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一直对中国问题情有独钟。我曾经读过他的《腹地的构建:华北内地的国家、社会和经济(1853-1937)》[1],该书获得了1994年的费正清东亚研究最佳著作奖。他于2002年出版的《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2],甚至引起了东西方学界的重大辩论。现在我们来通读他的另外一本更加平实的著作《贸易打造的世界》[3],他的生动的语言和精彩的故事总是让我们会心而笑,他试图跳出西方中心同时也试图跳出民族中心的学术态度,则让我们看到了一名真正的独立学者矢志不渝的学术立场。
在彭慕兰看来,贸易打造的世界,既是一个中间性表述,也是一个历史学表述,既没有对全球贸易化的过度赞美,也不会对此进行过度贬斥。彭慕兰仅仅是陈述了这样一个客观的事实。很早以前,国际贸易就将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联结起来,虽然全球化程度在今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所谓的世界新秩序,并非今天才有,所谓的多元世界格局,显然也不是最近才被发现。彭慕兰的工作,就是想通过一连串的故事,描述全球彼此相连的关系,过去就存在,现在存在, 将来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余英时在《现代学人与学术》中,曾经对以西方学术范式为中心的局面深表遗憾。在他看来,二十世纪以来,有关中国学术的著作,其最有价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观念作比附的。余先生甚至指出中国知识界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殖民地的心态,一切以西方的观念为最后依据。甚至“反西方”的思想也还是来自西方,如“依赖理论”、“批判学说”、“解构”之类。[4]以余英时先生的立场来看美国人彭慕兰,发现他们竟然是方法论上的知己。
由此,我对彭慕兰的阅读兴趣大面积高涨。沿着彭慕兰的思考路径说开去,我们就应当建立起一种常识:国家经济必须放在全球背景里去了解,而国家经济和国家体制的差异,正是构成全球环境的主要元素,两者密不可分。国家制度的不同并不是人们拒绝全球贸易的理由,事实上当你拒绝,总有人会推着你往前走。没有一个经济体是一座孤岛,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置身于全球贸易之外。交流是一种历史的惯性,开放也是一种历史的惯性,那些故步自封,画地为牢的制度,那些坐井观天的人们,将为此受到惩罚。
在当下的中国,人们对全球贸易的理解可能是单向度的。要么对全球贸易高唱赞歌,要么抵制;要么认为全球贸易事实上就是以帝国主义为中心的经济运作, 要么把单个民族的贸易问题与主权联系在一起,并以此判定,全球贸易就是一种后现代的帝国主义活动。中国人的如此认知其来有自,主要因素是进入近代史之后,封闭的中国受到了西方外力的暴力式推动,导致大多数中国人一方面渴望国家的发展与进步,一方面却又理直气壮的排斥西方技术与国际贸易,一个国家的发展课题由此进入了某种左顾右盼的悖论状态。
事实上,贸易打造的世界是一副饶有趣味的历史图景。沿着彭慕兰的写作路径,我们能够惊讶地发展,至少在15世纪左右,我们的先人在全球贸易上的行为,要比后来此起彼伏的狭隘政策和狭隘心态更开阔,更务实。
那当然是一个令人怀想的白银时代。中国人开始用白银取代日益贬值的纸钞和铜钱,这种特殊的货币政策甚至引起了当年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五大洲的居民都受到了深重的影响。中国人将丝织品卖给英国人、荷兰人,后者又以西班牙比索支付。而这些西班牙比索是黑人奴隶在今天的墨西哥、玻利维亚境内铸造的,铸币的原材料则是西班牙殖民当局招募印第安原住民开采出来的。有些白银则是通过西班牙人马尼拉大帆船上的菲律宾人,从墨西哥横越太平洋,直接输入中国。欧洲海盗出没于美洲的加勒比海地区和太平洋沿岸、地中海地区、东非近海。而东非近海也是阿拉伯、印度海盗出没之处,欧洲海盗经常为了保护抢夺到的白银、丝绸、香料,和他们发生火并。[5]
中东地区的穆斯林信徒、基督徒也参与到了全球贸易的秩序之中。他们先后到达也门的红海港口摩卡购买咖啡,导致了白银流入东方。当时,摩卡是全球惟一的咖啡生产中心,垄断咖啡出口贸易长达一百多年。穆斯林信徒在赴麦加朝圣的途中,将喝咖啡的习惯从摩洛哥、埃及传播到了波斯、印度、爪哇和奥斯曼帝国。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对咖啡情有独钟,他在社交沙龙上将这种饮料介绍给当时的天主教贵族。喝咖啡的风气很快在上层社会流传开来,他们用中国瓷器啜饮咖啡,通常还加点糖,而这些糖又来自遥远的非洲大西洋岛屿圣多美岛上的奴隶种植园,或者是巴西的种植园,然后来根维吉尼亚香烟,享受吞云吐雾的美妙体会。有些贵族更爱喝巧克力,英格兰人则渐渐喜欢上了中国茶。巧克力是阿兹特克帝国的贵族饮料,非常珍贵,以致巧克力的原料——可可豆甚至可以当作货币使用。在西伯利亚,中国茶也可以当货币使用。[6]
我的无知由此凸显。多年来我以为中国人是不懂贸易的,多年来我也以为真正的全球贸易只是一个现代品。由此,我站在贸易无国界的角度,一方面对历史妄自菲薄,一方面对当下的贸易局面张开了热情的双手。这种浅薄的抒情姿态,相比于彭慕兰的理性和独立立场,实在是令人汗颜。
我相信国内如我一样认知的人大有人在。尤其是作为一个有着自由主义倾向的现代中国人,必然或多或少对全球贸易的认知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偏爱,这样的姿态,源于人们如此热爱全球范围内的经济流动,以及经济流动背景下的信息流动,更源于每个人的个人利益得益于全球贸易的推进,不再仅仅受制于区域经济的画地为牢,更不再受制于官方经济的肆意垄断。
但现在我们要追问!在看到全球贸易的巨大优势的同时,我们是不是也要审视全球贸易的负面效应。在另一个向度上,我们也要追问,所谓的全球贸易,究竟是以欧美为核心,还是以每一个国家的主题利益为核心?换句话说,全球贸易真的是如有人所言,它只是大国之间的游戏吗?只是中产阶级以上人士的游戏吗?那些生活在偏远地区,尤其是生活在新科技、新技术之外的人们,他们到今天为止, 有没有享受到全球贸易的好处?
相信很多人只要想到全球贸易, 必然会涌上欧洲中心论的联想。这正是彭慕兰发力之处,也是我们理解这个贸易世界的门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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