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baixiaos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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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闲其它] 承欢记——亦舒 [推广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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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15:59
承欢笑笑,“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

  辛家亮说:“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开会,散会再说。”

  可是那个下午,有一位欧阳律师打电话来传承欢过去接收遗产。

  承欢没想到祖母会老练能干得懂得雇用律师。

  她听清欧阳律师公布遗产内容,不禁怔住。

  “——铜罗湾百德新街海景楼三楼甲座公寓一层、北角美景大厦十二层丙座公寓一层
,另汇丰股票----”

  承欢一点都不感激这个祖母。

  匪夷所思,这么些年来,她住在养老院内一直冷眼看他们一家四口为生活苦苦挣扎,
从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欢铁青着脸,有一次她险险失学,祖母见死不救,由得麦来添四处外出借贷,幸亏
张老板大方慷慨,乐善好施,帮麦家度过难关。

  这老太太心肠如铁,带着成见一直到阴间去。

  承欢待律师宣布完毕,问道:“我什么时候可变卖产业?”

  律师答:“待交付遗产税后约一年光景吧。”

  “我已决定全部套现。”

  “我们可以代办。”

  “好极了。”

  “估计麦小姐可获得可观利润,财产接近八位数字。”

  承欢露出一丝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来道谢,麦承欢中了彩票呢,多么幸运,她离开律师写字楼,立刻去找毛咏欣


  好友在会议室,她在外头等,拿着一杯咖啡,看窗外风景。

  祖母那样讨厌他们,终于还是把麦家的产业归于麦家,所以二世祖们从来不怕得不到
遗产。

  承欢在心中盘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层像样的公寓让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种第十四座十八楼甲室的地址完全丢在脑后,换一个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厦名。


  她微微笑。

  毛咏欣一出会议室看到她:“承欢,你怎么来了?”

  连忙与她进房间坐下。

  一边关怀地问:“最近犯什么太岁,为何发生那么多事?”

  “也没什么,还不是一桩桩应付过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时,日与夜、天天难过天天过
。”

  “说得好。”

  “咏欣,多谢你做我的好友。”

  毛咏欣十分诧异,“哟,这话应当由我来讲。”

  承欢告辞返回办公室。

  同事对她说:“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欢猛地想起她与辛家亮有约。

  电话接通了,辛家亮诉苦:“我已决定送一只寰宇通给你。”

  承欢只是赔笑。

  “出来开解我,我情绪极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抚。”

  承欢遗憾地说:“还是做孩子好,不开心之际喉咙可以发出海豹似的呜咽,接着豆大
眼泪淌下脸颊,丝毫不必顾忌。”

  辛家亮说:“真没想到我会成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破碎的家庭怎么样她不知道,可是麦家经济情况一向孱弱,也像随时会得崩溃,承欢
提心吊胆,老是希望可以快点长大,有力气帮这个家,一踏进十五岁,立刻帮小学生补习
找外快,从不缺课,因长得高大,家长老以为她有十七岁,她一直懂得照顾自己。

  “你应当庆幸你已经长大成人。”

  辛家亮承认这点,“是,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楼下见。”

  他们初次见面也下大雨,承欢为建筑署新落成文娱大楼主持记者招待会。

  记者围住助理署长问个不休,矛头指向浪费纳税人金钱的大题目之上,那名官员急得
冒汗,一直唤:“承欢,承欢,你过来一下。”命她挡驾。

  简介会终于开始,辛家亮上台介绍他的设计,承欢离远看着他,哗,真是一表人才,
又是专业人土,承欢有点心向往之。

  散会,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装大伞,默默伸过来替她遮雨,送她到地铁车站。

  承欢第一次发觉有人挡风挡雨的感觉是那么幸福。

  他并没有即刻约会她。

  过两日他到文娱馆去视察两块爆裂的玻璃,踌躇半晌,忽然问:“麦承欢呢?”

  文娱馆的人笑答:“承欢不在这里上班,承欢在新闻组。”

  他呵了一声。

  这件事后来由同事告承欢。

  又隔了几个星期,他才开始接触她。

  开头三个月那恋爱的感觉不可多得,承欢如踏在九重云上,早上起来,对着浴室那面
雾气镜理妆,会得格一声笑出声来。

  今天。

  今天看得比较清楚了。

  那个温文尔雅的专业人士的优点已完全写在脸上,没有什么好处可再供发掘。

  最不幸是承欢又在差不多时间发现她自己的内蕴似一个小型宝藏。

  他在楼下等她,用的还是那把黑色大伞。

  “祖母去世有一连串事待办。”

  这是辛麦两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犹自可,一提发觉初秋已经来临,居然有一两分凉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迟了。”

  “那么,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码要等父母离了婚再说。”

  好像顺理成章,其实十分可笑,儿子不方便在父母离婚之前结婚。

  伞仍然是那把伞,感觉却已完全不同。

  雨下得极急,倘若是碧绿的大草地,或是雪青的石子路,迎着雨走路是一种享受。


  可是这是都会里一条拥挤肮脏的街道,愤怒烦躁的路人几乎没用伞打起架来,你推我
撞,屋檐上的水又似面筋那样落下。

  承欢叹口气,“我们分头办事吧。”

  辛家亮没有异议。

  待过了马路,承欢忽然惆怅,转过头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她突然极度不舍得,追上去,“家亮家亮,”手搭在他肩膀上。

  辛家亮转过头来,那原来是个陌生人,见承欢是年轻美貌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笑道
:“小姐你认错人了。

  承欢再在人群中找辛家亮,他已消失无踪。

  她颓然回家。

  接着的日子,麦承欢忙得不可开交,在承早的鼎力帮忙下,姐弟二人把祖母的事办得
十分体面。

  牧师来看过,抱怨说:“花圈不够多。”

  承欢立刻发动同事参予,又亲自打电话给张老板报告消息,亦毫不避嫌,托毛咏欣想
办法。

  结果三四小时内陆续送到,摆满一堂。

  承早悄悄说:“好似不大符合环保原则。”

  承欢瞪他一眼,“嘘。”

  到最后,麦太太都没有出来。

  承欢也不勉强她。

  麦来添想劝:“太太,你——”

  他妻子立刻截住他:“我不认识这个人,此人也从来不认识我。”

  承欢觉得真痛快,做旧式妇女好处说不尽,可以这样放肆,全然无须讲风度涵养,只
要丈夫怕她,即可快意恩仇,恣意而行。

  麦太太加一句:“我自己都快要等人来瞻仰遗容。”

  出来做事的新女性能够这样胡作妄为吗?

  这个小小的家虽然简陋浅窄,可是麦刘氏却是女皇,这里由她发号施令,不服从者即
系异己分子,大力铲除,不遗余力。

  她最终没有出现。

  承早说:“姐,如今你这样有钱,可否供我到外国读管理科硕士?”

  “你才刚开始进修学士学位,言之过早。”

  “先答应我。”

  “我干吗在你身上投资,最笨是对兄弟好,弟妇没有一个好嘴脸,大嫂虽然不好相处
,到底年纪大,还有顾忌,弟妇是人类中最难侍候的一种人。”

  “太不公平了,你我都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会考虑。”

22
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20:15
承早说:“真奇怪,人一有钱就吝啬。”

  “咄,无钱又吝啬些什么。”

  电梯上遇见邻居陶太太戚太太,都问:“承欢,快搬出去了吧?”

  承欢赔笑不已。

  “人家是富户了,这里是廉租屋,大把穷人轮不到苦。”

  “陶太太,你也是有楼收租之人,你几时搬?”

  电梯门一打开,承欢立刻急急走出。

  两位太太看着她的背影。

  “麦承欢婚事取消了。”

  “为何这般反复?”

  “好像对方家长嫌麦来添职业不光彩。”

  “啊。”

  什么谣言都有人愿意相信。

  承欢独自站在走廊上,是,立刻要搬走了,有无恋恋之意?一点都没有。

  自幼住在这大杂院般的地方,嘈吵不堪,每一位主妇都是街坊组长,不厌其烦地扰人
兼自扰。

  承欢愿意搬到新地头去,陌生的环境,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即使半夜听到有人尖声叫救命,也大可戴上耳塞继续照睡可也。

  她兴奋地握着拳头,愿望马上可以实现了。

  承欢看到母亲靠在门口与管理员打探:“丙座将有什么人搬进来?”

  承欢觉得难为情,把母亲唤入室内。

  “不要去管别人的事。”

  “咄,我问问而已。”’

  承欢忽然恼怒,“妈,一直教了你那么多年,你总是不明白,不要讲是非,不要理闲
事!”

  麦太太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并非每个主妇都得东家长西家短那样过日子,甄太太与贾太太就十分斯文。”

  麦太太笑,“你赶快搬走吧,这个家配不起你。”

  承欢见她笑,立刻噤声,不再言语。

  承欢最怕母亲对牢她笑。

  电话铃帮她打开僵局。

  对方是辛家丽,开口便说:“闷死人了,要不要出来聊天?”

  正中承欢下怀,“什么地方?”

  “舍下。”

  “我二十分钟可到。”

  承欢白天来过家丽的寓所,没想到晚上更加舒适。

  通屋没有顶灯,座灯柔和光芒使女性看上去更加漂亮。

  “某君呢?”承欢笑问。

  “出差到纽约已有一月。”

  “那么久了?”承欢有点意外。

  家丽诉苦,“又不能不让他做事,况且,我也不打算养活他,可是一出去,就跑到天
边那么远。”

  承欢不语。

  “从头到尾,我吃用均靠自己,可是动辄夫家跑一大堆人出来,抱怨我不斟茶倒水,
我连我娘都没服侍过,怎么有空去侍候他们。”

  承欢说:“不要去睬他们。”

  “可是渐渐就成陌路。”

  “很多人都同夫家亲戚相处不来。”

  “将来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个罪名。”

  承欢温和地说:“顾不了那么多,刻薄的婆婆自然会碰到更刁钻媳妇,把她活活治死
。”

  “承欢,你真有趣。”

  “这是一个真的故事,我有一女友品貌不错,订婚后未来婆婆对她百般挑剔,不喜她
离过一次婚,非闹得人知难而退不可,临分手,这老太太居然说:‘XX,命中有时终须有
,命中无时莫强求。’”

  家丽笑得打跌,“有这种事,结果那家人娶了谁做媳妇?”

  承欢感喟,“结果不到一年,老太太又四处宣扬儿子婚后一千八百都不再拿到家里。


  “碰到更厉害的脚色了。”

  “多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不是,命中有时终须有,被老太找到更好的了。”






承欢记--七





  家丽捧出龙虾奶油汤及蒜茸面包。

  “家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段日子仍是你我生命中最好的几年。”

  “真的,再下去就无甚作为了。”

  二人对着大吃大喝。

  “你与家亮之间究竟如何?”

  承欢苦笑,“这上下还有谁有空来理我们的事。”

  家丽亦黯然,“家父正式与那朱小姐同居了。”

  “他似乎很珍惜这段感情。”

  “因为他相信对方对他无所图。”

  “他们会结婚吗?”

  “我相信会。”

  “会再生孩子吗?”

  “那位朱小姐,不像是个怕麻烦的人。”

  “那多好,孩子一出生就有大哥哥大姐姐。”

  “承欢,你的字典里好似没有憎恨。”

  “家丽,你会讨厌任何人的小孩子吗?”

  “幼儿无罪。”

  “可不是!”

  她们二人举杯。

  “你同家亮——”

  承欢终于不得不承认:“已经告吹。”

  “不会吧?”家丽无限惋惜。

  承欢低下头。

  “我见他最近精神恍惚,故问。”

  承欢微笑,“他是担心父母之事。”

  “你们之间有无人离间?”

  “我没有,相信他也没有,大家被最近发生之家事打沉。”

  “那更加应该结婚。”

  承欢笑,家丽把结婚看成一帖中药,无论怎样都该结婚调剂一下,精神怠倦,生活乏
味,结婚这件事怡情养性,止渴生津。

  因为她出身好,此刻且已分了家,无后顾之忧,什么人爱见,什么人不爱见,都听她
调排。

  承欢身分不一样,她不能贸贸然行差踏错,你别看这都会繁华进步得要命,骨子里不
中不西,不新不旧,究竟在一般人心目中,小姐比太太吃香,还有,如可避免,千万别做
婚姻失败的女士。

  麦承欢没有资格不去理会别人说些什么。

  家丽忽然说:“……如果非看得准才结婚,可能一辈子结不了婚。”

  承欢微笑。

  “你对家有什么憧憬?”

  承欢精神来了,对这个问题,她可不必吞吞吐吐,她可以直爽地回答。

  “洗手间要宽大,放着许多毛巾,白色的厨房里什么厨具都有,可是只煮煮开水与即
食面,环境宁静,随时一眠不起……”

  家丽拍拍她肩膀,“我以为你会说只要彼此相爱,一切不是问题。”

  “被生活逐日折磨,人会面目全非。”

  看母亲就知道了,承欢心中无限惋惜,她开头也不至于如此乖张放肆。

  承欢看看钟,“我要告辞了。”

23
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20:31
“谢谢你来,以后我们可以多多见面。”

  承欢嘴里应允,心中知道势不可能,她有自己圈子,自己朋友,学习与家丽相处,不
外是因为辛家亮的缘故。

  回到家楼下,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在阴暗处相拥亲热。

  承欢匆匆一瞥,十分感喟,俊男美女衣着光鲜在豪华幽美的环境里接吻爱抚堪称诗情
画意,可在肮脏的公众场所角落动手动脚是欲火焚身。

  无论什么时候社会都具双重标准。

  与律师联络过,承欢开始去看房子。

  承早跟着姐姐,意见十分之多,他坚持睡一房,可以关起门来做功课,如果家里够舒
服,他情愿走读,不住宿舍。

  弟弟多年来睡客厅,一张小小尼龙床,他又贪睡,周末大家起来了他独自打鼾,大手
大脚地躺着,有碍观瞻,一点私隐也无,极损自尊。

  残暴的政权留不住小民,破烂的家留不住孩子。

  承欢很想留下弟弟,故带着他到处看。

  “这间好,这间近学校,看,又有花槽,可以供母亲大施身手。”

  “可惜旧一点。”

  “价钱稍微便宜。”

  “你倒是懂得很多。”

  “你与经纪去喝杯茶,我马上接母亲来看。”

  “父亲呢?”

  “不必理会他的意见。”

  “那不好,房子将用他母亲的遗产买。”

  “那不真是他的母亲。”

  承早一脸笑意,歪理甚多。

  承欢只得说:“此刻无处去找父亲,你先把妈妈接来。”

  那房屋经纪劝说:“麦小姐,你要速战速决,我下午有客人来看这层房子。”

  承欢骇笑,“不是说房产低潮吗?”

  “低潮才容你左看右看,否则看都不看已有人下定。”

  姐弟俩经一事长一智,面面相觑。

  片刻麦太太到了,四处浏览过,只是不出声。

  承欢观其神色,知道母亲心中满意,可是嫌用祖母遗产斥资所买,两个女人不和几达
半个世纪。

  承欢暗暗叹息,她们老式妇女真正想勿穿,换了是麦承欢,一早笑容满脸,没口价赞
好,世界多艰难,白白得来的东西何等稀罕,还嫌什么?

  这是至大放肆,有恃无恐,反正女儿不会反脸,能端架子岂可放过机会。

  承欢再了解母亲没有了。

  可是这性格琐碎讨厌的中年妇人却真正爱女儿,她是慈母。

  承欢堆着笑问:“如何?”

  麦太太反问;“只得两房,你又睡何处?”

  承欢答:“我另外住一小单位。”

  “分开住?”

  承欢颔首

  “不结婚而分开住,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家会说闲话。”

  承欢指指双耳,“我耳膜构造奇突,听不到闲言闲语,还有,双眼更有神功,接收不
到恶形恶状的文字与脸谱。”

  麦太太叹口气,“我想,时代是不一样了。”

  经纪见她们母女谈起时势来,不耐烦地提点,“喜欢就好付定洋了。”

  这时麦来添也气吁吁赶到。

  承欢大喜,“爸,你怎么来了?”

  “承早打汽车电话叫我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经心中欢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鲜空气。

  承欢便对经纪说:“我写支票给你。”

  就这样敲定了。

  承早高兴得跳起来。

  姐弟到饮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钱给我们就好了。”

  “也许,那时我不懂经营,反而不好。”

  才说两句,有一少女走进来,两边张望。

  承早立刻站起来。

  少女直发,十分清秀,承早介绍:“我姐姐,这是我同学岑美儿。”

  噫,好似换了一个。

  那女孩十分有礼,微微笑,无言,眼神一直跟着承欢。

  承欢立刻有三分喜欢,这便是庄重。

  有许多轻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呵欠频频,眼神闪烁,东张
西望,讨厌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诉女友。

  承欢说:“你们慢慢谈,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结。

  公寓越小越贵,承欢费煞踌躇。

  毛咏欣拍拍胸口,“幸亏几年前我咬咬牙买了下来,否则今日无甚选择。”

  承欢说:“真没想到弄个窝也这么难。”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咏欣纳罕问:“人家是谁?”

  承欢一副做过资料调查的腔调,“像温哥华,六十万加币的房子只租两千二。”

  “你这个人,那处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

  承欢吃惊,“是吗?”

  “千真万确,我一听,吓得不敢移民。”

  承欢感慨,“世上无乐土。”

  “买得起不要嫌贵,速速买下来住,有瓦遮头最重要,进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气宛如小老太婆。”

  毛咏欣冷笑一声,“我还劝你早日跟我多多学习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
,孝悌忠信有个鬼用,流离失所三五年后,也就形容猥琐,外貌憔悴。”

  承欢有点害怕,她怔怔地盘算,照咏欣这么说,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咏欣见她面色大变,笑笑说:“你不必惶恐,你处理得很好。”

  “我从来不懂囤积投资炒卖什么。”

  “可是你有个知情识趣的祖母。”

  承欢笑出来。

  父母开始收拾杂物搬家,承早看了摇摇头,发誓以后谨记无论什么都即用即弃。

  承欢大惑不解,“妈,你收着十多只空洗衣粉胶桶干什么?”

  麦太太答辩:“你小时候到沙滩玩就是想要胶桶。”

  “妈,现在我已经长大,现在家中用不到这些垃圾。”

  “对你们来说,任何物资都是垃圾,不懂爱惜!”

  麦来添调解,“五十年代经济尚未起飞,破塑胶梳子都可以换麦芽糖吃。”

  承欢大奇,“拿到何处换?”

  麦来添笑,“自有小贩四处来收货。”

  “真有此事?”

  “你这孩子,你以为这城市一开埠就设有便利店快餐店?”

  麦太太说:“那时一瓶牛奶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门,早餐时分,门口有卖豆浆小贩。


  “那倒是场面温馨。”

  麦太太说下去:“穷得要命,一块钱看得磨那样大,我还记得一日早上没零钱,父亲
给我一块钱纸币,嘱我先买一角热豆浆,购买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壶,里边先打一只
生鸡蛋,拎着去,浇上豆浆,回到家鸡蛋刚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欢奇问:“一只鸡蛋?”

  “他一个人吃,当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饭。”

  承欢骇笑,“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
孩子反而没得吃。”

  “正确。”

  “外公这个人蛮奇怪。”

  麦太大道:“你听我说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着一块钱,另一手拎着壶,一不小
心,竟摔了一交,壶倾侧,我连忙去看鸡蛋,蛋白已经流了一地,幸亏蛋黄仍在,连忙拾
起壶,心突突跳,赶到小贩处,要一角钱豆浆,小贩问我拿钱,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一
块钱?’小贩说没有,我吓得头昏眼花,连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块钱仍在路边居然还
在,原来拾鸡蛋时慌张,顾此失彼,把纸币失落。”

  “可怜。”承欢嚷,“彼时你几岁?”

  麦太太微笑:“九岁。”

24
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20:52
“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麦来添讶异,“我从来没听过这故事。”

  他妻子说:“因我从来不与人说。”

  “一切都过去了,妈妈。”

  “你且听我说完。”

  “还有下文?”

  “我把豆浆提回家中,如释重负,谁知我父亲吃完早餐,眼若铜铃,瞪着我骂:‘鸡
蛋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欢愣住。

  麦太太轻轻说:“我一声不晌,退往一边,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此事。”

  承欢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麦太太点点头,“常骂我穷鬼穷命,讨不到他欢心。”

  承欢更加不明白,“为何要他欢喜?”

  麦来添笑笑,“承欢你不会了解,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承欢吁出一口气,“爸,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

  麦太太笑,“他天天替你买薯条,我们这一代最吃亏。”

  麦先生说:“儿童地位是日渐提升了。”

  “还有许多黑暗事。”

  麦先生劝说:“算了,小时总由他养活。”

  承欢摇头,“叫小孩去买早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麦太太终于说:“这些塑胶桶无用,丢掉吧。”

  环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过的尼龙被,统统懒得收,扔掉第二
年重买,人人如此,不觉浪费。

  一直到第二天,承欢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鸡蛋。

  她问好友:“毛毛,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咏欣说:“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谅她。”

  承欢叹口气,“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

  承欢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

  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去到那里,发觉物是人非,承欢坐在床沿,无限感慨。

  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推延婚期,两人一早就出发去度蜜月了。

  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她叫儿去办酒席,都是
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欢轻轻对自己说:“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

  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招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交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旧调重弹:“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都与我无关了。”

  承欢没好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必与你绝交。”

  “对,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

  “神经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可见还是有感情。”

  “来,帮我把箱子扛下楼。”

  司阁看见他们,连忙笑着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还未搬进来?”

  承欢想,也许明年后年,他会发觉,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会找到新欢,女性仍然温驯,向往一个家,盼望受到保护,男
性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没有伴侣。

  在停车场,承欢与辛家亮拥抱一下。

  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点呜咽,“让我们从头开始。”

  “有此必要吗?”

  “我愿意。”

  也好,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来往比较方便,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欢的身分。

  所以在旧时,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就是这个意思。

  “承欢,我约你下星期三。”

  承欢踌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从前你未试过推我。”

  “那时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欢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着呢。”

  她拎起行李下楼。

  两人都明白,若要从头开始,不如另起炉灶。

  不过,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情侣。

  将来,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欢,会得立刻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并且稍
微酸溜溜地说:“是她吗?”

  想到此处,承欢笑了。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

  “在想什么?”

  承欢毫不隐瞒,“我们之间的事。”

  辛家亮充满惋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们早就结婚了。”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年轻人又容易气馁,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热闹非凡。

  人人都假装热诚,纷纷向承欢询问婚礼改期的原因,承欢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
“祖母突然去世了。”

  这次搬家,感觉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自然有点舍不得,以后一切荣辱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
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
移民,一点点小事乐半日:“哎唷,外国人叫我先生呢,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

  对,麦太太心情完全一样。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终于轮到她飞出这狭小的天地。

  在过去二十年内,一家接一家搬走,有办法的如许家李家只住了两三年,便匆匆离去
,电话都没留一个,彼此消失。

  就是他们麦家,长驻此村,一直不动。

  陶太太说:“我们做了十年邻居,看着承欢与承早长大。”

  “有空到我们新家来。”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还小,哪里走得开。”

  麦太太心想:我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认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进花盆里。

  承欢问:“这种绿色肥润有点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

  “这叫玉莲,那叫流浪的犹太人,一粒粒的叫婴儿的眼泪。”

  “你倒知之甚详。”

  “都很粗生,要有阳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欢忽然说:“同华人一样。”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联想丰富,感慨甚多。”

  “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

  “妈兴奋过度,不记得这些了。”

  “那么,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这样念旧。”

  “信不信由你,我有点不舍得这里。”

  “你在这里出生,承早,我记得爸爸抱你回来的情形,小个子,一点点,哭个不停,
妈一直躺着,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两岁,如何记得?”

  “大事还是心中有数。”

  “且问你,在这里之前,我们又住何处?”

  “不记得了。”

  麦来添走进来,“那时租人一间房间住,我在张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欢问:“在什么地方?”

  “早就拆掉了,现在是[鱼则]鱼涌至大的商场。”

  “为什么叫[鱼则]鱼涌?”

  “整个城市一百年前不过是崎岖的渔港,不外是铜锣湾,肖箕弯那样乱叫,并无正其
名。”

  “你看,无心插柳柳成荫。”

  麦来添颔首,“可不是,谁会想到祖母会把遗产给承欢。”

  承早说:“姐姐够圆滑。”

  “不,祖母说我长得像祖父。”

  麦来添端详女儿,“像吗?”

  这时麦太太满面红光进来说:“出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齐扬声:“妈,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着闲话家常。

  承欢问:“做信差,月薪多少?”

  “两百八。”

  “那怎么够用?”

  “晚上兼职,替张老板开车。”

  承早称赞道:“脑袋灵活。”

  麦来添笑,“我根本没有驾驶执照,彼时考个执照并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过张老
板交游广阔,拔刀相助。”

  “那时她还是小姐吧。”

  “嗯,年轻貌美。”

  承早说:“听说早三十年,打长途电话是件大事,需一早到电讯局轮候。”

  麦来添承认,“真落后,不知如何熬过来。”

  承欢微笑,这倒罢了,没有传真机与录像机至多不用,至落后的是风气。

  要到八0年政府机关开始创办男女职员同工同酬,在这之前,同样职级,女性薪酬硬是
低数百元,并且婚后不得领取房屋津贴。

  他们三人一直聊至邻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盘进来,与父亲对饮啤酒。

  麦太太讶异,“没完没了,说些什么?”

  “前尘往事。”

  麦太太看着承欢,“你是想躲开那班太太吧?”

  承欢点点头。

  麦来添说;“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扬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麦太太不做声,如今麦来添的地位也比从前好多了,麦太太相当容忍。

  承欢连忙说:“没有的事,我自己端张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来。”

  “搬走也好,”麦太太笑,“不必交待。”

  麦来添说:“以后在街上也会碰见。”

  麦太太忽然理直气壮说:“距离太远,见不了。”

  承欢不禁笑,许多人移民到温哥华,正沾沾自喜成为国际级人马,谁知冷不防一日去
唐人街吃火锅,在店堂内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没说话的旧情人,
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么小,怎么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运车就来了。

  天晴,真托赖。

  工人把一箱箱杂物抬出去。

  承欢冷眼旁观,只觉家具电器都脏且旧,它们在老家无甚不妥,一出街就显得不配,
这里边自然也有个教训,承欢一时忙着指挥,无暇细想。

  人去楼空,承欢与承早在旧屋中做最后巡视,没想到搬空之后面积更小,难以想象四
个大人如何在此挤了这么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着墙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条污垢。

  承欢推一推他,“走吧。”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承早说:“我们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不是不快乐的。”

  “当然,随遇而安嘛。”

  姐姐拉着弟弟的手,高高兴兴关上门。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没有告诉辛家亮,今日搬家。

  麦太太步入新居,兴奋得泪盈于睫。

  承欢温柔地对母亲说:“灰尘吹到眼中去了?”

  麦太太忙用手去揉双目,承欢掏出湿纸巾,替母亲拭去泪印。

  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注视母亲的脸,眼角皱纹深得一个个褶,抹都抹不开,颧骨上统
是雀斑,似一片乌云遮着皮肤,苍老咱然,人人都会老,不稀奇,但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
活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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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27:16
承欢心中一阵难过,一个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别。

  麦太太却说:“好了,还在抹什么。”

  承欢这才怔怔地停下手来。

  麦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门,背着众人。

  承欢看到母亲熟悉微胖身型,她习惯侧身睡,那样她可以护着怀内婴儿,凡是做母亲
的睡姿都一样,用整个背脊挡着世界,万一有炮弹下来,先牺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儿性
命。

  承欢可以想象当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侧,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费,便纷纷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书抬进房中放好。

  他说:“哗,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今年已足足十九岁。”

  承欢不语。

  在这挤逼昂贵的都会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间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个鬼脸,“迟总比永不好。”

  承欢看着他笑。

  “祖母其实一早住在疗养院里,财产用不着,为什么不早些发放给我们?”

  承欢分析:“老人习惯抓住权力,财产乃是至大权势。”

  承早颔首。

  “再说,她得来这些也不容易,活着,说不定有一日用得着,怎么肯放下来。”

  “那倒是真的,再问你们讨还,可就难了。”

  “不过,居然积存那么多,也真亏她。”

  承早讪笑,“说是钱,其实都是父亲童年与少年时的欢乐:一双鞋、一件玩具,一本
新书……都给克扣起来成为老人的私蓄。”

  承欢想起来,“爸一直说,他小时候老希望有一双老式滚轴溜冰鞋,可是祖父母无论
如何没有买给他。”

  “看,所以这笔财产其实属于他。”

  “也好,属于延迟欢乐。”

  麦太太打理厨房,给子女倒两杯茶,听见他们嘟嘟嚷嚷有说不尽的话,甚为纳罕。


  “姐弟倒是有说不光的话题,我与手足却无话可说。”

  承欢别转头来,“那是因为有人离间,”她笑,“趁离间承早与我的人尚未入门,先
聊了再说。”

  承早听懂了,因说:“我的女伴才不会那么无聊。”

  “嘿!”

  “现在女孩子多数受过教育有工作富有精神寄托,妯娌间比较容易相处。”

  承欢挤眉弄眼,“是吗?”

  承早推姐姐一下,把篮球塞到她怀中,“又不见你去离间人家姐弟感情。”

  承欢不屑,“我怎么会去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决不图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我要
什么,问老板要,问社会要。”

  承早笑,“我的女伴也一样有志气。”

  麦太太说:“那真是我们麦家福气,麦家风水要转了。”

  语带些微讽刺之意,可是他们姐弟并不介怀。

  承欢想征询父亲意见,他却在露台上睡着了。

  脱剩汗衫短裤,仍然用他那张旧尼龙床,脸上盖本杂志,呼吸均匀。

  承欢轻轻走到父亲身边,怜惜地听他打鼾。






承欢记--八





  如果一下子嫁出去,必定剥夺了与他相处的时间,她需要更多的时间与父母相亲,她
不急于成为他人的母亲。

  这不是一对不能相处的父母。

  不易,但并非不能。

  承欢忘记告诉辛家亮她搬了家。

  辛家亮三天后找上写字楼来,无限讶异。

  “你想摆甩我?”

  承欢吃惊,莫非下意识她真想那么做。

  “看你那有词莫辩的样子。”

  “我忙昏了头了。”

  “一个新发财突然发觉无法用光他的钱财之际会得神经错乱。”

  “对不起,我承认过错。”

  “麦承欢,你已比政府大部分高官聪明。”

  “谢谢。”

  “我拨电话,线路未通,何故?”

  承欢期期艾艾,“号码好似改了。”

  “上楼去找,但见人去楼空,油漆师傅正在抹油。”

  “对不起。”

  “你听听,一句对不起就误我一生。”

  承欢见他如此夸张,知道无恙,反而微笑,“终身误是一首曲名。”

  辛家亮看着她,叹口气,“我拿你没辙。”

  “找我有要紧的事吗?”

  “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请说。”

  辛家亮吸进一口气,“我想恢复约会异性。”

  承欢听了,高高兴兴地说:“请便。”

  “你不介意?”

  别说麦承欢真不介意,她若介意,行吗?

  “恭祝你有一个新的开始。”

  辛家亮目光温柔,“你也是,承欢。”

  他走了。

  真是个不动声色的恶人,反而先找上门来告状,怪她处事不妥当。

  承欢那一日情绪在极之唏嘘中度过。

  传说良久的升级名单终于正式发放。

  承欢一早听说自己榜上有名,可是待亲眼目睹,又有种否极泰来、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之感觉。

  一大班同时升职的同事刹那间交换一个沾沾自喜的眼神,如常工作。

  升不上去的那几个黯然神伤,不在话下。

  心底把名利看得多轻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在这种竞争的气氛下,不由人不在乎,不由
人不争气,不由人不看重名利得失。

  错过这次机缘就落在后头,看着别人顺水推舟,越去越远,还有什么斗志,还有什么
味道。

  承欢侥幸,她不想超越什么人,能不落后就好,至要紧跟大队。

  一位不在名单内的女同事说:“承欢你替我听听电话,我去剪个头发,去去晦气。”


  承欢只得应声是。

  自口袋摸出一颗巧克力放进口中,发觉味道特别香甜。

  无论心中多高兴都切勿露出来,否则就似偷到油吃的小老鼠了。

  可是声音有掩不住的明快。

  临下班时接了一通电话。

  “是承欢吗,我是朱宝翘,有无印象?”

  承欢要抬起头想一想才知道她是谁。

  现在辛家的人与事已与她没有什么大的关联。

  “是,朱小姐。”

  对方笑着说:“想约你到舍下喝杯茶。”

  “好呀,对,辛先生健康很好吧?”

  “托赖,可养回来了,下午五时半我派车来接你如何?”

  “没问题。”

  总有人得偿所愿。

  朱宝翘在车子里等麦承欢,接了客吩咐司机往南区驶去。

  她对承欢说:“辛先生有事到纽约去了。”

  承欢一听,觉得这口气好熟,一愕,想起来,这活脱脱是从前辛太太的口气。

  朱女士递上一只小盒子,“承欢,送你的。”

  承欢连忙说:“我已与辛家亮解除婚约。”

  那意思是,您不用争取我的好感了,我已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矣。

  可是朱女士笑道:“我愿意同你做朋友。”

  承欢连忙说:“不敢高攀。”

  “这样说,不等于不愿意吗?”

  承欢笑,“求之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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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27:32
兜了个大圈子,朱女士得偿所愿,叹口气,“小时候你妈喂你吃什么东西,把你养得
那么聪明。”

  承欢诧异,“你真觉得我还不算迟钝?”

  “端的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肠。”

  承欢不由得发了一阵呆,老实招供:“是慢慢学会的吧,穷家子女,不学得眉精眼明
,善解人意,简直不能生存,吃次亏学次乖,渐渐变为人精。”

  朱宝翘听了,亦深深叹息。

  承欢讪笑,“小时候不懂,脸上着了巴掌红肿痛不知道谁打了我,后来,又以为是自
己性格不可爱,唉,要待最近才晓得,人欺人乃社会正常现象,我们这种没有背境又非得
找生活不可的年轻人特别吃亏。”

  朱宝翘看着她,“你在说的,正是十年前的我。”

  承欢有点意外。

  “所以我特别感激辛先生。”

  承欢深觉奇怪,辛志珊两任妻子都称他为先生,一刹时分不出谁是前妻谁是后妻。


  渐渐朱宝翘在那个环境里服侍那个人会变得越来越像从前的辛太太。

  当然,她此刻年轻得多漂亮得多,日子过去,岁月无情,两位辛太太的距离会日益接
近。

  车子驶抵辛宅。

  承欢愕然,这间新屋与从前的辛宅不过是十分钟路程。

  “请进来。”

  布置当然簇新,海景极之可观。

  房子如果写她的名字,朱宝翘下半生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承欢今非昔比,对于房地产价格,略知一二。

  朱女士绝口不提辛家之事,真纯与承欢闲聊。

  “承欢,”她忽然问,“你有无遗憾?”

  承欢哑然失笑,“一个人怎可能没有遗憾。”

  “说来听听。”

  承欢岔开话题,“说三日三夜也说不完。”

  “大不了是十八岁那年某男生没有爱上你吧。”

  承欢不甘心被小觑,便笑答:“不,不是这样的。”

  朱宝翘知道,如果她想别人透露心事,她先得报上一点秘密。

  “我的至大遗憾是出身欠佳。”

  “英雄莫论出身。”

  “可是吃了多少苦头。”

  “那也不过栽培得你性格更加成熟老练。”

  “还有,”朱宝翘说下去,“我们兄弟姐妹不亲爱。”

  “嗯,那倒是一项极大损失。”

  “你呢?”

  “我?”承欢缓缓道来,“我自小到今都希望家母较为通情达理。”

  朱宝翘点点头,“子女无从选择。”

  “还有,我假如长得略为美貌——”

  朱宝翘睁大双目,“还要更漂亮?”

  好话谁不爱听,承欢十分开心,朱女士又不必故意讨她欢喜,可见说的都是真话。


  “身段不够好,穿起泳衣,不能叫人刮目相看。”

  朱宝翘笑不可抑。

  承欢却不觉可笑,“那真是一项天赋,同英俊的男生一般叫人眼前一亮,你说是不是
?”

  “你的遗憾微不足道。”

  “好坏么,我懊恼世界没有和平。”

  她们大笑起来。

  承欢看看表,“我得告辞了。”

  朱宝翘并无多加挽留,“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下次再找我,两个人,聊聊天,我可以胜任,人多了我应付不来。”说得再坦白没
有。

  “我明白。”

  席开二十桌就不必找麦承欢了,不然净是打招呼已经整晚过去,累死了。

  返回市区,承欢松口气,用锁匙打开小公寓大门,立刻踢去鞋子,往沙发里一倒。


  要到这种时候才能读早报,真是荒谬。

  她扭开电视看新闻。

  电话铃响了。

  是毛咏欣的声音。

  “让我猜,一个人,边喝冰水,边看新闻,而前任男友已开始约会旁的女生,欢迎欢
迎,欢迎麦承欢加入我们怨女行列。”她咕咕笑。

  承欢问:“你很怨吗,看不出来。”

  “我在等壮男前来敲门把我带到天之涯海之角去,”毛毛说,“我已不稀罕知识分子
型异性,我宁择年轻力壮肌肉型。”

  “毛咏欣你越发鄙俗。”

  毛咏欣不以为然,“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这是真的,你若不释放自己,没有人能够释放你。”

  咏欣乘机说:“今天我看到辛家亮与他的新女伴。”

  承欢不动声色,“是吗,在何处?”

  “在圣心教堂,一位朋友的婚礼上。”

  “那女子长得可美?”

  毛咏欣笑,“这通常是前度女友第一个问题。”

  “快告诉我。”

  “各人对美的水平要求不同。”

  “胡说,漂亮就是漂亮。”

  “你我都不会喜欢那种大眼睛小嘴巴。”

  “为什么?”

  “太过小家碧玉,皮鞋手袋衬一套,深色丝袜,永恒微笑。”

  承欢一怔。

  这像谁?

  毛咏欣说下去:“男人就是这样,大学生找个中学生,中学生找小学生,一定要有优
越感。”停一停,“喂,喂,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什么。”

  毛咏欣劝说:“他迟早要约会别人,你也可以见别人。”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承欢,放开怀抱,从头开始,我点到即止。”

  她挂断电话。

  承欢急忙翻出旧照片簿。

  也是一个婚礼,是初识辛家亮之际他把她带去的,新娘是他表姐。

  在婚礼上拍了好些照片,承欢挑了几张,珍藏在照相簿内。

  看,小圆脸、大眼睛、小嘴巴、穿蓝色套装、白皮鞋(!)白手袋,话梅那样颜色的
丝袜,刘海一丝不乱……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这不是毛咏欣口中的小家碧玉吗。

  还有,嘴角永远带笑,有种喜不自禁,蒙受恩宠的意味。

  原来辛家亮喜欢的人,一直是这种类型。

  不知自几时开始,麦承欢变了。

  或许因有一夜要当通宵更,发觉白衬衫卡其裤最舒服,以后不再劳驾套装。

  也许因有一日风吹乱头发同事反而赞她好看,于是以后她不再一丝不苟。

  更可能是因为在工作岗位久了,发觉成绩重要过外表,上司写起报告来,名贵衣着不
计分。

  于是一日比一日改变。

  到了今日,她潇酒、时髦、爽朗,还有,非果断不可,已不是那可爱依人的小鸟了。


  承欢把她近照取出看。

  那是获悉升级之后一日在某酒吧内与同事拍摄的生活照。

  麦承欢容光焕发,怎么看都不似刚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大动作,捧着啤酒杯,咧开嘴
笑,双目眯成一条线。

  感觉上比从前的她更年轻。

  那是信心问题,她又无须任何人来光照她,麦承欢本人已经光亮。

  终于。

  承欢倒在床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幸运的她在原位上升了上去,驾轻就熟,比调升到陌生部门舒服十倍。

  人怎么没有运气,做官讲官运,做太太讲福气。

  一些幼儿,南生下来,父母忽然收入大增,搬大房子置大车,享受硬是不同。

  承欢觉得她的运气已经转佳,熬过穷困青少年期,渐入佳境。

  她收好照片簿安然入睡。

  新家地方虽小,五脏俱全,而且环境宁静,不开闹钟,不会被任何杂声吵醒。

  虽然平伸手臂几乎可以碰到客厅两面墙壁,可是承欢还是对小公寓珍若拱壁。

  那是她生活荒漠中的小绿洲。

  改天拿到房屋津贴再换一间大的。

  真满足。

  第二中午,接待处向承欢报告:“麦小姐,有人找你。”

  承欢去一看,却原来是承早。

  女同事都向他行注目礼,这小伙子,进大学以来,益发显得俊朗。

  可是承欢是他姐姐,一照脸知道他有心事。

  “怎么了?”

  “有无咖啡与二十分钟?”

  “坐下慢慢聊。”

  “姐,我已搬了出来。”

  “几时的事?”

27
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27:50
“昨天。”

  “又回宿舍去了?”承欢大惑不解。

  “不,宿舍已无空额,我住朋友家。”

  “承早,那非长久之计,缘何离家出去?”

  “因母亲蛮不讲理。”

  承欢力劝,“你知道妈妈个性,你答应过尽量迁就。”

  “可是你走了以后,我已失去你这块挡箭牌,现在她事事针对我,我真吃不消。”


  “我置一个新家不外是想你们生活得舒服一些,为何不见情?”

  “母亲天天与我吵,且偷听我所有电话。”

  承欢微笑,“本县也曾经此苦。”

  “我记得有一次你补习学生来电告假,也受她查根问底,那十五岁的孩子吓得立刻换
老师。”

  “你要记住,承早,她是爱你的。”

  “不,”承早拨拨头发,“我已决定搬出来住。”

  “到我处来?”

  “你地方不够,也不方便。”

  承欢起了疑心,“你那朋友是谁?”

  承早不答。

  “又是男是女?”

  “女子。”

  承欢略为放心。

  承早咳嗽一声,“她是一间时装店的老板,育有一名孩子。”

  承欢立刻明白了,“这是几时发生的事,有多久了,你那些女同学呢,难怪母亲要不
高兴。”

  承早不语。

  “你尚未成年,难怪她不开心。”

  “母亲的担忧是完全不必要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承欢凝视弟弟,“是吗,你知道吗?”

  “我承认你比我更懂得讨父母欢心,可是你看你,姐姐,你统共没有自己生活,一切
为了家庭牺牲。”

  承欢瞪大眼睛。

  “若不是为着母亲,你早与辛家亮结婚。”

  “不,这纯是我私人选择。”

  “是吗,姐姐,请你扪心自问。”

  承欢立刻把手放在胸前,“我心甘情愿。”

  承早笑了,“姐姐你真伟大。”

  “搬出去管搬出去,有了女友,也可别忘记母亲,天下妈妈皆唠叨,并无例外。”


  承早留下一个电话离去。

  那日下班,承欢赶回家中。

  只有父亲一人在家看报纸。

  承欢说;“承早的事我知道了。”

  麦来添抬起头来叹口气。

  “妈呢?”

  “不知道到何间庙宇吃素去了,她认为前世不修,应有此报。”

  承欢啼笑皆非。

  “你有无劝你弟弟?”

  “我不知从何说起,他从前不是有好些小女朋友吗?”

  “他说那些都不是真的。”

  “现在,他与那位女士同居?”

  “可以那么说,那位小姐还负责他的生活费以及学费。”

  承欢发呆,坐下来。

  “你母亲说你弟弟交了魔苦运,这间房子风水甚差,她天天哭泣,无福享用。”

  承欢问父亲:“你怎么看?”

  “我只怕他学业会受到影响。”

  “我也是,余者均不重要,同什么人来往,也是他的自由。”

  麦来添不语。

  承欢试探问:“是母亲反应过激吧,所以把承早逼得往外跑。”

  麦来添摊摊手,“可是我又无法不站在你母亲这一边,这个家靠她一柱擎天,在这个
小单位内,她是皇后娘娘,这些年,她含辛茹苦支撑一切,我在物质上亏欠她甚多,如果
还不能尊敬她,我就没有资格做她伴侣了。”

  换句话说,这几十年来,他把妻子宠得惟我独尊,唉,他也有他的一套。

  承欢不由得说一句:“爸,君子爱人以德,很多事上,你该劝母亲几句,我们也好做
得多。”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一名司机。”

  劝人自律,是天下一等一难事,自然是唯唯诺诺,得过且过容易得多,麦来添焉有不
明之理。

  “早晓得,这个家不搬也罢。”

  承欢啼笑皆非,做多错多,承欢又一次觉得她似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想要讨得每个人欢心,谈何容易。

  麦来添接着又没精打采地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搬家。”

  “爸,承早这件事,同搬家没有关系。”

  麦来添抬起头,“承欢,那你去劝他回来。”

  承欢站起来,“我尽管试试。”

  家里所有难事,例必落在承欢身上。

  她回家部署了一下,考虑了好几种策略。

  投鼠忌器,打老鼠,怕伤到玉瓶儿,别人的女儿当然是老鼠,自家的兄弟必定是玉瓶
,毋需商榷。

  她先拨电话去找承早,得知他在上课,于中午时分赶到大学堂。

  承早自课室出来,看到姐姐,已知是怎么一回事,他素来尊重承欢,一声不响与她到
附近冰室喝茶。

  承欢二话不说,先塞一叠钞票给他。

  承早讪讪地收入口袋。

  “父母都怪我呢。”

  承早意外,“怎么怪到你头上。”

  “这就叫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承早不语。

  “承早,先回家,其余慢慢讲。”

  承早十分为难,“母亲的意思是,一举一动都得听她调排,从头管到脚,我实在吃不
消。”

  “我自然会跟她说,叫她给你自由度。”

  “在夹缝中总可以透到空气苟延残喘,算了,我情愿在外浪荡。”

  “那么,我替你找地方住。”

  “那该是多大的花费。”

  “我的兄弟,怎么好寄人篱下。”

  承早一直搔着头皮。

  “带我去看看你目前住的地方。”

  承早只是摆手。

  “怕什么,是姐姐。”

  女主人不在家,承欢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她叫汤丽玫,主持的时装店,就叫丽玫女服


  公寓狭窄,客人进门的时候,一个两岁大的胖小孩正在哭,脸上脏脏地糊着食物。


  同屋还有一位老太太,是汤女士的母亲,见到承早,板起脸,砰一声关上房门,躲着
不出来。

  承欢微笑道:“这并不是二人世界。”

  承早不出声。

  承欢已觉得已经看够,轻轻说:“承早,男人也有名誉。”

  承早已有懊恼的神色。

  “不过,幸亏是男人,回头也没人会说什么。”

  那小孩不肯进卫生间,被带他的保姆斥骂。

  “我们走吧。”

  “我收拾一下。”

  承欢连忙拉住弟弟,“几件线衫,算了吧。”

  承早轻轻放下门匙。

  承欢如释重负,拉起承早就走。

  在狭小电梯里,承欢说:“在这个阶段,你帮不f她,她亦帮不了你。”

  承早不出声。

  “感情是感情,生活归生活。”承欢声音益发轻柔,“承早,读完书,找到工作,再
来找她。”

  承早的头越垂越低。

  承欢拨弄弟弟的头发,“你头脑一向不糊涂,可见这次是真的恋爱了。

  承早泪盈于睫,由此可知世上尚有姐姐了解他。

  说实话,承欢心中其实也当承早中邪,不过她是聪明人,知道这件事只能哄,不能骂
,故一味放软来做,果然生效。

  承早低声说:“我带你去看她。”

  丽玫女服店就在附近一间大厦,步行十分钟便到,承欢视这一区为九反之地,很少来
到,此刻小心翼翼抓紧手袋,神色慎重,只是承早没留意到。

  小店开在二楼,店里有客人,年轻的老板娘正在忙着招呼。

  承欢一看,心中有数。

  的确长得出色,高大硕健一身白皮肤。三围分明,笑脸迎人,丽玫二字,受之无愧。


  而且看上去,年纪只比承早大三两岁。

  她一边构饭盒子里食物送进嘴里,一边没声价称赞客人把衣服穿得好看。

  承欢轻轻说:“真不容易,已经够辛苦,你也不要再增加她的负担了。”

  “妈不准我见她。”

  “这个包在我身上,你先到我处住,同妈讲妥条件才搬回家中。”

  承早松一口气。

  那汤丽玫一抬头,看到承早,打心中笑出来,可是随即看到有一女生与承早形容亲热
,又马上一愣,脸上又惊又疑。

  承欢在心中轻轻说:真苦,堕入魔障了。

  承早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汤丽玫又恢复笑容。

  承早讲到要跟姐姐回去,她又觉失望。

  七情六欲竞叫一个黄毛小子牵着走,承欢不禁摇头叹息。

  客人走了,汤丽玫斟出茶来。

  店里七彩缤纷都是那种只能穿一季的女服。

  汤丽玫颔首,“承早你先到姐姐处也是正确做法。”

  承欢连忙说:“多谢你开导他。”

  汤丽玫摊摊手,泪盈于睫,“离一次婚,生一个孩子,伯母就当我是妖精了。”

  承欢立刻欠身,“她是老式人,思想有淤塞。”

  汤丽玫轻轻说:“人难保没有做错一次半次的时候。”

  承欢马上说:“离婚不是错误,离婚只是不幸。”

  汤丽玫讶异了,“你这话真公道。”

  承早说:“我一早说姐姐会同情我们。”

  承欢保证:“承早在我处有绝对自由,你可以放心。”

  汤丽玫忙不迭点头。

  承欢想起来,“你要换一个保姆,现在这个不好,孩子不清洁,她还喜欢骂他。

  语气诚恳关怀,汤丽玫一听,鼻子更酸,落下泪来。

  承欢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然后,她到店外去等弟弟。

  这种不幸也似乎是自招的,离婚后仍然不用心处理感情,居然会看中麦承早这种小男
孩。

  承欢深深叹息。

  不到一刻,承早就出来了。

  他问姐姐:“我睡你家客厅?”

  承欢看他一眼,“厨房浴室都不够大。”

  “看,我天生是睡客厅的命。”

  在汤家,想必也寄宿在沙发上。

  承欢不语。

  把弟弟安顿好,她已觉得筋疲力尽。

  承早说:“那孩子最可怜,至今尚会问爸爸在哪里。”

  承欢问:“该怎么办呢,又不能不离婚。”

  承早说:“我们应当感激父母吧。”

  “你到今日才发觉。”

  “姐,所以你感恩图报。”

  承欢感喟,“婚姻这制度与爱情无关,不过它的确是组织家庭抚养孩子最佳保障。”


  父母之间相信早已无爱情存在,可是为着承欢与承早,苦苦支撑。

  也许他们品性较为愚鲁,可能环境并不允许他们做非分之想,无论如何,姐弟俩得以
在完整家庭内长大。新衣服不多,可是总有干净的替换,饭菜不算丰富,但餐餐吃饱。


  成年之后,知道父母彼时做到那样,已属不易。

  “不要叫父母伤心”是承欢的座右铭。

  失望难免,可是不要伤心。

28
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28:07
那压力自然沉重,尤其是在母亲过了五十岁之后,一点小事都坚持伤心不已。

  承欢来回那样跑,毛咏欣取笑她:“鲁仲连不好做。”

  承欢诧异,“你还晓得鲁某人这个典故,真不容易。”

  “是呀,”毛毛感喟,“还有负荆请罪,孔融让梨,守株待兔,卧冰求鲤……统统在
儿童乐园读到。”

  “那真是一本儿童读物。”

  承欢回到家去邀功,可是麦太太不领情,她红肿着眼睛说:“待我死了,承早大可与
那女子结婚。”

  承欢亦不悦,“承早现住我家,还有,他并不打算在近期内结婚,第三,那女子勤奋
工作,不是坏人。”

  麦太太气忿,“别人的女儿都会站在母亲这边。”

  “也许,别人的母亲比较讲理?”

  麦来添插嘴,“承欢,承早一个人气你母亲已经足够,你不必火上烹油。”

  承欢叹气,“我是一片好心。”

  想居功?做梦,仍有好几条罪名等着这个女儿。

  事后承欢同毛咏欣说:“我自以为会感动天,谁知被打成忤逆儿。”

  毛咏欣看她一眼,“你我受过大学教育,年纪在三十岁以下,有一份职业,这样的女
性,已立于必败之地,在父母家,在办公室,在男伴之前,都需忍完再忍,忍无可忍,重
新再忍。”

  承欢问:“没有例外?”

  “咄,谁叫你知书识礼,许多事不可做,许多事不屑做,又有许多事做不出。”

  承欢首好友接上去:“既不能解释,又不能抱怨。”

  “那,岂非憋死?”

  “所以要找一个身段硕健的英俊男伴。”

  “这是什么话。”

  “年轻、漂亮、浓稠的长发、西装外套下穿那种极薄的贴身长袖白衬衫,爱笑,会得
接吻,有幽默感……”

  “慢着,从来没有人对男伴做这种非分之想。”

  毛咏欣反驳,“为什么不能?”

  “多数女子要求男方学识好有爱心以及事业有基础。”

  “啐,这些条件我自己式式俱备,所以你看女人多笨。”

  承欢服帖了,“说下去。”

  “我为什么不能要求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有,纤长的手指,V字型身段,女人不是
人,女人不可贪图美色?”

  言之有理。

  “女人为什么要甘心同秃顶大肚腩双下巴在一起厮守终身。”

  “我最怕秃顶。”

  “一发觉他掉头发,即时分手。”

  承欢笑得打跌,“好似残忍一点。”

  “相信我,老友,他们一发觉女伴有什么差错,即时弃若敝履,毫不容情,绝不犹疑
。”

  承欢问:“你找到你所要的伴侣没有?”

  “我还在努力。”

  承欢颔首,“人同此心,所以有人喜欢麦承早。”

  承欢瞪好友一眼,“先把经济搞起来,届时要什么有什么。”

  “真是,穷心未尽,色心不可起。”

  未到一月,承欢便听到街外谣言。






承欢记--九





  一位西报的女记者在招待会后闲闲说:“承欢,听说你解除婚约后很快与新男友同居
。”

  承欢一怔,“我与弟弟同居。”

  “真的?”对方笑,“听说他十分年轻。”

  “他是我亲兄弟。”

  “真的?”仍是笑。

  承欢只得置之不理。

  过一个星期,在茶座碰到辛家亮,他特地过来招呼,一只手亲热地搭在承欢肩上。


  承欢见他不避嫌,十分欢喜,连忙握住他的手。

  承欢知道有些人在公众场所不愿与同居女友手拉手,好似觉得对方不配,由此可知她
没有看错辛家亮。

  “承欢,与你说句话。”

  承欢与他走到走廊。

  她意外地看着他,“什么话?”

  辛家亮充满关注,“什么人住在你家?”

  他也听到谣言了。

  “是承早,你还记得我弟弟叫承早吧。”

  “我早就知道是承早,我会替你辟谣。”

  “谢谢你。”

  承欢想尽快回到座位上去。

  “承欢,生活还好吧?”

  “尚可,托赖。”

  “有新朋友没有?”

  “没有。”承欢温和地说。

  辛家亮笑,“不要太把别人与我比较。”

  承欢见如此诙谐,倒也高兴,“可不是,不能同你比,没有人会爱我更多。”

  “真的,承欢,你真的那么想?”

  “我仍保留着你送的指环。”

  “那是一点纪念。”

  承欢瞄一瞄他身后,“你的女伴找你呢!一回头,承欢拍手,“中计!”

  大家一起笑,手拉手走回茶座。

  承欢的女友羡慕地说:“原来分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

  “可能人家根本尚未分手。”

  “也许不应分手。”

  “双方都大方可爱之故。”

  “辛家亮对麦承欢没话讲,订婚指环近四卡拉,也不讨还。”

  “已出之物,怎好讨还。”

  “下作人家连送媳妇的所谓聘礼都能讨还。”

  “还不即时掷还!”

  “当然,要来鬼用!”

  众人大笑。

  辛家亮临走替承欢这一桌付了帐。

  “看到没有,这种男友才叫男友。”

  “许多人的现役男友都不愿付帐。”

  “人分好多种呢。”

  那日返家,意外地发觉汤丽玫带着孩子来探访承早。

  承欢连忙帮着张罗,怕小孩肚饿,做了芝士通心粉一口口喂他,孩子极乖,很会吃,
承欢自觉有面子。

  汤丽玫甚为感动,“承欢你爱屋及乌。

  承欢闻言笑道:“你也不是乌鸦好不好。”

29
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28:24
“你对我是真正没偏见。”

  “我也希望别人不要嫌我是一名司机之女之类。”

  承早在一旁说:“姐姐即使像足妈妈,也无人敢怪她,可是她一点不像。”

  承欢先是沉默一下,忽然说:“像,怎么不像,我同妈一般任劳任怨,克勤克俭。”


  承早低下头,有点惭愧,他竟讲母亲坏话。

  汤丽玫却立刻说:“我相信这是真的。”

  “我妈有许多优点,她只是不擅处理人际关系。”

  大家都不说话。

  孩子看着空碗,说还要,承欢为他打开一包棉花糖,然后小心翼翼帮他剪指甲。

  汤丽玫十分感动。

  她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父亲那边无人理睬,她娘家亲戚简直只当看不见他,只得
由保姆拉扯着带大,小孩子有点呆,不懂撒娇,也不会发脾气,十分好相处。

  难得承欢那么喜欢他。

  她又把图画书取出给他看,指着绘图逐样告诉他:“白兔”、“长颈鹿”、“豹”…


  丽玫落下泪来。

  承欢抬头看到,诧异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家天花板落下灰尘来?”

  汤丽玫无从回答。

  承欢明白了,劝说:“你放心,要成才,终于会成才,没有人阻挡得住,社会自然会
栽培他,不用你劳心,假使不是那块料子,你再有条件宠他,烂泥抹不上壁,也不过是名
二世祖。”

  那孩子十分喜欢承欢,把胖头靠在她膝盖上。

  承欢说:“你多来阿姨家玩,阿姨很会照顾小朋友。”

  “承欢,你对我们真好。”

  承欢笑,“将来上你处买衣服,给个八折。”

  汤丽玫也笑,“六折又如何,不过那些服饰不是你格数。”

  “真的,我一件深蓝色西装外套穿足三年。”

  再过半晌,由承早送她们母子回去。

  他们一走便有人打电话来找承早。

  声音很年轻很清脆:“麦承早在吗?”

  “他出去了,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我是他姐姐。”

  “呵,是姐姐,请你告诉承早呆会我会迟三十分钟,他不用那么早来接我。”

  “你是哪一位?”

  “我是程宝婷。”

  “好,程小姐,如果他回来,我见到他,自然同他说。”

  承欢没想到承早有这样丰富的感情生活。

  年纪轻,多些选择,再做决定,也是应该的,只不过途中必定会伤害一些人以及几颗
心。

  最怕失去承早的人是他母亲。

  刚把他带大,可供差遣,可以聊天,他却去侍候旁的不相干的女性,难怪麦太太要妒
火中烧。

  承早转头回来,承欢说:“王宝婷小姐找你。”

  “是程宝婷。”

  “嗯,一脚不可踏二船。”

  “姐,”承早把头趋过来,“你的话越来越多,不下于老妈。”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承早给她接下去:“勤有功,戏无益,满招损,谦受益。”

  承欢为之气结。

  她不是他母亲,她不必理那么多。

  承欢意兴阑珊地对毛咏欣说:“要讨老人喜欢,谈何容易。”

  “你不是做得很好吗,令继祖母把全副遗产给了你。”

  “可是你看我父母怨言不绝。”

  “那是他们的特权,基本上你觉得他们爱你便行。”

  “还以为搬了家便功德圆满,已偿还一切恩怨。”

  毛咏欣冷笑一声:“你倒想,这不过是利息,本金足够你还一辈子。”

  初冬,承欢最喜欢这种天气,某报馆办园游会,邀请麦承欢参加,她征求过上级意见
,认为搞好公共关系,义不容辞,于是派承欢前往参加。

  其实天气不算冷,可是大家都情愿躲在室内。

  户外有暖水池,承欢见无人,蠢蠢欲动,内心斗争许久,问主人家借了泳衣,跃进池
中。

  她游得不知多畅快,潜入池底,冒出水面,几乎炫耀地四处翻腾。

  半小时后她倦了,攀上池来,穿上毛巾浴衣,发觉池畔另外有人。

  她先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胸膛,直觉认为那是一个外国人,别转头去,不便多看,她是
一个东方女性,无论英语说得多流利,始终保存着祖先特有的腼腆。

  那人却说:“你好,我叫姚志明。”

  承欢看仔细了他,见他轮廓分明,可是头发眼睛却都是深棕色,想必是名混血儿。


  “你是麦承欢吧?”

  承欢赔笑,“你如何知道?”

  “闻名已久,如雷贯耳。”

  中文程度不错。

  “我是《香江西报》的副总。”他伸出手来。

  “呵你便是姚志明,我们通过好几次电话。”

  那姚志明笑。

  “我一直以为你是华人。”

  “家父确是上海人。”

  他站起来,承欢从不知道男性的身段也会使她目光贪婪地留恋。

  她咳嗽一声,“你还没开始吧,我却想进去了。”

  他跃入水中,笑时露出一口整齐牙齿,“一会儿见。”

  宽肩膀、光洁皮肤,结实肌肉。

  承欢十分震惊,连忙返入室内更衣。

  从前,她看男生,最注重对方学历人品职业,没想到,今天,她看的纯粹是人。

  她找到《香江西报》的记者便问:“姚志明有无家室?”

  “他目前独身。”

  “可有亲密女友?”

  对方笑,“你指精神上抑或肉体上的?”

  承欢骇笑,“你们说话保留一点可好?”

  “相信我,承欢,他不是你那杯茶,志明兄才华惊人,日理万机,可是下了班他是另
外一个人,他停止用脑,他纵容肉体。”

  承欢不语,心中艳羡,她但望她可效法。

  过一刻天下起毛毛雨来,那才真叫有点寒意,承欢披上外套,向主人告辞。

30
baixiaosheng 发表于 2009-8-27 10:28:40
“为何那么早走?”

  “还有点事。”

  “我叫人送你。”

  “不必,自己叫车便可。”

  “那不行,我命司机送你。”

  承欢笑笑走到门口。

  一辆漂亮的淡绿银底平治跑车停在她跟前,司机正是姚志明。

  “我是你的司机,麦小姐,去何处?”

  承欢有点迷茫,年少老成的她从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与这样的事。

  她看到自己的手放在车门扶手上,那位姚先生下车替她打开车门。

  她又发觉自己双腿已经挪进车里。

  姚志明对她笑笑,开动车子,那性能上佳的跑车咆哮一声如箭一般飞驰出去。

  他并没有把她载回家,车子在山上打转,那毛毛雨渐渐凝聚成一团团白雾。

  脸上与头发都开始儒湿,一向经济实惠的麦承欢忽然领受到浪漫的乐趣。

  姚志明没有说话,把承欢直载到家门口。

  他陪承欢上楼,承欢开了门,转过身来向他道别。他站得老近老近,几乎界尖对鼻尖
,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

  他又长得高大,下巴差一点就可以搁在承欢的头顶。

  他轻轻说:“我可否再见你?”

  “呵当然可以。”

  “那么今夜。”

  承欢惊疑,“我明早要上班。”

  “我也要上班。”

  承欢被他逼在墙角,“好,今晚。”

  “九时我来接你,你先睡一觉,以后,怕没有机会再合眼了。”

  承欢骇笑。

  她当然没睡着,可是利用时间她刻意打扮过,洗了头发,抹上玫瑰油,换过乔琪纱裙
子,为免过分隆重,套件牛仔布外套。

  她从来没有为辛家亮特别修饰,因为她相信她在他面前,外型不重要。

  但这次不同,双方默契,同意脑筋停工,纯是肉体对肉体。

  甚至能不说话就不必说话。

  像母亲对幼婴,那小儿只是粉红色无知无觉的一团粉,可是肉欲的爱有战胜一切,原
始丰盛,为女性所喜。

  真是一种奇异透顶的关系。

  那夜姚君迟到十分钟,他并没有太准时,门一打开,承欢看到他的笑脸,才知道她有
多么想见他。

  他穿着长大衣,把它拉开,将她裹在里头。

  他把她带到闹市一间酒馆去听爵士音乐。

  人挤,位窄,两人坐得极近,有后来的洋女索性坐男伴膝头上。

  姚君的双臂一直搂着承欢,在那种地方,非把女伴看得紧紧不可。

  自始至终,他俩都没有聊天讲心事。

  对话简单,像“给你拿杯橘子水?”“不,清水即可。”,“我替你取一客咸牛肉三
文治”,

  “洗手间在何处”,“我陪你去”,回来之际,座位为人所占,只得站在梯间。

  不久有警察前来干涉人数太多触犯消防条例,吩咐众人离去。

  人客嘘声四起。

  姚志明拉一拉承欢,“我们走吧。”

  承欢依依不舍,走到街外,犹自听到色士风如怨如慕地在倾诉情与爱。

  在车上,他问她:“你在第一个约会可愿接吻?”

  承欢笑不可抑,像是回到十六岁去。

  她一本正经回答:“不。”

  姚志明耸耸肩,“我们明天再谈。”

  已经很晚了,承欢不舍得看手表,怕已经凌晨,会害怕第二天起不来。

  “早上来接你。”

  轻轻开门,看到承早已在沙发上睡着。

  连他都已经回来,由此可知肯定已经是早上了。

  承欢悄悄进房,倒在床上,发觉不知怎地,移花接木,姚君的一件大衣已经在她身上


  她窃笑,他衣柜里一定有一打以上的长大衣,哪位女士需要,穿走可也。

  她合上眼,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听见闹钟响,惊醒,却是电话。

  承早惺松地在门口说:“姐,找你。”

  是姚志明。

  “你在什么地方?”

  “在门口。”

  “给我十分钟。”

  承欢跳起床来淋浴更衣,结果花了十五分钟,头发湿漉漉赶下楼去。

  他买了热可可与牛角面包等她。

  承欢忽然紧紧拥抱姚君,嗅到他身上药水肥皂的香味。

  他不想她有时间见别人,他自己当然也见不到别人,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在接着的一个月内,承欢的睡眠时间不会超过数十小时。

  承早发觉小公寓儿乎完全属于他一人,姐姐早出晚归,二人已无机会见面,有事要打
电话到她公司去。

  然后,他听说姐姐同一个外国人来往。

  他还辩白曰:“不不,她不会的。”

  汤丽玫讶异:“外国人有什么不对?”

  一日临下班,毛咏欣上来看好友。

  她吓一跳,“怎么回事,承欢,你瘦好多。”

  承欢无奈,“忙。”连自己都为这藉口笑了。

  “那外国人是谁?”

  承欢答:“他不是外国人,他叫姚志明。”

  “有些外国人叫卫奕信、戴麟趾、麦理浩。”

  “他确有华人血统。”

  “拿何国护照?”

  承欢放下文件夹子,想一想,“我不知道,我从来没问过,我不关心。”

  毛咏欣张大眼睛,“你在恋爱?”

  “对于这点,我亦不太肯定,抱歉未能作答。”

  毛咏欣问:“你可快乐?”

  承欢对这个问题却非常有把握,“那也不用去说它了。”

  毛咏欣艳羡不已,“夫复何求!”

  承欢微笑。

  “有无订下计划?”

  承欢老老实实回答:“我连他多大年纪,收入多寡都不知道,并无任何打算。”

  过一两日,麦太太叫她回家。

  “承欢,很久没看到你。”

  这是真话。

  “今晚回来吃饭。”

  “今晚我——”

  “今晚!”

  姚志明知道后毫不犹豫地说:“我在门口等你。”

  “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不要紧。”

  一进门,麦太太便铁青着面孔,“你与外国人同居?”

  承欢愕然,“没有的事。”

  “承早,你出来与姐姐对质。”

  承欢不相信双目双耳,“承早,你这样报答我?”

  麦来添功道:“大家坐下谈,别紧张。”

  “是不是外国人?”

  承早说:“那么高大英俊,还不是外国人?我十分担心。”

  麦太太精神绷到极限,“承欢,我女儿不嫁外国人!”

  “嫁?没有人要娶我。”

  “什么,他还不打算娶你?”

  承欢取过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慢着。”

  “承早,你找地方搬吧,我不留你了。”

  “姐,你别误会,我是关怀你。”

  “大多口惠,太多街坊组长,太多约束,我的权利与义务不相称。”

  承欢取过外套奔落楼。

  一眼便看到姚志明的车子缓缓兜过来。

  她跑过去,拉开车门便上车。

  “你并没有叫我久候。”

  承欢转过头来,微笑问:“你处,还是我处?”

  她知道,麦承欢做一个乖女儿,到今天为止。

  事情并非不可告人,也不是不能解释,事实上三言两语便可叫母亲释嫌。

  姚君是上海人,有正当职业,学识与收入均高人一等,未婚,他们不是没有前途的一
对……

  可是承欢已决定这一次,她不会再让母亲介入她与她男伴之间。

  这纯是她麦承欢的私事,她没有必要向家人交待男伴的出身、学历、背景。

  母亲需索无穷,咄咄逼人,她每退一步,母亲就进攻一步。

  她若乖乖解释一番,母亲便会逼她把他带返家中用大光灯照他。

  并且做出倨傲之状,令他以及女儿难做。

  为什么?行为怪僻是更年期女性特征,毋需详细研究。

  反正麦承欢认为她将届而立之年,生命与生活都应由自己控制,不容他人插手。

  母亲寂寞了那么多年,生活枯燥得一如荒原,看到子女的生活丰盛新奇鲜蹦活跳,巴
不得事事加一脚,最想做子女生活中的导演,这样,方可弥补她心中不足。

  可是,麦承欢不是活在戏中,她不需要任何人教她下一次约会该怎么做。

  当然,母亲会得把她这种行为归咎于不孝。

  承欢仰起头,就不孝好了。

  不是没有遗憾,不是不惆怅,而是只能如此。

  上四分之一世纪,麦承欢事事照顾母亲心事,以母亲心愿为依归。

  今日,她要先为自己着想。

  太多太多次,母亲缠着她要钱、要时间、要尊重、要关注。

  严格来说,母亲不事生产,专想把生命寄托在子女身上。

  以往,承欢总是不舍得同她说:“管你自己的事。”

  现在,承欢知道她的好时光也已然不多。

  她对毛咏欣说:“一下子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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