙无方。能至此等境界,则实可与先天合一矣。故结之以“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正所谓: “借问此君谁与似,浑沌天地未形时。”
大道本不可言说,老子强为之言说,使人能有个入处;然又恐人执着,不能离文字语言以体道,故常多疑似不定之辞,藉使人入而能出,执而能遣;蜻蜒点水,旋点旋飞。虚则空空如也,无物无迹,无形无相,有何可执?既无物无迹,无形无相,自可圆成一切,有何可碍? 虚用亦即用虚,用其虚而不用实,有何可盈?大凡自高自傲、自用自恃者,皆不虚己无物也。故老子特揭虚用之道,以为圣人心法,而以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为集虚教义,以万物之宗,象帝之先,为其先天境界。
参证章旨第二
本章承上章之“虚其心”设教,进而以独标一虚以为道。广其深义,则不外为“明虚、集虚、用虚、守虚”八字教而已。三家圣人之道,要亦虚而已矣。挫锐解纷,和光同尘,所以教人,由此入门,可以进于虚也。明虚以为道,集虚以为经,用虚以为常,守虚以为功,能事乎此,则自能虚化,而亦化虚。此丹家不传之秘要也!虚则大,实则小矣;虚则活,实则死矣;虚则神,实则凡矣;虚则灵,实则昏矣。故老子贵虚,而道家重以虚设教也。宇宙之所以大,能容无穷数天地,迄乎“正反天地”,以其虚而无极也。老子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乃虚之小教也。世之英雄豪杰,多不能自处于虚,而处人以实;不能自处于无,而处人以有;不能自藏其锋、自藏其用,而以无锋为锋,以不用为用,以无才为才,以无功为功也。故老子之虚 字教与无字教,乃即圣即凡,即凡即圣,圣凡一如,贤、不肖一大圆成之第一圣义!老子不云乎:“世人昭昭,我独昏昏;世人察察,我独闷 闷。”夫虚,所以用实也;无,所以用有也;自处于愚,所以用智也;自潜于渊,所以用明也。和同天下,所以圆成天下,而用天下也。虽有天下,而若无天下,要亦虚而已矣!不虚不足以成宇宙,不虚不足以成天地,不虚不足以成世间,不虚不足以为道!故曰:“一虚藏万用,无用不成虚;正反皆可用,宇宙一太虚。”此中多要妙,其如知者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