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有回帖质疑庄子虚构故事讥讽过孔子,非宗教思想,不存在经典“句句真理”似的迷信,当然也不会有“上帝崇拜”似的迷信。
第一章第五节《儒家与宗教的区别》里第六点就是《
圣人范式和上帝范式的区别》,里面就引用了不少例子,《论语》里就记载了其他各种人物对孔子的讥讽指责,还有孔子的学生当面指责孔子的例子。那一节我以前在这里已经转过了,就不再转了,只贴一下第六小节。
六、圣人范式和上帝范式的区别。
作者 杜车别
上帝范式有三个特点:第一、全知全能,第二、不能质疑、不可亵渎,第三,和普通人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上帝范式多是蒙昧的蛮族社会在遇到相对先进文明後的愚民产物,往往在野蛮民族侵入相对文明地区时极速扩张。集大成在西方,也不局限于西方。其突出体现于西方宗教,但不局限于宗教。大部分极权范式都是上帝范式的某种变形。这里说一下儒家的圣人范式与之形成的鲜明对照。
1、圣人有所不知,有所不能
儒家的圣人不矜知炫能、不自命导师舵手凌驾他人之上,当然更不会吹嘘什么全知全能。儒家经典中描述的圣人从来就是闻过则喜,从善如流,承认自己有许多不足和过错,虚心向他人请教学习的形象。
《尚书》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论语》中有人指出孔子错误,孔子虚心接受:“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此外如“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论语》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程子曰“富贵骄人,固不善;学问骄人,害亦不细。”
明儒罗钦顺曰:“夫学以求道自是吾人分内事,以此忌人固不可,以之骄人亦恶乎可哉?”[1]
《孟子》则有“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则拜”,程子释曰:“‘闻善言则拜’,禹所以为圣人也。‘以能问不能,以多问寡’,颜子所以为大贤也”[2]
《中庸》则言“舜其大知也与,好问而好察迩言”,朱子释曰:“舜之所以为大知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诸人也。迩言者,浅近之言,犹必察焉,其无遗善可知。然于其言之未善者则隐而不宣,其善者则播而不匿,其广大光明又如此,则人孰不乐告以善哉。”[3]
《中庸》又载 “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朱子语类》“又问:“‘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此是大伦大法所在,何故亦作圣人不能?”先生曰:‘道无所不在,无穷无尽,圣人亦做不尽,天地亦做不尽。此是此章紧要意思。’”[4]
《中庸》言圣人亦有所不知不能最著者莫如此段:“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
罗汝芳曰:“看中庸他章,论圣人却有不知不能,而愚夫愚妇,倒可与知,可与能,分明说圣贤有不如愚夫愚妇处。”[5]
宋明儒者从未把圣人当做全知全能之偶像来膜拜也。
程子曰:“圣人未尝自居于圣人也,惟自谓其好学耳。”[6]
邵雍曰:“人或告我曰:‘天地之外,别有天地万物,异乎此天地万物。’则吾不得而知之也。非唯吾不得而知之也,圣人亦不得而知之也。”[7]
朱子曰:“盖圣人之于天地,不过因其自然之理以裁成辅相之而已。若圣人反能造天地,则是子孙反能孕育父祖,无是理也。”[8]
王艮曰:“孔子虽天生圣人,亦必学《诗》、学《礼》、学《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彻之至。”[9]
2、圣人可以质疑批评乃至嘲笑
《论语》里学生们质疑乃至批评孔子的例子就不少。
如公山弗扰占据费邑叛,孔子欲往,子路就生气地责怪孔子:“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朱子释曰道不行,无所往可也,何必要应公山氏之召?
类似的, 佛肸为晋大夫赵氏之家臣,占据中牟叛赵氏,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也是引用孔子本人的话批评其言行不一,“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此外如“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孔子会见了当时名声不太好的女人,惹得子路不高兴,孔子不得不对天发誓。
还有如“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宰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这也是孔子不太正经,口出戏言,被弟子批评後不得不承认错误。
至于其他人嘲笑孔子,《论语》里也不少。
如某楚国狂人唱歌经过,似含讽喻之义,孔子下车想要与之交谈,结果对方睬都不睬,径直走开了,把孔子尴尬地晾在一边。(《论语.微子篇》下同)
还有长沮、桀溺两人在那里耕田,孔子经过,让子路去问津,两人态度也颇不敬,甚至对子路说与其跟着孔子,还不如效仿他们做隐士。搞得孔子情绪怅然低落。
又有一次,子路碰到一个锄草的老头,问看见夫子了吗?老头回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朱子以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乃老丈对子路的批评,也有人以为此乃对孔子的直接讽刺。无论如何,其态度是相当不敬的。
上述可见,儒家经典《论语》里从未把孔子塑造成一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一贯正确,永远超然,不能批评质疑,不可嘲笑亵渎的偶像模样。恰恰相反,《论语》里塑造的孔子乃是一个有血有肉,也会犯错误,也会闹情绪,也会被人轻蔑的对象。虽然孔子是圣人,但也是一个真实的人,其可亲可敬亦在于此,绝不是後世一些人把自己塑造成英明神武的导师,别人只能仰视膜拜,不可批评更不能嘲笑的伟光正形象。
中国的其他经典和史籍也接续了《论语》这一传统,比如《庄子》对孔子的描述,甚至盗跖篇对孔子的挖苦痛斥,历代传扬。其实《庄子》作者本身对孔子非常尊敬,他是对《论语》记载的引申模仿而已。
《史记》亦未对孔子有什么神化偶像化的描写。《孔子世家》一开头就说“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孔子乃是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所生,换了某些所谓神圣的宗教人物,这么描写试试看?
《孔子世家》又记载郑国有人形容孔子是“累累若丧家之狗”,结果孔子心胸很豁达,非常有自嘲精神,“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10]。换成某些教主导师,你形容他是丧家之狗,那还不气坏了?
中国历代尊崇孔子,但对既说孔子是野合所生,又形容孔子是丧家之狗的《史记》也一向包容,这在宗教国家是无法想象的。
儒家不但对孔子是这个态度,对其他圣人,也从不会认为他们就是毫无过错缺陷的完人。如《孟子》里陈贾评价周公,“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孟子也承认周公的过错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11](《孟子.公孙丑下》)
可见在孟子看来,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不是因为他没有过错,而是过而能改。这和非要把某些对象打扮成完美无瑕不会犯错的宗教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不仅周公有过错,即便尧舜之类的圣人也不能说完美,比如孟子说“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孟子.万章上),则尧舜在教育子女方面,也不能算成功了,所谓修身齐家,至少在齐家方面还是有缺陷的。
朱子《论孟精义》说得更明确:
“范曰:然则圣人有过乎? 曰:圣人与人同类,奚而无过也?尧舜舍己从人,舜曰:‘予违汝弼’,庸非过乎?夫惟过而能改,不遂其非,此所以为圣也。”[12]
“尹曰:君子不曰无过,而以改过为美也。成汤之圣,改过不吝,况其下乎?”[13]
《资治通鉴纲目》则因司马光之言曰:“过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古之圣王,患其不自知也。故设谤木,置谏鼓,岂畏百姓之闻其过哉?仲虺美成汤曰:改过不吝,傅说戒高宗曰:无耻过作非,是为人君者,固不以无过为贤,而以改过为美也。”[14]
明儒则对圣人有过说得更深入,更详细。
聂豹曰:“圣人过多,贤人过少,愚人无过。盖过必学而後见也,不学者冥行妄作以为常,不复知过。”[15]
何廷仁曰:“圣贤不贵无病,而贵知病,不贵无过,而贵改过。”[16]
薛侃曰:“过出无心,圣贤不免,後人看得太重,反生文过遂非之恶。曾子易箦,古今称美,然易时是,则用时非,非过乎?殛鲧为是,则任鲧为非,非过乎?”[17]
李材曰:“自古圣贤,常见自己不是,常知自己不足,时时刻刻用省身克己工夫,故圣如孔子,且以不善不改为忧,无大过自歉。此岂谦词,真见得浑身皆性命之流行,通体皆至善之充周也。归宗处,岂不直透性根?落手处,断然修身为本。”[18]
《药地炮庄》评论《庄子.盗跖》曰不惧此辱,始作得圣人:“此未必是庄子之言,而为此亦妙。世间原有此圣人,便有如此盗贼。不如此,不见圣人之心,不见圣人之痴。惟此痴,而不惧此辱,始作得圣人。余昔读《西游记》,见唐三藏痴极,被妖魔弄。不知妖魔都被这痴极的三藏将金箍子收拾了。”[19]
此和西方宗教及其延伸而来的资本极权制度下教主、元首之类不可质疑不可冒犯,岂非天壤之别。
3、人人可以为圣人
儒家的观点一向是圣人和普通人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
孟子曰:“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公孙丑上)
“圣人与我同类者”(告子上)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 (告子下)
“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离娄下)
程子曰:“志无大小。且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与别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说,便是自弃,虽与不能居仁由义者差等不同,其自小一也。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20]
“人皆可以至圣人,而君子之学必至于圣人而後已。不至于圣人而後已者,皆自弃也。”[21]
“圣人之所为,人所当为也。尽其所当为,则吾之勋业,亦周公之勋业也。凡人之弗能为者,圣人弗为。”[22]
方孝孺曰:“圣贤君子非天坠而地出,人为之也。举夫人之身,皆可为圣贤,而乃不能异于物,曷故哉?不知务学之方也。”[23]
“夫以恒人,而欲与圣贤较功絜德,人固疑其莫之称也。然为人而不以圣贤自望,贱其身孰甚焉?教人而不以圣贤望人,诬其人孰大焉?”[24]
王阳明曰:“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传习录》)
罗汝芳曰:“盖石与金,原不相同,若谓人之学圣,似石化金,则视圣学太高,而视吾人过卑矣。不如譬之炼矿,则浑然更无分别。”[25]
“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故圣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为圣人矣;常人本是圣人,因其自昧,故本圣人而卒为常人矣。”
“如昏睡得唤之人,虽耳目醒然爽快,然其身亦只是前时昏睡之身,而非有他也。故曰:天之生斯民也,以先知觉後知,以先觉觉後觉。” [26]
“世间各色伎俩,熟极皆可语圣,况以道而为学乎!”[27]
耿定向曰:“孔子只是见得己与圣人同处,亦与凡人同,故以此学,即以此教,要使人人皆如此耳”[28]
周汝登“先生教人贵於直下承当,尝忽然谓门人刘塙曰:‘信得当下否?’塙曰:‘信得。’先生曰:‘然则汝是圣人否?’塙曰:“也是圣人。”先生喝之曰:‘圣人便是圣人,又多一也字!’”
“此心一刻自得,便是一刻圣贤;一日自得,便是一日圣贤;常常如是,便是终身圣贤。”[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