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four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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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闲其它] 天堂向左,深圳向右 [推广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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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2:58
三年之后,我听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是1991年的元旦,肖然也是喝得大醉,
坐在女生楼下又说又唱,几个人都拉不起来。韩灵闻风赶去时,肖帅哥已经开始了第二
唱段,抱着路灯呜呜地哭,哭得宛转悠扬,引来观者如堵。韩灵上去推了一把,肖然应
声而倒,像被猫咬了似的苦着个脸,可怜巴巴地哀求:“我要韩灵,呜呜,我要韩灵!
”韩灵又气又笑,说傻瓜,我就是韩灵啊。
  “你不是,”肖然泪如雨下,“我爱韩灵,不爱你……”
第二十二章
  在所有人的叙述中,我都能清楚地看见你的影子,你站在他们中间,有时悲伤,有
时流泪;你站在深圳繁华的夜色里,神情迷茫,左右张望,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你漂
浮在每一个角落,他们看不见你,他们踩着你,碰撞着你,一伸手就能摸到你,你怕极
了,像人群中那个哭泣的小孩,你缩成一团,到处躲闪,但始终不肯走开。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但你找不到它,肖然,你死之后,它一直都没回来。
  韩灵被抢后回鞍山住了三个月。一到家就大病一场,发高烧到41度,身上压着两床
棉被,还是不住地打哆嗦,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
  韩妈妈省钱省惯了,没舍得送她去医院,一个人在家里琢磨偏方,熬糖姜水、烧大
蒜头,还请对面楼神叨叨的老刘婆子化了两道香纸灰,韩灵服了不仅没好,反而更加厉
害,脸色乌青,嘴唇抽筋,话都说不出来了,吃什么吐什么,一嘴的尿骚味,韩妈妈这
才急了,连背带扛地把女儿弄到医院,事后才知道,如果再耽误个一两天,韩灵的小命
都可能不保。
  韩灵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肺炎、宫颈炎、附件炎,最要命的是急性肾衰竭,
用韩灵自己的话说,是一肚子的烂下水,这都是当年湖北老队医的杰作。作完血液透析
后,她整个人像瘫了一样,头上身上冷汗直流,她妈站在床边,哆嗦得像块凉粉,还没
开口眼泪就滚了下来,说你遭了多大的罪啊。韩灵咬牙强笑,笑完了轻轻合上眼,在一
片黑暗中想起四年前打的那次胎,那时也这么疼,肖然抱着她,眼中泪光闪烁,说:“
我真想替你疼一会儿。”
  韩灵在家里住了三个月,让她妈多了半头白发。她还是神经衰弱,一夜一夜地睡不
着,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高大的,矮小的,各种相貌的,站在黑影里,冷冷地、
不怀好意地盯着她,韩灵被梦魇的巨石死死压住,徒劳地挣扎,无声地叫喊,每次醒来
都是一身大汗。
  她妈迷信,一口咬定是撞鬼了,花200块请老刘婆子来家里作法,呜呜呀呀地唱了半
天,唱得韩灵哭笑不得,回房给她大学同学小米打电话,小米刚跟丈夫吵完架,一听见
她的声音就开始犯酸,说你的命多好啊,肖然那么有出息,哪像我,嫁了这么个窝囊废
,他妈的连套房子都混不到。韩灵笑笑,听见隔壁的老巫婆唱道:你要是缺钱花,嗯嗯
嗯,我许你金和银,你要是有冤情,嗯嗯嗯,到阎王殿上申,听我好言劝,该动身就动
身,嗯嗯嗯,不许害好人……
  这叫指路。据说人死后容易迷路,在阳阳交界的岔路口,那些亡魂总是要停下来久
久徘徊,跟随每一个他爱过或恨过的人,久而久之,他就会忘了自己是谁。韩灵说,有
一天我梦见了他,就在四海那家小书店门口,他到处张望,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等我
走过去,他一见我就害怕地跑开了。
  如果人死后有灵,那是不是肖然的亡魂最后一次拥抱他的爱人?
  关于肖然和韩灵离婚的事,日化界流传着很多种版本,核心问题就是钱。有的说肖
然给了她500万,有的说是800万,最离谱的是卫媛说的,1000万。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
忧伤,说他其实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前妻,我只是他的一个玩具,开始是,到最后还是。
  玩具卫媛在肖然死后第二个月谈了一次真正的恋爱,她迷上了一个在酒吧唱歌的长
发帅哥,那帅哥身高一米八五,笑起来像F4的老大言承旭。认识当天她就把他带回了家
,言承旭看着墙上她和肖然的合影,笑迷迷地问:“你老公?”卫媛笑笑,从抽屉里拿
出一支肖然从东南亚带回来的,120美元一支的大麻,深深吸了一口,搂着帅哥的脖子,
一丝不漏地全吐进他嘴里,然后伸手去解他的皮带,一边解一边说,来,干我,干给他
看。帅哥被挑逗得兴致大发,一把将她翻过来,粗鲁撩起她的裙子,像追尾的汽车一样
,凶猛地撞进了她的尾箱。卫媛抬起头来大叫一声,看见肖然正一笑不笑地看着她,神
态平静,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墙上的肖然不会理解那个大声叫床的女人,她其实并不爱钱。和言承旭交往了一年
多,她至少为他花了100万,买车,买全套的音响,买几百块一条的内裤。即使在跟肖挺
同居的那两个月,她仍然会偷偷地跑去看他,肖挺零零碎碎地给了她30多万,她一分不
漏地全花在帅哥身上,就像那支香醇的大麻。肖挺打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天帅哥给
她发了个黄色短信,恶意篡改辛晓琪的《味道》,说我想念你的腰,想念你的骚,想念
你T形内裤,和你下面的味道。卫媛看后娇笑不止,笑得肖挺心中疑云顿生,趁她去卫生
间的时候偷偷翻了一下,这下可气炸了,卫媛还没起身,就被他按在马桶上痛揍了一顿
,打得两颊红肿,嘴唇破裂。打完之后怒气不息,说贱货,你他妈马上给我滚!卫媛一
声不发,起身,冲马桶,似笑不笑地穿好衣服,换鞋时晃了一下,她手扶鞋柜,想起她
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那时肖然刚买了这套别墅,喝了一杯带气泡的白葡萄酒,显得
有点忧郁,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许回答。他迷茫地看着她,目光游移不定,像是看
见了更遥远的东西,过了好半天,他轻轻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2003年9月,陈启明约我去酒吧坐坐,那个帅哥站在台上唱:“别怪我掩饰真情,谁
忍心辜负一生”,陈启明捅捅我,说看,那就是卫媛,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容颜憔悴的
女人,她歪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端杯的手神经质地哆嗦着。陈启明说:
她现在彻底完了,吸毒,鬼混,那帮人全住她家里,吃她的,用她的,每个人都跟她上
过床,但背地里,人人都骂她是个贱货。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声。这时卫媛正在打呵欠,
闪烁的灯光下,她脸色苍白,眼框乌青,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脸上依然有几分天真

  卫媛说,我一直以为我跟他只是为了钱,没想到最后被他毁了。
  卫媛说,我不爱他,但他让我过上了那种生活,经历过那种生活后,其他的活法都
没有意义。
  那种生活。MR2和阿曼尼的生活。劳力士和顶级贵腐甜酒的生活。
  把整个餐厅全包下来,一顿饭五万港币的生活。六千美元的钻石胸针丢了,肖然说
别找了,明天我再给你买两个的生活。卫媛哭着说:“我是完了,但是,我……,我…
…” 卫媛说,我也有过理想。
  韩灵回家住了三个月,再回深圳心情已经很平静。仔细想想,其实幸福就在身边,
她出门有车,进门有佣人,连饭都不用做,随便买个皮包,够普通家庭吃半年的。不管
感情如何,肖然毕竟是她这辈子惟一爱过的男人,当初为了他南下深圳,如今成了家,
立了业,也算修成正果。肖然这两年脾气不好,也难怪他,那么大的公司,千头万绪的
事,在外面他是老板,是总裁,不能随便动怒,回到家里来,不跟自己发脾气还能跟谁
发?何况肖然细心起来也很动人,在鞍山住院期间,他三天两头打电话,还往韩灵的卡
上汇了整整100万。100万啊,韩灵想,如果是小米,她会为了这100万出卖任何东西。
  韩灵说,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女人,但那时我已经想通了。
  如果你有一千万,你可以创造一个传统:一夫一妻制是可鄙的。
  婚外恋是穷人的罪恶,但对亿万富翁来说,即使不是高尚的,至少也是天经地义的
。韩灵说,我一直没见过卫媛,听说她长得很漂亮,是不是?我还没回答,她就笑了,
说漂亮有什么用,几十年之后,再漂亮的脸都会长老人斑,到那时,肖然还会喜欢她吗

  韩灵说,如果不是卫媛那个电话,我们不会离婚。我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坚守到底
。没想只过了两个月,我就守不住了。
  卫媛说,我见过他老婆的照片,我要是肖然,我也会爱上她。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说:“我不想伤害她,但那时我怀孕了,我以为这是我的机会,就给她打了那个
电话。”
  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肖然心中最挂念的是谁。他的遗嘱对卫媛只字未提,却给韩
灵留了一千万。但在生前,他对韩灵又打又骂,对卫媛却一直都很温柔。卫媛打胎时,
他在她身边守了整整一个礼拜,一天三顿喂她吃燕窝。那燕窝是他专门雇人从“祥记燕
翅宫”买来的,香港名厨主理,片片雪白,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卫媛说:那是我一生
中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肖然一生残害了四个胎儿。韩灵肚子里有三个,卫媛肚子里有一个。在他交往的其
他女人中,说不定也会有人怀孕,这个谁都说不清楚。亿万富翁的背后是说不尽的传奇
,肖然的传奇就是:他跟很多女人上过床,但一直到死都没有一个孩子。
  卫媛打胎前跟他纠缠了足有半个月,逼着肖然离婚,哭得鼻涕过江,怒得眼中喷火
,吵得星月无光,哭完了怒完了吵完了,肖然就给她上数学课,说你不过才为我怀了一
次孕,她怀了两次,有一次还是双胞胎,论感情,八比一,论贡献,三比一,你就死了
这条心吧。
  肖然死后,所有的谜团都真相大白。刘元说,我没想到他这么重视韩灵。陈启明说
,他其实也很可怜,生前没有一个人理解他。韩灵说:“早知道有这句话……”然后双
手捂脸,号啕大哭,浑身剧烈地颤抖。只有卫媛最坚决,她往鼻孔里吸了一点粉末,闭
着眼靠在沙发上,慢悠悠地说,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要打那个电话,不过这次我会告
诉她,我确实爱的是他的钱。
  卫媛说:我爱肖然,肖然也爱我,你就成全我们吧。
  韩灵在电话里冷笑,“你爱他?是爱他的钱吧?”
  卫媛蕴酿已久的感情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说我只要他的人,
你把钱全拿去吧全拿去吧。然后呜咽着跟她分析,说你离开他还有别的,我离开他,就
什么都没有了,“我才23岁,我妈死得早,我只有一个爸,他要是知道我怀孕了,肯定
要打死我,呜呜呜……”
  如果没有这个电话,韩灵会很平静,并将一直平静下去。人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动物
,有个东西,你明明知道它在,只要没见到它,你就可以一直对自己说:那是假的,它
并不存在。直到有一天它真的跑来你面前,凶恶的、狰狞的,鲜血淋漓的,这时你才会
发现,原来一切都靠不住,一切全是假的。
  韩灵说,其实我也一样,离开他,我也什么都没有。
  经历过这个电话,韩灵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想起来就觉得堵心。
  有事没事就把它提出来过堂,说你回来干什么,去她哪里啊。或者说,你什么时候
把她也带过来吧,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姐妹。肖然知道自己理亏,这种时候总是不说
话,唠叨急了就会摔门而去,韩灵醋火攻心,追着屁股喊,你对她态度可要好点啊,我
们这么多年了,给我点气受没啥,人家可是新人,又年轻,才23岁,又没有妈。说完后
她自己都有点想哭。
  卫媛打胎期间,韩灵每天都要给肖然打电话,开始的时候还算正经,指导他怎么护
理产妇,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开始泛酸,说我是个贱命,吃点苦就吃点苦,你可不要让
她也受委屈,她多娇贵啊,你又那么爱她。肖然听得怒火万丈,有一次当着卫媛的面就
吼了起来:“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他说,“你以为你就那么诚实?你被人轮奸怎么不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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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3:22
第二十三章
  1998年春天,韩灵被抢,送她到医院的是一对情侣。男的叫林杰,女的叫窦冰冰。
按照广东人的规矩,遇到这样的事要派利是,就是红包,据说可以冲掉霉气。肖然给了
林杰3000块钱,后来又把他招进公司,当了半年的招聘主管。五年后,林杰和他老婆在
上梅林开了一间小夫妻店,卖一些杂牌子女装。谈起当年的事,林杰一副不大情愿的样
子,目光闪闪烁烁的,总是说记不清了,然后就往外撵我们,说你们去问窦冰冰吧,她
可能记得更清楚。
  我一直没能找到窦冰冰。她跟林杰分手后,先是给一个潮州老板当二奶,后来又跟
了一个香港货车司机,在罗湖区买了一套房,2000年之后香港经济萧条,货车司机负担
不起每月2400元的按揭费用,那房子被法院强制拍卖,窦冰冰从此下落不明。我不死心
,又去找林杰,问他有没有窦冰冰老家的联系方式,他想了半天,答非所问地说:“我
只记得她是个圆脸,身上的肉挺多,其他的,我真是想不起来了。”
  “都这么多年了”,林杰笑着说,他老婆站在远处,正唾沫横飞地向一对情侣推销
一条牛仔裤,林杰看了她一眼,小声地告诉我们:“我当初差一点就跟窦冰冰结了婚。

  卫媛打完胎之后,肖然为她在红荔路上开了一家美容院,一共投资了130多万。那段
时间卫媛忙得脚不点地,到处联系装修、招人、买设备,开业那天盛况空前,24个大花
篮一直排到马路牙子上,电视台还专门派了一台采访车,剪完彩后给赵公元帅上香,肖
然鞠了个躬,悄悄地告诉卫媛:“我离婚了,你高兴吧?”卫媛心花怒放,刚想与他热
烈拥抱,听见肖然淡淡的声音:“不过我不会再结婚了,”他说,“我这辈子,结一次
就够了。”
  离婚前,肖然和韩灵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谈到最后,韩灵哭了,肖然硬撑
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也哭了,说我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你那样疼我了。
  在今天看来,那更像是一场生者与死者的谈判,生者在哭,死者也在哭,但谁都不
肯让步,直到死亡来做最终裁决。对生者韩灵而言,那关乎她的清白与尊严,而对死者
肖然,那场谈判关乎他一生的重点:信任。他说:如果连你都骗我,我还能相信谁?
  肖然说,如果不是你逼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提这件事。我不会因为这件事看不起你
,因为它,我只会更疼你。韩灵脸色苍白,说算了吧,你什么时候疼过我,我为你死过
,为你吃过那么多苦,你还不是照样打我?说到伤心事,她眼圈一下子红了,说我刚为
你打完胎,你就打我,然后趴在沙发上大声地哭。肖然心中内疚,上去抱她,韩灵一下
子挣开,说你现在又拿这事来诬蔑我,她两眼流泪,说你打我可以,骂我可以,但就是
不能冤枉我,“我没被人轮奸!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
  一提起这事肖然就烦,说我什么都知道,你怎么还这么犟?韩灵说不出话来,只是
一个劲儿地喊:你冤枉我!你冤枉我!肖然急了,打电话给周振兴,说你让司机把林杰
送到我家来。然后直盯盯着逼视着她,说我不是要证明什么,我只希望你说实话,我们
是夫妻啊,韩灵。韩灵哭得浑身无力,说我们算什么夫妻,你外面那么多女人,年轻又
漂亮,我知道,我是挡了你的路了。然后嘲笑他,说要离婚你就直说,用不着耍这种花
招。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说离婚我能接受,但你冤枉我,我死都不接受!说得肖然心
中来气,说我问你,你被抢后反应那么大,连觉都睡不着,要死要活的,就是因为丢了
那几千块钱?韩灵说就是,就是!肖然腾地站了起来,急速地走了两步,掷地有声地说
:“那我们完了,韩灵,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在我面前说假话,就是你不行!”
  林杰进门时,屋里一片沉默,肖然又恢复了总裁的尊严,说你把那天的事再说一下
。林杰看看他,再看看韩灵,腿肚子都在哆嗦。肖然沉着嗓子下令:“说!”韩灵直勾
勾地盯着林杰,听见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天……那天我看见她……”
  行了,别演戏了,韩灵冷冷地说,他是你的狗,当然听你的。肖然眼中喷火,说人
家救了你,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韩灵扑通跪到地上,对着林杰梆地磕了个头,然后
问肖然:“够不够?你不就是要作践我吗,要不要我再磕两个?”肖然气得浑身发抖,
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对付她,挥挥手把林杰赶了出去,然后对韩灵大吼:“你耍赖!
  你他妈的敢跟我耍赖!”
  林杰说,那天我看见她趴在那里,裙子遮不住大腿,不远处扔着一条内裤,一看就
是女人的。然后向我保证:我肯定没说假话,你想想就知道,他们都是亿万富翁,打死
我我也没那个胆子。
  韩灵说,那两个人拿刀逼着我,问我要信用卡的密码,我喊了一声,他们就把我捆
了起来。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他们就跑了。
  那内裤呢?
  韩灵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想明白了,那是肖然编出来的,林杰辞职时,他让周振
兴给了他五万块钱。她眼圈又红了,说他现在死了,我不想说他一个字的坏话,但是,
“他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钱?”
  周振兴说,钱是他的,他让我给,我就给。我只管资金,不问是非。
  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谜底在那个死者手里。
  一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肖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冷酷无情,
有时卑鄙,有时慷慨,他一生都在说假话,背地里却说这一切都没意思。他一生无数次
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神情严肃,语气自信,似乎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而躺在床上,
韩灵说,卫媛也说,他就像个孩子。
  陈启明说,我也搞不懂他。那事如果是他设的局,那他就真是个大奸大恶,阴险小
人。但他来找我时,一脸难过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装的。
  陈启明劝肖然,说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说明什么,又不是韩灵情愿的。你们这么多
年的感情,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转过头去又劝韩灵,说要不然你就承认了吧,他只是要
个态度。韩灵满脸通红,怒斥他:那我的清白呢?我在他眼里本来就一钱不值,现在连
清白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后哭着往外轰他,说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给
我滚,你给我滚!

23
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3:38
第二十四章
  那天是星期一,刘元垂头丧气地从铁门里走出来,陈启明坐在那里抽烟,一看见他
就傻了,嘴巴大张,双眼浑圆,烟头啪地掉到地上。
  以前的刘元从来都是亮晶晶的,
西装笔挺,衬衫雪白,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用,而现在从收容站走出来的这个家伙,看
起来就像个衰神,破烂烂的T恤衫,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大短裤,一只脚肿得像馒头一样,
勉强趿拉着一双旧拖鞋,如果腰里再扎上一根草绳,活脱脱就是个叫花子。
  刘元被关了整整七天,战略转移三次,先进派出所,再进收容所,最后像死鱼一样
被装上货车,直接运送到樟木头。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日子,五年之后,再谈起往事
,学佛之人刘元依然愤愤不平,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进收容所的第一天就挨了一顿打,打他的是个叫阿宝的收容员。
  那是个狭窄拥挤的监狱,蹲满了穷人、乞丐和下等妓女,挤满了忧愁的脸和凄惨的
哭声,每个人都散发着牲口、货物和尸体的臭味。阿宝大概是心情不好,从院子那头走
过来,一路上骂骂咧咧的,看谁不顺眼就踹谁一脚,把刘元身边一个干巴巴的老头踹得
仰面朝天,半天都爬不起来,又不敢叫唤,嘴使劲地瘪着,看着看着就要哭出来,刘元
心中不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还替他拍了两下身上的土,刚要蹲回原位,听到身后一
声厉喝:“你!站起来!”
  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乞丐和妓女中间,刘元笔直地站起来,高高的铁丝网上挂着一轮
嫩黄的月亮,每一个卑微的生灵都沐浴着它神圣的光辉。
  阿宝杀气腾腾地走过来,劈面就是一掌,说让你他妈多管闲事,刘元晃了一下,脸
上火辣辣地疼,腮帮子突突地跳,两眼死死地瞪着他。阿宝迎面又是一拳,说你还敢瞪
我,你再瞪我!刘元的鼻子破了,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一歪,扑通坐到地上,鲜血滴滴
答答地往下淌。
  阿宝还不解气,摁着脖子又踢了他两脚,大声问他:“你服不服?!”
  刘元不吭声,于是又打,旁边通通地跑过来两个人,一个按住他的脑袋,另一个打
了两拳,一脚蹬在他的肚子上,刘元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阿宝揪着他的头发
,抬手又是一个耳光,问他:“服不服?”
  上百个人静静地望着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出声,过了半天,听见刘元翁声翁气地回
答:“服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是第一天。刘元的皮带和皮鞋被搜走了,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也被搜走了,但没
有收条。在臭气熏天的收容仓里,刘元跟一个矮壮的家伙共用一床棉絮,翻身时不小时
碰了他脸一下,壮汉怒而起身,重重的一拳擂在他小腿上,刘元抖了一下,马上把脚缩
了回来,悄悄地滚出了被窝,脸贴着肮脏的水泥地面,感到在南方从未有过的冷。
  第二天刘元被装上一辆人货车,小小的一辆车上居然塞了将近20个人。关车门时夹
住了一个矮小女人的手,她叫,但没有人理她,汽车慢慢发动,这女人咬着牙把手抽回
来,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时一片喧闹,但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声尖利的嚎叫,在东
倒西歪的车厢里格外惊心动魄。
  到樟木头时下了一场雨,刘元一瘸一拐地走下车,看见铁栅栏旁有一个七八岁的小
姑娘,穿得破破烂烂的,坐在雨地里大声地哭,刘元慢慢地走过她身边,看见她手里拿
着一个啃了半截的面包,被雨水泡得像一捧白色的泥。一个收容员在旁边粗鲁地骂了一
句,刘元赶紧缩着脖子往前走,雨水刷刷地落下来,他被打伤的皮肤像针扎的一样,钻
心地疼。
  在樟木头他只吃过七顿饭。有一天吃饭时两个民工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互相
推搡了几把,刘元知道不好,找了个角落远远蹲下,气还没喘匀,就看见五六个收容员
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两个民工摁倒在地上,噼噼啪啪地打,有一个民工
是个矮个子,被打得满脸是血,一边像猪一样嚎叫,一边像条蛆一样在地上乱拱乱爬,
肮脏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条长而弯曲的血路。
  刘元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从那以后,每想起这些,我就会提醒自己:天堂和地
狱不过一墙之隔,永远不要嚣张。
  刘元进去时穿了一套美尔雅西装,值4000多,系了一条梦特娇领带,578元。刘元一
生精明,在生意场上从没吃过亏,但那次却赔得一毛不剩:他把全部行头都给了一个姓
刘滕的收容员,换来的只是一个电话,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折合人民币约九分钱。200
0年8月份,他的资讯公司成立,在人才大市场招聘,那个姓滕的收容员满身大汗地挤进
来,一脸羞涩的笑,指着招聘启事上的保安岗位,迟迟艾艾地说:“我想……我想应聘
贵公司的保安,我能吃苦,也能……”刘元看了看他的简历,笑眯眯地问他:“滕福林
,你还记不记得我?”滕福林盯着他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笑,说不记得了,既然你认
识我,那就录用我吧,现在工作真难找。刘元笑了笑,挥挥手将他赶了出去,然后看见
了他脖子上那条皱巴巴的领带。就在一年多以前,刘元拿它跟这个可怜虫做了一次交易
,他哼哼唧唧地求了半天,滕福林就是不让他打电话,最后实在被缠得不耐烦了,指指
他身上肮脏的西装和领带,说这个给我,然后踢了他一脚,说我真他妈的想揍你。
  那条领带是赵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到深圳后,刘元试着给她打了个电话,赵捷听
见他的声音就笑,问他:“你回来了?江门出差累吧?”刘元红着脸坦白,说我被收容
了好多天,刚从樟木头回来。赵捷又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就这样吧。然后砰地一声
挂了电话,让刘元呆若木鸡,茫然若失地站了半天,嘴唇无意义地上下张合,像一条钓
在钩上的鱼。
  那时已经三点多了,刘元换了套衣服,急匆匆地往公司跑。按照惯例,周一下午要
召开例会,另外月度考核也该开始了,这可是大事,关系到全公司的工资发放。刘元一
边等电梯一边想,自从我当经理以来,公司的工资一天都没拖过,这纪录可不能破。
  公司里静悄悄的,人人埋头做事,门口的保安好奇地看着他,刘元点点头,打了卡
,径直走到王志刚的桌前,像往常一样不苟言笑,说你去通知一下,五点半准时到小会
议室开会。王志刚听见他的声音,茫然抬头,傻乎乎地看了他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例会
,例会已经开过了。刘元不大高兴,尖着嗓子质问他:“我不在你们怎么就能开会?”
  王志刚嗫嚅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刘总,你还不知道吧?“……
  你已经被开除了。”
  刘元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使劲地眨巴了两下,四周的同事静静地望过来,谁都不说
话。刘元慢慢挪动脚步,过去看墙上的公告,那份文件很短,说他旷工已超过三天,另
外经查有违法行为,“受到属地国法律制裁”,所以给予开除处分。后面还有一些字,
报送哪些部门,抄送哪些部门,他已经看不清了,心中空空荡荡的,连一粒灰尘也搁不
下,身子晃了一下,几乎就要摔到,部下们慢慢地围拢过来,一个个神色肃穆,就像对
着一具尸体。过了半天,刘元定神强笑,涩着嗓子对王志刚说:“我被开除了,嘿嘿。
”王志刚挠了挠头,看见他脸色发青,眼神僵直,表情似哭似笑,像一个被水草缠足双
腿的溺水者。
  刘元在这里工作了整整五年,从普通职员到部门总经理,从最低层到最高层,五年
里只请过一天病假,从来没迟到过,有时候连续几个月加班加点地工作,光工作笔记就
记了满满七大本。然而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刘元轻飘飘地走下楼,悲愤地想:连开除我
的制度,都是我一手制定的!
  走出门来已经是傍晚了,风声呼啸,深圳的台风就要来了,行人四处奔走,脸上没
有任何表情。刘元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像一棵在风中扶摇不定的小树。天黑了,街边的
灯一盏盏亮起来,刘元转过身,看着他五年来每天必到的那间房子,感觉就像做了一场
梦。七天之前,他是这里最受尊敬的人,七天后,他黯然离开,没有一个人挽留他。
  生活在这屈辱的七天里悄悄转了个弯,醒来后一切都已经倒塌,整个世界凶险而又
狰狞。刘元对陈启明说:“人生不过是个虚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一切悲剧,
都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2003年7月,那时肖然已死,黄振宗在家门口被人拐跑,黄芸芸被
陈启明打了一耳光,不言不语地坐了一整天,然后就疯了。那时刘元已经成了一个优婆
塞,他学佛五年,自称“修道之人”,每月去弘法寺捐一次香火,每次至少500块。他的
师父,弘法寺的高僧明觉禅师,专门为他题了一幅字:“千红为灰”,刘元对着它晨昏
祷告,说自己修为还不够,如果有一天到了那个境界,他就会出家,不过不一定要离开
深圳,“心即灵山,在哪儿都一样。”
  那天夜里刘元又去找过赵捷,在满街飞舞的落叶中,赵捷冷得像刚从冰箱里钻出来
,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刘元问为什么,赵捷扭头就走,说我讨厌你这种男人,又撒谎
,又嫖娼,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这时雨水啪啪地落了下来,刘元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拖拖拉拉地往黑
影里走,刚走几步,听见赵捷在后面叫他:“刘元。”刘元回头,看见她斜靠在门上,
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眼里泪光闪烁,过了半天,她哽咽着说:“下雨了,我给你拿把伞
吧。”刘元摇摇头,伛偻着腰越走越远,几片落叶在风雨中飞起,颤抖着、旋转着,无
声无息地落在他身后长长的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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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3:56
第二十五章
  7月18日是陈启明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黄芸芸起得很早,煲了粥,煎了四个鸡蛋
,丈夫两个,她和儿子各一个,陈启明早上喜欢喝普洱茶,她沏了满满一大壶,坐在那
里等他起床,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黄芸芸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到楼下报
摊上买了两份报纸,《南方周末》、《深圳商报》,上来后看见陈启明刚从书房里出来
,她讨好地笑了笑,陈启明像没看见一样,踢踢踏踏地走进卫生间,洗脸时不知碰翻了
什么,发出惊人的声响。
  那段时间陈启明心情很不好,
他的倒灶运持续两年了,搞酒楼赔钱,搞建材赔钱,连股票都越来越难炒,1999年上半
年他一分钱都没赚到,还被套了好几只股,要不是黄芸芸每月两万多的分红和房租,他
炒股的老本都要保不住。深圳是一座用成绩说话的城市,赚钱才是硬道理,赚不到钱,
说什么都白搭,所以陈启明总觉着自己是个废物,尤其不好意思见老丈人,每次都是黄
芸芸抱着儿子回家,留下他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郁闷不止。
  陈启明是个老实人,虽然看着老婆不顺眼,也没做什么出轨的事情。跟孙玉梅分手
以后,他出去旅游了整整一个月,先到黄山,再到峨眉山,后来还去云南丽江住了十几
天,他本来就内向,回来后越发沉默,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
话。
  那次分手让他很伤心,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连老同学的情面都不顾了。仔细想想
,其实孙玉梅从来都没在意过他,拥抱也好,上床也好,都是她一个人的游戏,而他不
过是一块跳板,跳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头。陈启明作了一年半的跳板,花了几十万,最
后落得个两手空空,连张合影都没留下,想想就让人难过。不过他也没后悔,那惊艳的
十八个月,足以让他在这单调乏味的房间里回味一生。那十八个月里,孙玉梅或笑或恼
,有时文静,有时调皮,连生气的表情都那么刻骨铭心。为了延长这注定不会长久的惊
艳人生,陈启明送皮包,送手机,孙玉梅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直到他咬着牙送上那张2
0万元的存单。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夜。吵过了,哭过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连做爱都
没了理由。孙玉梅不肯回头,他也知道留不住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
烟,孙玉梅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电视滋滋拉拉地响着,谁都没想起来要把它关上,似
乎有那点噪音吵着,心里就会好过一点。快两点钟的时候,楼下撞了两辆车,孙玉梅走
到窗前看了一眼,说出车祸了,陈启明“嗯”了一声,走过去抱住她,小声叫她的名字
:“玉梅。”孙玉梅答应,看着他难过的样子,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说启明我对不
起你,我,我……半天也没说出下文,只感觉他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最后连气都
要喘不过来。
  孙玉梅长叹一声,摸了摸陈启明的脸,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脱了衬衫,脱了
裤子,然后钻进被窝里等他,陈启明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看了半天,最后轻轻地躺到
她身边,两眼望天,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孙玉梅又叹了一声,关了灯,伸手将他搂了
过来,动作轻柔含蓄,就像母亲搂着自己的儿子。
  夜已经深了,深圳一片寂静。在黑夜的另一边,另一个母亲已经搂着儿子睡了,她
们会梦到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关心。
  对陈启明来说,那20万有多重含义。它很重,因为爱情,因为理想,因为生活的全
部意义;它也可能很轻,一次性交式的告别,或者一次告别式的性交,没有怀孕,没有
结果,什么都没有。在不远的将来,陈启明会有很多个20万,那时孙玉梅已经是个陌生
人,在他生命中惊艳地跳过,现在只是一段极轻极微的往事。为了表达一种极其复杂,
却又难以言说的心情,他把钱全存在妻子的户头里,不过这对黄芸芸没有任何意义。她
已经疯了。
  天亮时孙玉梅走了,走得异常决绝,异常美丽,带着那张20万元的存单。陈启明望
着她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张了两下嘴,最终也没说出来。他掏出烟盒,却发现已经空
了,他用力地把它握成一团,那时阳光普照,在温暖的阳光下,烟盒吱啦吱啦地响着,
硬纸板戳得他掌心隐隐地疼。
  从那以后,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女人世界门口,她正跟商场经理谈专柜的事
情,陈启明从旁边走过,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继续谈,脸上微笑依然,就像什么
都没发生过。第二次是在振华路的名典咖啡,她那时已经怀孕了,看见陈启明站在门口
,她很高兴的样子,走出门来跟他聊了一会儿,陈启明问她是儿子还是女儿,孙玉梅说
是女儿,五个月后出生,然后轻轻拍了一下肚子,笑得十分甜蜜,陈启明提着给黄芸芸
买的营养品,静静地看了她有一分钟,发现这个美丽女人已经开始老了,脸上有一层细
细密密的皱纹。
  那天黄芸芸打扮得很整齐,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擦了
一点粉,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当然,也没有谁会仔细看她。吃完饭后,陈启明坐在
那里看《深圳商报》的财经新闻,黄芸芸洗了碗,打扫了房间,走出来跟他商量,说天
气这么好,我们带儿子去出玩一次好不好?陈启明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头也不抬地说
你带他去吧,我还有事。黄芸芸一下子低下了头,勉勉强强地笑了一下,帮他添了一杯
茶,拉着儿子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天是她结婚五周年,一个重要的日子。
  陈启明其实并没有什么事,看完报纸后,他开车到大户室转了一圈,市道不好,股
市里人影稀落,呆着也没什么意思,就走出来在马路上闲逛。天气确实很好,路边的草
坪上坐满了人,几个孩子像小狗一样奔跑嘻闹,他看着发了一会呆,想起了儿子胖乎乎
的小脸,他现在也在撒欢儿吧,陈启明想,这小东西已经成了自己生活全部的意义了。
又转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困了,在一家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刚想回家睡午觉,就接
到了那个电话。
  黄芸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声地说儿子,儿子,陈启明听得不耐烦,说儿子怎
么了,你倒是说啊。黄芸芸又哭了一阵,说儿子不见了,儿子不见了,呜呜呜……
  那天的事十分蹊跷,黄芸芸带儿子去爬莲花山,刚走几步,黄振宗就说肚子疼,黄
芸芸赶紧抱着他去医院,专家门诊前等了很多人,黄芸芸坐在那里干着急,这时一个白
白净净的女人走过来,问了问黄振宗的症状,然后从包里拿出几张卡片,说她们是什么
幼儿保育协会,让黄芸芸有事给她打电话,黄芸芸接过卡片,翻来覆去地看,看得头晕
眼花,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黄芸芸遇上的是个“拍花的”。深海花园的保安刘小林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
女人抱着黄振宗站在门口,黄芸芸回家拿了厚厚的一摞钱给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
话。那女人收了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黄芸芸就又摘下了手上的戒指,刘小林说他
开始以为是黄家的亲戚,直到黄振宗被抱走了,黄芸芸还在那儿神不守舍地转悠,才意
识到是出事了,急忙把她拉进保安室,给她洗了脸、漱了口,黄芸芸这才醒过来。
  陈启明气疯了,先报警,然后打电话给肖然,肖然那时正在睡午觉,听见陈启明声
音都变了,说我儿子被人拐了,你问问强哥,是不是道上人干的,如果是,要多少钱我
都给他!电话打完了,他把手机哐地扔到地上,走过去将流泪不止的黄芸芸一把拽了起
来,两眼血一般红,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猪!你他妈的就是只
猪!”
  接下来的一昼夜陈启明一直没合过眼,黄村长叫了三十几个人,开了九辆车,到各
个车站去堵那个女人,陈启明四下乱跑,嘴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两个大水泡,钻心地疼
。从火车站到派出所,从派出所到肖然家,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一直折腾到天亮,
陈启明浑身发软,腿肚子直抽筋,额头阵阵冒冷汗。黄村长看着担心,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一定要把心放宽,千万不能急出病来。然后安慰他,说你和芸芸都没干过坏事,不应
该报应在他身上。陈启明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想起他对孙玉梅说的那句话:为了你,我
情愿抛弃一切。心中一阵冰凉,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他几乎是被人扛回家的,进门后坐了半天,渐渐恢复了生气,黄芸芸呆呆地坐在沙
发上,一句说都不说,陈启明憋了一肚子气,还想动手,手都抬起来了,看见她苍白的
脸和红肿的眼泡,心一下子软了下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书房,把门摔得山
响。黄芸芸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不哭不笑,双眼黯淡无光,除了偶尔眨动的眼皮
,就像一具风干了的僵尸。
  陈启明只睡了两个多小时,梦里看见儿子像只小狗一样来回乱蹿,他心中一阵狂喜
,伸手去抱他,这时忽然意识到是在做梦,一下子睁开双眼,看着空荡荡毫无生气的屋
子,心中像有万蚁爬过。黄芸芸还是老样子坐着,表情姿势一点都没变,陈启明隐隐约
约感觉到有点不对,叫了她一声,没有回应,上去摇了两下,黄芸芸应声而倒,陈启明
傻了,到厨房接了一碗凉水,哗地全泼到她脸上,这下黄芸芸醒了,她咳嗽一声,慢慢
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像死鱼一样毫无光泽,陈启明刚想安慰两句,只见黄芸芸乍着两
手走了过来,桌子就在身前,她像没看见一样,哐地撞了上去,桌上的茶壶晃了两晃,
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陈启明急忙跑过去,看见她仰面朝天躺在那里,脸色雪白,
头发披散,嘴里温柔地叫着:“宝宝,宝宝……”陈启明心如刀绞,扑通坐到地上,紧
紧地握着她的手,感觉一丝温热的血正慢慢地流向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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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4:34
第二十六章
    世界越繁华,人就越容易走丢,所以每个人都需要证明自己。陈启明用名片,他的
头衔是“天迪实业公司董事、斯必达投资公司总经理”,其实这两家公司跟他没什么关
系,只是岳父大人收钱的幌子;刘元除了名片,还有衣服,他有好几套范思哲和CK的高
级西装,每套都价值两万港币以上。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除了
缝在暗处的商标,这西装跟千把块的杂牌货没什么分别。不过这钱属于基础投资,他现
在每月都要出席深港商界的主题沙龙,见的都是巨贾名流、达官贵人,如果穿杂牌货,
可能连门都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也难免会被人当成是服务生。在那种“衣冠重于人品
”的场合,一套高级西装的价值可能会胜过任何真理。刘元说,我又不是肖然,只有他
不用证明。
  肖然也有名片,
但上面只印了八个字:君达企业集团 肖然,没有职务,没有地址,没有联系方式,亿万
富翁不需要向任何人出示身份,他自己就是最有价值的品牌,无论走到哪里,这块品牌
都会引来最名贵的菜肴、最动人的笑容、最美丽的身体。他甚至不需要手机,从99年开
始,他的手机号码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而且大多时候关机。他也不需要任何名牌,
冬天他穿黑色的长外衣,夏天是朴朴素素的蓝T恤,看上去跟地摊货没什么区别,除了他
的秘书刘虹,没人知道这么一件T恤值多少钱。
  韩灵走后,肖然再也没在半岛花园住过。他换了车,买了别墅,光装修就花了几百
万,不过一直到死也没在里面住过几天。他走遍了全世界,生活在鲜花和笑脸中,却没
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出现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天大的事都可以一言而决,私下里却
说一切都没意思。2001年9月,周振兴从德国考察归来,到深圳已经是夜里三点多了,路
过公司时他上去放文件,发现总裁办公室的门大开着,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见肖然
一个人站在窗前,外面的灯光幽幽地照着,肖然的影子瘦削而又孤独,像一棵枝叶凋零
的冬天之树。周振兴没敢惊动他,悄悄地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叹声宛转悠长,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凄凉。
  那时的肖然已经是数十亿的身家。君达集团成为大陆最受尊敬的企业之一,旗下有
两家上市公司,涉足十几个行业,他的一举一动都广受关注,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头条
新闻。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在无人知道的凌晨三点,在人人沉睡的暗夜
,发出那声孤单凄凉的叹息。
  在华美奢侈的另一面,亿万富翁其实也是平常人。成功收购奇峰之后,他到含水去
宣布重组计划,路上看见一个卖臭豆腐的摊子,馋得忍不住,就让司机停车,站在臭水
沟旁边连吃了好几串,还不断叮嘱陆可儿:多加点辣椒,好吃!在香港开董事会时,他
偷偷把陆可儿的包藏了起来,看着她急得团团乱转,然后眨了眨眼,跟周振兴相视而笑
,笑得像个调皮的孩子。
  周振兴说:他一生都在演戏,假装残酷,假装成熟,假装无所谓,但事实上,他一
直都很天真。他最后几年没怎么笑过,也许只是因为他不认识自己了。
  2000年的君达公司十分耀眼。“伊能净”成了洗涤市场的领头羊,“冰心”也进入
了成熟期,每月回款超过两千万,纯利润至少有五千万,“娇滴”的口红和彩妆虽然还
无法跟美宝莲、欧莱雅这些大牌抗衡,但在香水市场也算得上是一枝独秀,九个月就销
售了五千多万。2000年君达公司的广告总投入超过一亿五千万,根据北京一家监播公司
的统计资料,中央八套节目中,每隔15分钟就至少有一次君达产品的广告,相当于每天
往中央电视台开一辆奥迪A6。这其实就是日化行业“拿广告换利润”的基本规律:产品
功效,不重要;质量,不重要;只要舍得花钱做广告,自然就会有销售额,销售额上去
了,利润自然就滚滚而来。
  经济学博士、拥有两家上市公司的肖然其实对金融一窍不通。他一生没贷过款,即
使收购奇峰这样资产十数亿的上市公司,用的也全是自有资本。这事基本可以算是一个
奇迹:肖然只花了七千万,就成了资产十几亿的奇峰公司董事长,在宣布了一系列重组
计划后,奇峰的股票市值翻了两番,他的身家暴增了十几倍,一下子就成了中国大陆最
年轻的超级富豪。2001年福布斯搞了个百富榜,评了包括刘永好在内的100名企业家,肖
然看后嗤地笑了一声,把杂志递给周振兴,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周振兴看完了
,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肖然似笑不笑地站在那里,夕阳斜斜地照过来,他的瞳孔微微
地收缩了一下,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收购的事开始于一个玩笑。2000年六月份肖然到含水视察,跟分管经济的副市长吃
饭,席间偶然谈起当地的几家上市公司,说奇峰本来是效益最好的企业,上市后反而连
年亏损,要不是市里支持,东挪西借地帮他们填窟窿,早就被证监会摘牌了。说起这事
副市长就挠头,说他就是从这家企业出来的,当初为了包装上市,不知费了多少苦心,
这也是他的显著政绩之一,所以现在明知道窟窿越来越大,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填下去,
“势如骑虎啊”。苦水倒完了,副市长突发奇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肖总,要不
然你把它买下来吧,也算帮含水人民做件好事。”肖然正想拒绝,旁边的陆可儿轻轻地
踩了他一下,肖然心里一动,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看见杯里的太阳光芒四射,就像十足
的真金。
  为了这次收购,肖然重金聘请了了四五位资深注册会计师,在西丽湖边一栋豪宅里
秘密办公,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陆可儿长驻北京,对外只说回家探亲,七个月里
光应酬费就花了好几百万。这事自始至终都很低调,消息被严密封锁,连周振兴都不了
解具体情况。
  等到《中华财经时报》以醒目的大标题报道:《“伊能净”重金收购奇峰股份》,
收购工作已经基本敲定,肖然指示周振兴汇了几笔钱,然后递给他一个股票账户卡,平
静地告诉他:你现在已经是千万富翁了,我当初跟你说过不会亏待你的,现在你信了吧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
  陆可儿一直不肯透露收购的内情,只说那一切很危险。她是一个要强好胜的女人,
事事不肯让人,肖然活着的时候跟她吵过不下五次架,有次仅仅是因为周振兴比她多拿
了几十万。2003年她加盟广州天晴集团,当资本运营总经理,年薪是个惊人的数字,不
过那时她已经不怎么关心钱了,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帮老板叶明开建立一个庞大的财富帝
国,这曾经是肖然的理想,但还没来得及实现,他就死了。我还惦记着收购奇峰的事,
旁敲侧击地问了半天,陆可儿大笑,说作家,你不用绕我了,我在商场这么多年,什么
阵势没见过?说完低下头开始收拾东西,柔和的灯光下,她脸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显
得格外动人。
  她快30岁了,容颜姣好,身家千万,但据说还是个处女。她的青春已经过完,正在
慢慢老去,但还没有谈过一次真正的恋爱。
  收购奇峰是一个“蚂蚁啃大象”的游戏。奇峰股份原来是含水市最大的国营企业,
旗下有一家钢铁厂,六家贸易公司,还有一个三星级的酒店,光固定资产就有两个多亿
,如果算上股票市值,总资产超过10亿元,而到2000年,肖然能拿出手的最多不超过两
个亿,还在含水投资了一家大型的日化工厂,预算六千多万。不过这丝毫没有妨碍肖然
成为奇峰股份的董事长,其中的奥秘,就在于八个字:分期付款、资本置换。
  君达公司一共吃下了奇峰37.6%的股份,收购价值接近四亿元。
  根据合同,第一次付款就是五千万,这笔钱一出手,合同就立即生效,肖然就成了
奇峰股份名义上的掌舵人。陆可儿就从这时显露出她在资本运营方面的过人才华,先是
将连年亏损的奇峰酒店剥离出来,以实际价值的11倍卖给了君达旗下的纳百德,接着又
成立了斯迈实业公司,这个公司承接了君达日化全年的利润,超过一亿元,由奇峰完全
控股,这样奇峰一下子就从连年亏损中翻过身来,这期间它的股票价格一直在飞涨,等
到年报一出,每股收益两毛多,每股净资产增加了40%,有利润就可以转配和增发新股
,共配发了6300万股,每股价格九块多,这样肖然手里一下子就多出了五亿元,再用这
笔钱付第二期、第三期收购款,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奇峰董事长。
  这就叫作金融。虽然没有创造一分钱的价值,却融来了亿万财富。
  2002年初,肖然跟他的投资顾问,一个叫丁克坚的经济学博士谈起这事,丁克坚说
金融就是大家凑份子做事,钱虽然在你手里,却不完全属于你,你迟早都要还给人家。
肖然看着陆可儿,陆可儿一个劲儿地笑,丁克坚不识趣,自顾自地分析起“奇峰模式”
来,说奇峰和君达作为一个整体,虽然没有创造任何利润,但却有大量交易,而交易本
身就是增值行为。肖然撇了撇嘴,说你把儿子卖给你老婆,然后再买回来,你儿子就更
值钱了?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别跟我谈什么理论,理论,是为我服务的!”
  收购奇峰只是君达公司进入资本市场的第一步。2001年,陆可儿主持拿下了西北最
著名的雪山股份,改名叫“凯瑞达A股”,肖然名下的资产再次翻番。按照她当时的资本
运营计划,君达系将在接下的十年里再收购五家以上的上市公司,跨入银行业、证券业
、房地产和交通运输业,同时积极进军海外资本市场,在香港或东京股市拥有一个以上
的融资阵地,然后以此为基础,组建一个不可撼动的财富帝国,让肖然成为这世界最大
的幕后主持人。
  这份计划在今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玩笑。就在半年之后,肖然死了,肖挺接收了他
生前的全部产业,也接收了卫媛的身体。为了表现自己的权威,他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腿
,所有的业务都要重新审批。有一天他喝了点酒,无缘无故地骂了秘书刘虹一顿,刘虹
心中委屈,哭着辩解了两句,他当场就宣布开除。这刘虹已经跟了肖然三年多了,在公
司里人缘很好,人人都替她鸣不平。陆可儿找肖挺说了半天情,肖挺银牙咬定,死不松
口,最后还动了肝火,尖着嗓子质问她,说这公司究竟听谁的,怎么我炒个人都这么困
难?陆可儿想了想,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来,一个月后就辞了职。那时君达公司正在进
行所谓的“二次创业”,所有的管理制度都被推翻重来,包括最为人称道的“哺乳政策
”,这个政策是周振兴定的,有一整套挽留人才的措施,比如车接车送、免费住房、高
额保险、员工持股……。新的政策一出台,整个日化行业都为之震动,两个月里共有60
多名中高层员工辞职,君达公司几乎成了一个空壳。肖挺还不在意,说有品牌、有资金
,就不愁没人做事。正大张旗鼓地招聘,噩耗频频传来:江西财务经理携款潜逃,辽宁
总经理携款潜逃,西南公司业务员全体哗变,山东公司的货车司机连车带人翻下了山崖
……这些事还没处理,又收到了税务局的补税通知,应补缴的税款高达上千万,肖挺手
下无人,忙得焦头烂额,天天跺脚骂娘。紧接着证监会的调查组进驻深圳,一个月里过
来清查了两次,肖挺硬着头皮对付了几个月,发现事情不好,提了六千万,一个人跑到
美国,从此音讯全无。
  关于这一切,鞍山的那个女人一无所知。当肖然站在万人面前,庄严地宣布重组计
划时,她正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摇晃着、颠簸着,她衣着朴素,面色平静,左手紧紧地
抓着一个保温饭盒,她妈住院了,她每天都要去送饭。公共汽车转了个弯,她一下站立
不稳,猛地撞到旁边一个人身上,饭盒翻了,汤汤水水洒了那人一身,韩灵连声说对不
起对不起,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人擦拭,那人是个粗汉,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声,一脚把
饭盒踢出老远,韩灵满脸胀红,走过去弯腰伸手,就要拿到手了,汽车一个急刹,韩灵
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她慢慢地往起爬,看见一车的人都冷冷地看着自己。

26
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4:50
第二十七章
  肖然在法国认识了一个真正的贵族,此贵族姓多纳诺,据说有皇族血统,祖上有位
姑奶奶嫁过一个路易,还出过数不清的公侯伯子男。
  此贵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纪的蜂巢式古堡里,
依山面水,四周绿树环绕,房间里到处摆着文物,连夜壶都是明朝的官瓷。肖然在这里
呆了三个小时,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红葡萄酒,用银餐具吃了几只蜗牛和血淋淋的法
式牛排,听了几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心中隐隐约约有点自卑,说我比你有钱,但
你比我过得舒服。说得贵族摇头而笑。送他们出来时,多纳诺随手搂着夫人的肩膀,他
夫人也是满头白发了,下意识地拉过丈夫的手,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夕阳的余晖中,
她的脸庞微微发红,表情羞涩而甜蜜,就像热恋中的少女。肖然看着,像是突然想起了
什么,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了一下,出来后默默前行,一直没说过话。
  那是2001年11月,离他的死只有几个月。濒临死亡的亿万富翁看见了一个黄昏之吻
,心中会想起谁?
  那时韩灵就要满30岁了,肖然举起那杯造价不菲的美酒时,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口
袋里装着她刚领到的一笔工资,987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小区的暖气断断续续的,有
一天半夜被冻醒了,听见她妈在梦里大声咳嗽,韩灵拿出一床棉被,轻轻给她盖在身上
,回到房里再也睡不着了,北风吹起雪花,呼呼地响,韩灵站在窗口,失神地望了一会
儿,11月了,鞍山处处冰雪,但深圳应该还是一片青绿吧。
  和所有离婚的妻子一样,韩灵伤心了大半年,刚开始每天都要哭几次,后来慢慢地
学会了淡忘,不哭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1999年4月份,她在一家私人贸易公司里找
了一份会计工作,一个月800块,每天早起上班,晚上回来就跟她妈抢着做家务,她妈也
已经老了,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夜漫长难熬,韩
灵一边听着她妈的咳嗽,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每当屏幕上出
现卿卿我我的镜头,她就会悄悄地转过脸去,感觉心中迟迟钝钝地疼。她睡眠还是不好
,一晚上要醒几次,有时候深夜醒来,看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感觉自己就像住在
坟墓里,一切都在变冷变硬,而她自己,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
  女儿外表柔和、内心刚强,这一点韩妈妈比谁都清楚,劝也不能劝,说也说不得,
有几次她心中恨极,提着肖然的名字骂,刚骂上两句,韩灵就冷着脸走开。韩妈妈看在
眼里,心中疼得难受,到处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韩灵一开始不肯去,后来实在是不忍
看那张愁苦的脸,硬着头皮去相了两次亲,一次是税务局的一个科长,刚离了婚,有个
上初中的女儿,第二次见的倒是个单身,不过瘸着一条腿。两次相亲,韩灵都没怎么说
话,静静地听科长吹自己的神通广大,听瘸子说自己的厚道和善良,听着听着她就会走
神,想起肖然第一次约她时的情景:他穿一件崭新的红T恤衫,故作潇洒其实很害羞地问
她:“晚上礼堂放《魂断蓝桥》,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1990年4月,花开草长,春光怡人,女生韩灵看得眼泪直流,男生肖然递给她一
张纸巾,擦过泪后皱成一团。九年之后,她已经记不起电影的任何情节,就像当年的那
张纸巾,沾满了她的泪水,最终却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
  韩灵离婚后在鞍山生活了将近四年,四年里越过越艰难。她刚回家时还有点钱,买
了一套房子,添置了一些家具,剩下不到五万块。
  那时鞍山的经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大量产业工人下岗,乞丐越来越多,治安越来
越差,经常听说抢劫杀人的恶性案件,有一次就发生在他们旁边的那栋楼,一对教师夫
妇在家里被人活活砍死,财物洗劫一空,因为这事,韩灵至少有三天没敢出门。她有个
比她大很多的表哥,小时候经常带她去厂里玩,现在两口子一起下岗,每月领两百块失
业救济金,穷得连肉都吃不上。韩灵有次去他家,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馒头就
咸菜,看得心里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当时就下楼提了三千块钱,把表哥感动得浑身哆
嗦,说老妹啊,有了你这钱,你侄儿就能继续上学了。表嫂当时大哭。韩灵坐了一会儿
,越坐越难受,最后红着眼睛下楼。沉沉夜色中,许多女人像幽灵一样陈列在路边,表
面欢笑,内心忧愁,不断骚扰着过路的单身男性,希望他们光顾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
用最卑贱、最屈辱的方式来换取明天的生活费和儿子的书包。
  她们也是人,韩灵说,仔细想想,她们也许就是我自己。
  1999年韩灵干过三份工作,但每份都没干长,直到她进了那家子弟小学。子弟小学
跟普通学校不同,普通学校里老师就是上帝,家长要时不时地进点贡,以便上帝心情好
的时候给自己的孩子开开小灶;但子弟小学的老师不过是企业的基层员工,家长要么是
你的领导,要么是你的同事,别说进贡了,对学生稍微严厉点都可能饭碗不保。再说韩
灵本来就是走后门进来的,腰不粗腿不壮,说话就更没有底气。
  这一年韩灵还不满28岁,但看起来就像38岁,脸黄人瘦,容颜枯槁,离婚后也不大
注意修饰,显得越发憔悴。她妈隔三岔五地住院,每次都要花几千块,身体不仅没见好
,反而越来越差。眼看着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韩灵又愁又慌,吃得越来越省,2001
年全年只买过一件内衣。她妈死时,韩灵哭得人事不省,她表哥一手操持了丧礼,一切
结束后,韩灵呆呆地跪在墓碑前,看着她妈的遗照,眼泪都哭干了,心中只想一头撞死
,表嫂看她神色不对,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几天都不敢离眼。那时的韩灵几乎分文皆
无,躺了一个星期,一天哭到晚,恨不能趁人不注意从楼上跳下来。不过死也不是那么
容易的事,表哥表嫂那么苦心地劝,老宋还带着学生来看过她两次,又送鲜花又送水果
,就这么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最后还是咬着牙活了下来,第一次走进课堂时,学生
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韩老师,您的学生想念您!
  韩老师看了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那是她最困难的时候。但她从来没想过要打那个电话,虽然她一直都记得那个号码

  你恨他?
  韩灵摇摇头,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迟疑地摇了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
我越是艰难,心里就越平安,我希望他明白:他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我要他一辈子
良心不安!
  这也许是世间最温柔的惩罚,也许是最恶毒的。但肖然的死终结了一切。韩灵虐待
了自己三年,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一千万,她还没想好这钱要怎么花,不过最大的可能是
回鞍山开个公司,不一定要赚多少钱,但至少可以养活一部分人。
  那笔钱,一开始就是她的,最后依然是,只不过隔了三年,隔了生与死。
  肖然从法国回来那天,正好是韩灵30岁的生日,那时她妈已经病危了,韩灵买了点
鸡和青菜,回家烧了一菜一汤,到医院喂她妈吃完后,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到家里,在电
视前坐了一会儿,刚想去睡觉,电视上开始放“伊能净”的广告,连着放了两次,韩灵
看第一次的时候笑了一下,想起1995粤海工业村的那栋灰色楼房,肖然一脸兴奋地冲进
卫生间,大声对她说:“韩灵,我想到了!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香皂!”过了
几分钟,又播了一次,韩灵的笑容慢慢隐去,想起多年前的一句话:“抱着你,就像抱
着自己的小女儿。”那是真的还是假的?真有人这么疼过你吗?
  那天是她的生日。但除了她自己,再也没人记得。夜深了,韩灵睡了一会儿,突然
醒了过来,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感觉心像被一根细线拴住了,每动一下都会隐隐地疼。
那时夜很黑,窗外风声呼啸,韩灵慢慢地翻过身,举起右臂,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下。
  那时肖然正在最豪华的日光城夜总会喝酒,一个自称姓岳的野模特妖妖娆娆地坐在
旁边,又搂又抱的,还不断拿话恭维他,说老板你很帅,又斯文又有男人气,肖然一直
没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后岳野模抓起他的左手,放在大腿上挑逗地揉措着,突
然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说老板你这里是怎么了,肖然倏地抽回手,冷冷地回答:“咬
的。”岳野模不识趣,继续问:“谁这么**啊,还咬人?”
  肖然腾地站了起来,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凶狠地瞪着眼,说你再胡说,我他妈弄
死你!然后满脸通红地走了出去,走过一条金碧辉煌的走廊,走过美女的丛林,在楼梯
口站了很久,不知道该向上还是向下,过了半天,他举起手,看着那排永不消失的牙印
,身体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那夜繁星满天,星光穿过百万年的光阴,静静照临人间,照着每一处疼痛过的伤口

27
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5:08
第二十八章
  刘元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和沙薇娜结婚,他一直都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的矫情,
不喜欢她随时随地一副高不可攀的表情,最不喜欢她叫自己的英文名。刘元在鹤堂公司
工作时,因为经常要用英语交流,所以随行就俗地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叫kevin liu,
凯文刘先生在这事上有点民族沙文主义,始终觉得“刘元”叫起来更亲切,更像人的名
字,而“凯文”怎么听怎么觉得假,还有点骚哄哄的。两个人认识后,沙薇娜一天给他
发一个邮件,不是叫他dear kevin,就是称呼他凯文买大令(kevin,my darling),刘
元开始还能捏着鼻子读下去,后来一看到就起鸡皮疙瘩,浑身都不自在。
  沙薇娜是上海人,
那年28岁,在一家英国公司当高级商务代表,讲一口标准的牛津英语,月薪两万多港币
,自己在蛇口海月花园买了套小复式,开一辆酒红色的思域,算是真正的白领。刘元第
一次见她是在香港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上,那是2001年夏天,他的资讯公司发展势头良
好,雇了二十几个人,每月最少能赚几万块,还出了一套光碟,名字叫《公司的谜底》
,一套卖170块,外送一本书,上市三个月就卖出了六千套,结结实实地赚了点钱,也出
了点名,所以那天参加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人人都叫他刘教授。
  刘教授那天应约发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的演讲,题目是《非理性的管理》,评述了
公司管理中常见的十五个问题,讲得妙趣横生,有大量案例,有精辟的分析,有独到的
见解,还时不时插进两句洋话,像he who knows one,knows none什么的,听得众人不
停鼓掌。讲完后他自己也很得意,整整衣服下台,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杯香槟,姿态优
雅地跟旁边几个人聊天,一转头就看见了沙薇娜。
  沙薇娜算不上漂亮,但一身闪亮,看上去神采飞扬,眉宇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架势
。刘元那时对服饰极有经验,只看了两眼,就断定她那一身至少要几万块才能拿下来,
沙薇娜穿一件YSL的浅蓝色真丝长裙,胳膊上挎着一个古芝的仿古时装包,手上的腕表晶
晶闪亮,不是劳力士就是伯爵舞者,看见刘元看她,沙薇娜袅袅而来,大大方方地伸出
手,说你讲得真好,认识一下,my name is sevalle。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刘元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妻子。不过在这种环佩叮当的酒
会上,一切都表现得高雅温文,喜欢或者厌烦,赞同或者反对,在表面上看来毫无分别
,刘元握着她的手说:“你有非常动人的的气质,沙小姐。”气质动人的沙小姐嫣然微
笑,说男人赞美一位女士的气质,就等于否定她的容貌,刘教授,我不至于那么ugly吧

  刘元赶紧作揖,说我的赞美是真诚的,上帝作证,你确实光彩照人。
  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有时候一句无意的话就可以决定命运,2003年刘元说起这
事,表情就像是痔疮发作的哲学家,他皱着眉头,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如果当初
没说那句话……”然后摇了摇头,笑着对我说,“不过我从没后悔,生活那时也许有多
种可能,但只有这一种会产生觉悟。”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第二天又约好了一起回深圳,通关时下了点雨,刘元为了表现
绅士风度,一手打伞,一手轻搂着她的腰。以后的事来得异常迅猛,刘元连想都来不及
想,就被裹挟着上了沙薇娜的船,半是心甘情愿,半是身不由己,跄跄踉踉地走到最后
,一切都成了他的责任。刘元对此有个经典的评价,说“搞”字本来是“高手”的意思
,现在我被她“搞”得心服口服,因为,“她确实是个高手。”
  这当然是气话。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沙薇娜在2003年10月去了诺丁汉,去时两手
空空,一无所获。当然,刘元的损失更大一些,他现在是个性无能患者,也许永远都治
不好。
  回到深圳后,沙微娜说她心情不好,让刘元陪她去喝酒,一直喝到深夜两点,说了
无数半真半假,像挑逗又像玩笑的话。买单时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刘元力大,按住沙
薇娜拿钱包的手,抢着会了钞,沙薇娜像是真的醉了,脸色酡红,气息芬芳如酒糟,紧
紧地抓着他的手,说凯文,我今晚不想回去了,你陪我喝到天亮好不好?
  两年前跟赵捷分手,刘元难过了整整一个月。不过很快他就联系到了一单生意,帮
一家著名的电子公司制定第二年的薪酬计划,忙了整整27天,方案搞得十分巧妙,一年
至少能省四五百万,却没有任何明显降薪的迹象,其中用上了他在鬼子公司学到的全部
经验,把员工工资的大部分都以费用方式发放,要用发票冲抵,一年算下来,光省下的
个人所得税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这单生意让刘元赚了三万多,以后干脆就走上了这条
路,注册了一家小公司,名片印得花里胡哨的,自称是管理专家,到处联系业务,他在
业内本来就有点小名气,也会做人,慢慢地就上了轨道,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元资讯”
也成了业内一块响当当的牌子。
  这期间刘元又结识了几个女人,深圳的爱情很纯粹,从肉体开始,到肉体结束,谁
都不会说些情呀爱的,更不需要谁对谁负什么责任。
  他给她们买衣服,她们陪他上床,过后一拍两散,谁都不会想起谁。
  不过刘元对这事越来越厌倦,他是学佛之人,知道嫖是一种罪恶,不管嫖得多么隐
蔽,都将失去他未来的天堂。
  “喝到天亮”是一种托词,刘元阅人无数,当然知道它的潜台词是什么。午夜之后
,两个人半扶半抱地去了沙薇娜在蛇口的家。沙薇娜在床上表现得十分专业,动作有板
有眼,叫床声富于韵律,刘元冲刺之时,她恰到好处地大叫一声,两眼紧闭,身体有规
律地微微颤动。
  虽然明知道那是装的,刘元还是忍不住微微感动了一下,他了解自己的战斗能力,3
0岁的人了,虽然有一点技术,体力却是大不如昔,遇上沙薇娜这种高手,他只有甘败下
风。天亮前两位选手又举行了加时赛,刘元左冲右突,即将突出重围,沙薇娜也找到感
觉了,叹息般呻吟了一声:oh my god,刘选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犹豫了半分钟,忽然
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悄悄退出了赛场,躺到她身边,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天快亮了
,睡觉吧。”
  一个月后他们就结了婚。那时刘元还没买房,就住在沙薇娜那里,两个人都过惯了
单身生活,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谁都觉得不大自在,沙薇娜总指责刘元的生活品位,而
刘元反感的恰恰就是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品位:吃面条用筷子跟用叉子有什么区别?在外
面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回到家非得再陪她喝上一杯葡萄酒,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喝茶
凭什么就比喝咖啡低一个档次?再说沙薇娜煮的咖啡实在是不敢恭维,又苦又涩,还有
股狐臭味。最让他看不惯的就是沙薇娜老是装病,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疼就疼吧,
还不肯吃药,刘元把饭做好了都不肯起来吃,非得喂到嘴边,又不是演电影,恩爱秀作
给谁看?所以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开始厌烦,做爱也没什么心情,尤其怕听沙薇娜用英
语叫床,每次一听到就魂飞胆破,匍匐在阵地上欲仙欲死,战斗指数瞬间降为负数。沙
薇娜不明白他的病根儿,渐渐地就开始藐视他的武功,有次刘元刚合上眼她就开始自慰
,刘元听见身后声音不对,开了一点灯,看见沙薇娜一边忙活,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嘴里兀自呕耶呕耶地叫,刘元俯下身来详详细细地研究了半天,这时沙薇娜就要到站
了,粉红色的灯光下,刘元看见他的妻子牙关紧咬,白眼直翻,脸上毛孔大张,颗粒浮
凸,像一张用旧了的砂纸。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睡着的时候有感觉,要用的时候状态全
无,怎么激励都没有积极性。作为妻子和主要受益者,沙薇娜不仅不协助他治疗,反而
恶毒地进行打击,指着录像上犀利刚猛的黑人,用英文说:“鸡不能像雄鹰一样飞,你
还是歇着吧。”
  打击得此鸡万念俱灰,佛祖心头坐,羽毛满天飞,恨不能一头撞死。
  2002年10月刘元到上海出差,帮一个温州老板筹划一个保健品项目,活儿干得很漂
亮,方案出台后,温州老板十分高兴,说有信心在两年之内追上脑白金,出手也很大方
,除了合同约定的18万,又格外给了三万块的辛苦费,刘元拿着这笔额外之财,在南京
路上转悠了半天,给岳父买了一匣哈瓦那雪茄,给小舅子买了一辆法拉利车模,坐了一
会儿出来,感觉还缺了点什么,就到免税商店花九千多买了一套SKⅡ,心想沙薇娜毕竟
是自己的老婆,管吃管睡,还给他房子住。
  他第二天中午回到深圳,出租车司机是个多嘴的江西佬,一路都在控诉当官的腐败
,刘元没搭腔,只是在那里笑。到蛇口后看见几个民工打架,他还发了点感慨,想自己
当年跟这些人没什么区别,现在有家有业,也算出人头地了,来之不易啊。沙薇娜毛病
不少,不过谁家夫妻之间没点矛盾呢,总要慢慢磨合。另外身体好像也好了起来,在上
海呆了十几天,每天都有状态,可惜没有用武之地。想到这里刘元笑了一下,想这次要
跟沙薇娜好好谈谈,别的毛病可以容忍,但无论如何不能再用英文叫床。
  上楼,开门。那一袋子SKⅡ还是有点分量,勒得他手生疼。这时候沙薇娜应该还在
公司,刘元放下东西,觉得有点渴,拿着杯子去倒水,走到卧室门口,听见里面隐隐约
约有点声音,他心中疑惑,轻轻推开门,只看了一眼,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一下子僵
在了那里,手里的杯子晃了两晃,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咔嚓裂成碎片。
  床上。沙薇娜赤身裸体地跪在床头,一个高大魁梧的洋鬼子叉腿站在她身后,嘴里
呼哧有声,墙一般的后背上布满汗珠。听见声音,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房间里鸦雀无
声。过了大约一分钟,沙薇娜直起身来,平静地问:“凯文,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
  一年之后,刘元带我去弘法寺,烧了香,捐了香火,在明觉禅师房里喝了两杯茶,
刘元的表情很庄严,跟他师父谈了半天宝林逸事,然后闭眼打坐。我觉得无聊,出去转
了半天,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那时明觉禅师已经走开了,刘元双眼紧闭,坐在那儿不
停地喃喃自语:“浮生如梦,一堕十劫。要之不离,要之不弃,不离不弃,得见真如…
…”

28
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5:37
第二十九章(2)
  

  那是2002年3月,“彩衣皇宫”里一派奢华景象,服务女郎只穿内衣,在人群中穿梭
往来,胸罩里塞满小费,四个西洋美女站在台上表演脱衣舞,有的侧卧,有的半蹲,身
体像蛇一样宛转起伏,台下观众面红耳赤地大声叫好。肖然皱着眉头走进去,在二楼包
厢的长窗前站了半天,突然幽幽长叹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每盎司99美元的“蓝寡妇”
,这时妈咪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长长的一排美女。

  那时肖然还有四个月的寿命。他身上有六张会员卡,四张信用卡,据说还有几张花
旗银行见票即付的现金本票,这些东西可以让他身无分文地走遍全世界。他的一副钓竿
价值上万元,一支高尔夫球杆相当于一个白领全年的收入,他在彩衣皇宫一夜的消费可
以买一辆轿车。
  他站在世界的最顶端,但关于未来,他一无所知。
  彩衣皇宫是一家秘密的私人会所,所有会员必须通过熟客介绍。
  肖然2000年秋天成为会员,以后每次路过香港都要进来坐一坐。与彩衣皇宫相比,
其他再有名的夜总会都像是大排档,以肖然所在的嘉宝包厢为例,开房费三万,每小时
收费5800港币,这价格还不包括酒水和服务费。两年里肖然在这里至少消费了上百万,
不过这钱花得并不冤枉,彩衣皇宫的老板与三国名将陆逊同名,为人低调,但交际十分
广泛,经常在富翁之间传针引线,肖然通过他结识了无数商界名流,有年轻的船王、血
统复杂的金融家、出身名门的地产大亨、风度翩翩的传媒巨子,这些人谁都不比他钱少
。那时候肖然还不像后来那么有名,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地坐着,偶尔发表一点见解,看
上去像南瓜一样木讷老实,直到2002年著名的"彩衣港姐风波"。
  "港姐"真名叫秦巧云,身高一米七五,五官酷似李嘉欣,所以人人叫她港姐。港姐
在彩衣皇宫的身价是每小时300英镑,也可以用美元和港币结算,但拒收人民币。这是陪
聊的价格,摸一摸捏一捏无所谓,如果想采取进一步的攻势,那就要问问自己的荷包答
不答应。
  虽然价格不菲,但从来也不缺买家,在生意最红火的2001年,港姐秦巧云一晚上要
转四五次台,每天都要赚半盆钞票,江湖传闻,说她有一天去卫生间,在镜前涂抹完毕
后,服务生笑嘻嘻地跟她讨小费,港姐冷冷地哼了一声,伸手在挎包里抓了一把,眼睛
不眨地扔在盘子里。
  那一把最少都有三四千港币。
  那天肖然去得晚了一点,妈咪带小姐进来时,港姐已经转战多处,分身无术,不能
过来陪他。妈咪一脸狐媚地引荐新产品,说你要不要新来的芬兰波霸,才17岁,最鲜嫩
的金丝猫,见肖然不感兴趣,她又推出了崭新的重庆玉女、未开封的新疆白人,还有一
对跳舞的娈生姐妹,据说曾经多次给张国荣伴舞,肖然一概不理,挥挥手把她们全轰了
出去,说我就要秦巧云,你把她给我叫来。妈咪一脸为难,说港姐正在坐林少的台,实
在腾不出身来,你还是叫别人吧。肖然勃然大怒,说林振是个什么东西,我让他几次了
,他让我一次就不行?今天晚上我要定秦巧云了,要多少钱,你让她自己说!风波就是
这么起来的。肖然和林振都是彩衣皇宫的老主顾,谁都不能得罪,妈咪硬着头皮两头调
解,调解了一个多小时,矛盾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港姐的身价也一路飚升,
从五十万到一百万,一直涨到五百万,肖然正要继续投标,那边林振改口了,对妈咪说
你问问他是不是白痴,有那五百万,我还不如请几个黑道,一枪干掉他!然后就开始人
身攻击,林振骂肖然是“大圈农伯”,捡了两个土钱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你让他搞搞
清楚,这是香港,不是深圳!”肖然骂林振是骗子世家,靠他爹卖玻璃赚的几分钱到处
招摇,早晚要被人砍死,“仆街的王八蛋!”骂到最后,两个人都怒不可遏,林振拽着
港姐踹门而入,说你不就是想上她吗,老子就是不让你,我现在就上给你看!说着就开
始撕扯港姐的裙子。肖然气得脸色铁青,抄起酒瓶子就要敲他脑袋,想了一想又放下,
大喊一声:“刚子!”赵宝刚纵身而入,挥拳直取林振,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之后,只见
林氏珠宝的公子仆坐地上,眼窝淤青,鼻血横流,这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林振艰难地
站起来,恨得银牙咬碎、眼眶瞪破、鼻孔翻转,在他身边,肖然正轻薄地搂着港姐,脸
上似笑非笑,眼睛里闪着冷冷的、狼一般的光芒。

29
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5:56
第二十九章(3)
  

  那次肖然差点回不了家。林振扬言要花一千万干掉他,赵宝刚全副武装,一再戒备
,还是感觉到了那无所不在的危险,最后只好向驻港部队的邱恩正求助,邱中校派了半
个连的兵力,一直把他们护送过关。那段时间肖然的楼下一直有人逡巡,连停车场都有
人站岗,腰里鼓鼓囊囊的,明显是硬家伙。肖然对此倒不太在意,他那天跟港姐调了很
久的情,临上床时突然没了兴致,披着睡衣在书房抽了两支烟,随手翻出来一摞照片,
他信手翻着,慢慢地想起几年前的一些事。那时天快亮了,港姐在他的床上已经睡熟,
四周金碧辉煌,然而死一般  
的寂静。肖然看着看着,突然在一张照片前停了下来,那是他和韩灵在深圳的第一张合
影,在小梅沙,韩灵穿着泳衣站在海滩上,年轻的脸上容光焕发,他搂着她的腰,从救
生圈后探出半张脸,眯缝着眼睛大笑。仔细想想,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九年了啊,
肖然轻轻地叹了一声,门口的赵宝刚听在耳里,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那时他们还很穷,在路边小摊上吃海鲜,点了鱼、虾和螺,一共花了不到四十块钱
。吃鱼时韩灵被鱼刺扎破了手指,出了两滴血,肖然抓过她手,放在嘴里使劲地吮,韩
灵说“脏”,肖然说不怕,“你怎么样都是干净的”,说得韩灵心中感动,拿另一只手
慢慢地摸他的脸,嘴里轻轻地问:“我们会一直都这么好吗?”吃完饭去游泳,耳鬓厮
磨了半天,肖然心中动情,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就开始亲她,韩灵难为
情,说别,别,有人在看,越挣扎他就抱得越紧,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要他们看。亲
了半天,韩灵一脸羞红地抬起头来,叹着气说这地方多好啊,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肖然说:“等咱们发财了,就到这里买套别墅。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韩灵说:“
住一辈子。”肖然笑,说那就住一辈子,咱们一言为定,谁都不许耍赖。
  “不许耍赖……”,肖然轻轻地念道。那张照片在黑夜里慢慢落地,没有发出一点
声音。
  肖然死后,留下了十一套豪宅,一套价值千万的别墅,还有两辆奔驰、一辆加长凯
迪拉克和一辆陆虎揽胜。2003年四月份,含水市国资局和凯瑞达股东联合会共同起诉君
达公司,这些财产大多被查封、扣押、拍卖,作为最后一个留守者,赵宝刚保存了两大
箱肖然的私人物品,其中有19封信,这些信大多是韩灵大学期间写的,介绍完她的大学
生活,剩下的就全是思念,说我想你想得快疯了,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说我上
课时想你,吃饭时想你,连考试时都在想你。
  在其中的一封信里,韩灵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张纸,内容全是肖然的名字:肖然,
肖然,肖然……那个死者再也听不到了。这封信里有多处模糊,像是被眼泪打湿的。时
隔多年,我无法分清那是谁的眼泪,只好去问韩灵,韩灵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她当年的作
品,浑身剧烈地颤抖,说是他,是他!然后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说我只想我走了他会高
兴,“没想到……没想到,他也在哭!”看到最后,我发现了一封没寄出的信,是肖然
的笔迹,既没抬头也没落款,看不出写于什么时间,信的开头用一句话概括了他的生平
,“我现在功成名就,却经常感到孤独,”然后介绍他的现状:慢性胃炎,高血脂,视
力下降,经常觉得没有力气,“吃的东西很贵,但都不可口。
  经常失眠,身边有无数女人,但都不值得相信,更不值得爱。赚钱太容易了,越来
越没意思。”后面涂抹了一整行,接下来是这样一段文字:我现在很辉煌,也很危险,
也许就快死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我从来没问过。我经常想
到你,两年之前每月想一次,一年之前每星周想一次,现在每天都会想。你也许不相信
,我还好几次梦到过你,你还像原来一样漂亮,你在校门口掐我,在女生楼下咬我,不
过一点都不疼。
  我和原来差不多,140斤,不过头上开始长白头发了。你呢?你胖点了没有?你走的
时候太瘦了,胖一点会更好看。我常常在想,如果你那时不那么倔,我们是不会分开的
。你为什么要逼我呢?我只是要一个说法。唉,不说这些了,说了也没用,我们不可能
回回从前,是不是?所以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第二十九章(4)
  

  我一生做过很多坏事,也做过很多好事。但从来没对不起谁,除了你。你为我吃了
那么多苦,却不肯要我的一分钱。你是存心让我难受吧?还有,我前些天去了一趟咱们
的家,那里到处落满了灰,你从前的衣服都被虫子咬坏了,你喜欢看的那几本杂志还放
在原来的地方,纸都发黄了。我还找到了你大一那年的语文试卷,你有道填空题答错了
,不过批卷老师没看出来。

  你还记得临走时我说的话吧,我早晚会给你一大笔钱,你不要都不行。真的,你不
要都不行。
  这段话里有几处错误,一是把“每星期”写成了“每星周”,二是“回回从前”,
我读了几遍,认为应该是“回到从前”。抄录这段话时,我心里一直想着肖然的样子:
他坐在书桌前,写两句就停一会儿,站起来走两步,抽支烟,然后再接着写。黄昏的太
阳斜斜地照着他,他面色平静,脸上似笑非笑,两只瞳孔微微收缩,就像他遗照上的脸

  这是一封注定不会寄出的信,他想写给谁看?他写的时候会叹气吗?没有人知道。
  对了,还有那行被涂掉的字。韩灵把信翻过来,对着太阳看了半天,看着看着,她
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韩灵抖了一会
儿,双手捂脸,使劲地哭。
  肖然说:我讨厌过你,但直到你走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讨厌的你,已经成了我
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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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fouryears 发表于 2009-8-20 01:26:14
第三十章(1)
  

  孙玉梅把有钱的男人分为三种:钱多人傻型、钱多人精型、钱多人渣型。天下有钱
男人湟湟多矣,但总不出孙靓女之所料。所以聪明的女人一定要看准了鹰再放兔子,赚
第一种男人的钱,与第二种男人合作,玩弄第三种男人的感情,但一定不能让他得手。
  这确是高论。我听了大笑,问她:陈启明算哪一种?这下轮到孙玉梅不好意思了,
她忸怩了半天,迟迟艾艾地说:“他哪种都不是,他……他是个好人。”好人陈启明一
直在找他  
的儿子。找了整整两年,人瘦得像根旗杆,脸上一把皱纹,他吃得很少,烟越抽越凶,
经常不住声的咳嗽,随时能咳出来果冻一样的浓痰。黄芸芸还是老样子,天天木呆呆地
坐在那里,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她走路本来就轻,现在更是变得像鬼魅一样,经常会
无声无息的站在他身后,话也不说,灯也不开,眼睛直直地盯着,眨都不眨一下,几次
都把陈启明吓了一跳。有一天他还在睡觉,迷迷糊糊地觉得屋里有人,睁眼看见黄芸芸
就站在床头,那时天刚蒙蒙亮,屋里很黑,只能隐隐约约看清东西,黄芸芸眼睛大睁,
像害怕一样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慢慢走开,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发
出一点声音,陈启明心里发冷,翻身坐起,看着她白得吓人的脸,轻轻飘动的一头乱发
,像见鬼了一样,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第二天陈启明就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黄芸芸一路都没说话,一直静静地看着窗外
,经过莲花山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草坪上那群嬉闹的孩子,对陈启明含糊不清
地说:“宝宝,宝宝……”陈启明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心中一酸,停下车,一把将她
搂了过来。路边有个捡垃圾的老头儿好奇地看着他们,陈启明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妻子,
看着那个愁容满面的老头子,感觉到两个人轻微的心跳。
  医生说黄芸芸没有危险性,不会伤害任何人,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儿子。不过陈启
明还是坚持让她住了进去。他帮黄芸芸铺了床,交了七千块生活费,要走时觉得心里空
落落的,就又回去看了她一眼。
  黄芸芸像是明白了一点什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一个就要离开父母的小女孩,
一脸依依不舍的神情。陈启明帮她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本来是想
笑一下,咧了咧嘴,眼泪都差点流下来。黄芸芸脸上的肌肉颤了一下,突然伸出双手抱
住了他的腰,抱得紧紧的,陈启明心里一动,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慢慢
流了下来。
  仔细想想,他们这辈子一共也没说过多少话。第一次见面时黄芸芸很害羞,黄村长
给他们介绍完后,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就垂头而坐,一直到最后也没开过
口,甚至让陈启明怀疑她有语言障碍。结婚那天陈启明被灌了不少酒,黄芸芸的几个女
伴进来闹洞房,叽叽喳喳地又说又笑,陈启明心中不耐烦,又不好开口撵人,冷冷地看
着他的新娘站在人群中傻笑,笑一会儿就瞥他一眼,脸上一片羞红。
  洞房闹完了,陈启明合衣躺到床上,想起未来,忍不住难过起来,感觉像丢了什么
东西。黄芸芸犹犹豫豫地躺到他身旁,用小手指头轻轻碰了他一下,陈启明心里一阵腻
歪,倏地抽回手,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她。将睡未睡之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地响,
他侧过脸,看见他的新娘已经起身,站在在喜气洋洋的洞房中央,表情似悲似喜,脸上
一片茫然,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那是这个丑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日子。她描了眉,化了两次妆,穿一件合身的红缎
子旗袍。她一生善良,但从来都没人在意过她,即使在她最美丽的那一天。
  为了找儿子,陈启明在报纸、电视和电台都登了寻人启事,悬赏十万,后来又增到
二十万,过了一年多,还是踪影全无,陈启明一狠心把赏格加五十万。重赏之下,必有
好事之徒,那时不断有人打电话过来,提供各种虚无缥缈的消息,陈启明为此花了不少
钱,从广州到西安,从上海到四川,腿都跑细了,也没找到儿子的一根头发。找到最后
,陈启明自己都绝望了,想起儿子用胖乎乎的小胳膊搂着他,嘴里不停地叫爸爸,心里
就像刀扎一样。每次失望而归,摇摇欲坠地走进空荡荡的家,他总会想起当年的情景:
黄芸芸一脸讨好的笑,儿子乍伸着小手,颠颠地扑进他怀里,一边叫爸爸一边咯咯地笑
。而仅仅过了一年,一切都已经万劫不复,老婆疯了,儿子丢了,陈启明问自己:我活
着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时他有很多钱。因为“伊能净”商标的事,肖然给了他200万,他
投资的影楼和建材生意也开始赚钱,账户一天比一天充实,但这又能说明什么?赚钱是
个好事,但赚来的钱留给谁花?他的生活已经是一塌糊涂,一个人吃,一个人睡,家里
乱糟糟的,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每天吃外卖,一屋子泡沫塑料,空气中飘着一股馊饭
的味道,实在看不过眼时,他会打扫一下,但打扫到一半就会停下来,浑身力气全失,
心想:我这又是为了什么?我还需要干净么?那就继续找吧。不停地找,绝望地找,毫
无意义地找。肖然劝过他,刘元劝过他,最后连黄仁发都劝他别找了。陈启明表面上答
应,转过身去却依然如故,除了找儿子,他还能干些什么?儿子毕竟不是他们的,在这
繁华而凄凉的城市,有无数东西可以分享,但生活,谁又可以帮着分担哪怕一丁点?200
1年底,湖南益阳破获了一个专门拐卖婴儿的犯罪团伙,共救出57个被拐卖的孩子,他们
分布在广东各地,有的被挖去双眼,有的被抽掉脚筋,然后躺在繁华路口和香火茂盛的
寺庙门口乞讨,讨到的钱全部上缴,完不成任务就没有饭吃,有时还要挨打。陈启明闻
讯赶去时,黄振宗已经不认识他了,他歪着小脑袋,又黑又瘦,身上破破烂烂的,像只
饿了很久的小猴儿,陈启明抱起他,感觉万箭穿心,听见他像念经一样地嚷嚷:“老板
老板发善心,可怜可怜苦命人。”还没念完,陈启明就哭了起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眼
泪叭嗒叭嗒地落到儿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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