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8-18 壹周刊 张五常
一九六九我从芝大转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时,《佃农理论》已经发表了。我带着去还要修改一下的,是一篇题为《合约的结构与非私产理论》的文稿。该文一九七○年发表,三十多年来影响有重量,虽然很多关于implicit contract与incomplete contract的文章,作者没有提到出自该文。
华大聘请我时没有读过我的文章,只听到有个思想奇特的怪人就下注。几个月后他们无端端投票通过升我为正教授,也没有真的读过我的文章。大学虽多,恐怕只有当时作系主任的诺斯(D. C. North)才会这样做。初抵华大时,遇到正要去英国造访一年的巴赛尔(Y. Barzel)。他问我正在研究什么,我把那《合约结构》的文稿给他看,他读后交还给我,没说什么。
巴赛尔重视我的思维,是他访英后回华大,听到同事J. McGee大讚我对捆绑销售的看法,读了我在一九六八年发表的《私产与佃农》,吓了一下,然后读我所有发表过或还未发表的文章。一九七二我发表《儿女产权与婚姻合约》,七三发表《蜜蜂的神话》,七四发表《价格管制理论》……每篇发表前都经过巴赛尔过目,提出改进的建议。他认为我的思维无奇不有,怪招层出不穷,但无论怎样变化,我永远坚守价格理论的几个基础原则。
不容易想像有更好的同事。巴赛尔博士芝大,从师夏保加,统计学于A. Wallace门下,名门之后也。一位华大同事给予巴赛尔一个中肯评价:He knows what counts!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学问。深的、浅的无所谓,但不重要的巴赛尔不管,也不知道。只管重要的学问为学问,是一种天赋。好比当时搞得复杂无比的统计分析,巴赛尔不懂,但他懂的统计理念,不可或缺。
巴赛尔的思维细致紧密。他有疑问我要多想一下,但如果他不反对我就心安理得,不管他人怎样说。我自己喜欢奔放思想,有时为了过瘾一下,铤而走险。这样的思维总要有点约束,而巴赛尔就是这样的一个约束者。他从来没有说我想错,只是有时说这里那里不要去得太尽。我是因为有巴赛尔在旁监管,有个靠山,把奔放的思想都放出去。
一九六九年在香港搜集了香港租金管制的资料,要研究价格管制,目的是要推出当一个价受到压制,竞争的行为会怎样。肯定的初步答案,是当价作为一个决定胜负的准则被压制,其他准则会出现,而这些其他准则会导致租值消散。不是浅思维,就是今天一般经济学者走不到那么远。一九七二年,巴赛尔同意这看法重要,开始研究因为价格管制而引起的排队轮购的经济分析。
我的困难是香港租金管制的经验,消散了的租值显然只是一部分。这问题使我想了很久,得到的答案,是在争取极大化的假设下,租值消散是在局限下的最低消散。后来于一九七四年发表了《价格管制理论》。石沉大海多年,这篇文章起死回生,传世的机会愈来愈大了。
这里提出,是因为当年写该文,巴赛尔不断支持,不断鼓励,认为该文石破天惊。这里有一个外人不容易明白的学术哲理。那是到了思维的艰深高处,如果没有一个识者在旁不断打气,不容易成事。我怀疑如果巴赛尔当时没有站在旁边不断拍掌,我那关于价格管制的文章会终于写出来。
华大当年的经济系不弱,使后来有人称「华大学派」,诺斯屡次推我为首。很多时他是我授课的座上客。此公对思想重要性的判断不凡,后来因为把交易费用的思维引进历史研究,拿得经济学诺贝尔奖。
想当年,思如泉涌,信手拈来皆创意,掷花飞叶好文章。《蜜蜂的神话》前前后后只花了三个月;《座位票价》只用了两个晚上。这样水平的文章一年发表三几篇易如反掌,而通常是还未动笔就有学报编辑索稿,用不着评审。可惜当时我料不到这些文章数十年后还受到注意,以为自己要博大的才有大成,于是找庞大、困难而又重要的入手。于今回顾,这是失败。
三个庞大题材把我弄得筋疲力尽。其一是上文提过的香港租金管制,文件数十箱,单是阐释数十年的法例演变就用了两年。这个题材我只做了一半,太累停手,发表过三篇文章,一篇拿得美国某机构的最佳法律论文奖,一篇刊登排头,最重要就是那篇《价格管制理论》。
第二项庞大题材,是发明专利与商业秘密的产出、界定与租用。当时没有谁不认为是重要的题材,而史德拉等朋友说我是处理这题材的第一人选。有研究金,购买了不少合约文件,但几个月下来,助手和我就知道很困难,因为每项发明专利都是我们看不懂的科技术语,且项项不同。困难是我收了人家提供的研究金,退既不易,进也难行。一九七七年写了一份很长的中期研究报告,主要有三部分:较为不重要的两部分发表了文章;最重要的部分有待反覆思考、改进,但搁置下来没有动工。可幸今天找到那一九七七年的、题为《产权与发明》的报告文稿,重读最重要的那部分,拍案叫绝,自己今天不会想得出来,也证明智力是退化了。
第三更庞大,是为石油公司做的因为一件反托拉斯案而要解释的石油工业合约。我的职责是不管谁对谁错,只是解释为什么会有存在的合约安排。是顾问工作,酬金不少,但我的兴趣是那些奇怪合约,不作顾问不可能拿得样本及有关资料。文件占了大半个车房,花了六年时间,研究做得好,但是雇主之物,不能发表。当时答应在「案」后让我发表的只是一篇短文,关于期货市场,文稿遗失了二十多年,两年前巴赛尔替我找回来。
今天一些朋友认为,如果当年我继续写博士后几年那类文章,华大经济学派可见经传矣。然而,区区在下无足轻重,为什么不让我大赌几手呢?学问的争取如沙场混战,行雷闪电,狂风暴雨。诗中有云: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