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西方经济学忽略的因素:成本高昂的公共品提供者
那是为什么呢?关键就是表面上看起来与“市场原理”冲突的很多非市场要素,比如产业政策,被西方经济学忽略了。因此按照华盛顿共识改革的国家,没有一个成功的。我这里再提三点被西方经济学忽略的因素:
第一,政治稳定和社会信任。除非没有战争并存在民间的广泛的社会信任,让那些自给自足、封闭、独立、无序、未受教育的农民自己实现专业分工和创建企业,从事基于劳动分工原理的规模化生产和远距离销售活动,其组织成本是高不可攀的。谁能够保障他们的粮食安全?
自由市场不是免费的,而是成本非常高昂的公共品,必须由强大的政府去提供
第二,统一大市场。为了使得建立于劳动分工基础上的规模化大生产有利可图,必须首先创造一个统一的国内市场和世界市场。
但是规模化大市场是一个“公共品”,其创建的社会成本非常高昂,没有任何劳动者个体或单个企业甚至一个产业有此能力和意愿去提供这个公共品;因而必须由某种统一的意志和社会力量(比如国家和政府)出面去组织和协调大市场的创造和建立。
第三,市场监管。为了使得市场能够有效和安全运行,必须存在必要的相当复杂精致的国家监管机制,防止欺诈等不诚信行为。而这个监管的成本尤其高昂。没有监管,以追求个人利益为目标的市场力量和贪婪一定会摧毁市场经济本身(俄罗斯改革失败就是最好证明)。
正是上述三种高昂成本的存在,阻碍了规模化制造业和大型企业在众多农业社会和发展中国家的形成和发育,尤其是那些采纳了放任自流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政策的国家,和在工业化完成之前就尝试西式民主制度的国家。
这也就解释了,虽然私人产权保护制度和民主体制都已就位,但历史上的清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并没能在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引爆中国的工业革命。
一个国家贫穷的原因,就在于它没有能力规模化生产各种消费品以及各种生产资料和工具。而消费品的规模化大生产又需要庞大的市场和商业物流网来支撑,以便使规模化大生产有利可图。
注意,市场竞争与产权没有必然联系。私有产权可以从事市场竞争,集体和国有产权也可以从事市场竞争。
在决定国家利益走向的关键阶段,国有产权比私有产权更有利于国家总体利益、国家安全和经济发展,这是为什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来临之前美国政府毅然决然地国有化了重大能源、通讯和基础设施产业,比如AT&T。这也是为英国这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在工业化历史上长期拥有许多战略产业部门的国有企业。
也正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这三个高昂社会成本的存在,和只有组织起来的国家才能够去克服这些成本,使得很多国家被拦在了工业革命的门外。
因此我想重复林毅夫教授的话,“一个有为政府是有效市场得以出现和有效运作的前提和保障”,没有这样一个有为政府,市场不可能从天下掉下来,也不可能有效运作。
也正是上述三种高昂的创造市场的成本和克服这些成本的国家能力的缺失,葬送了俄罗斯的经济改革。俄罗斯人盲目地相信了西方的经济学理论和新自由主义的华盛顿共识。这种理论也使得非洲和拉丁美洲陷入了贫困陷阱和中等收入陷阱。
这些国家徒有丰富的自然资源,更好的私有产权保护制度,但是却不能像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那样开启他们的工业革命。
前三十年对于后三十年的意义
这也就解释了改革开放前三十年对于后三十年的意义:毛泽东建立的独立统一的国家,和人民当家做主的文化,保障了中国的政治稳定和社会信任。
也是毛泽东领导的土地改革和农村合作化运动,教会了农民如何组织自己、形成社队企业。而当年的社队企业正是改革开放以后乡镇企业繁荣的基础。也正是毛泽东时代建立的基层政府组织为改革开放以后各个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资中能够成功扮演“公共商人”角色,即便没有大英帝国当年通过殖民和奴隶贩卖发财致富的一大批商人阶级。
工业化意味着规模化企业的出现。那支撑规模化产业的规模化市场哪里来?早期的欧洲列强都是在国家力量支持下采取重商主义政策来开拓和创造世界市场的,通过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奴隶贩卖。
著名的荷兰商人和军官Jan Coen为争取荷兰对亚洲贸易的垄断权时向皇室指出:“陛下应该可以根据经验知道,亚洲贸易必须由您自己的强大武力来维持和保护,而这武力本身又必须用贸易获得的利润来支付;以至于我们无法不用战争来进行贸易,也无法不用贸易来支付战争。”
值得一提的是,数代英国皇室和由她们引领的半国营的大型企业(如著名的东印度公司)为自己的国家在16至18世纪创造了世界上最大的纺织品市场、棉花供应链和贸易网络——这才是引爆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秘诀(而不是制度经济学家们所讴歌的君主立宪制和“光荣革命”)。
这个血淋淋的资本主义发家史马克思没有白写。但是我们好多人忘记了,西方经济学也不提。
哈佛大学史学家Sven Bekert指出,:“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政权使其有能力在经济、法律、行政管理、基础设施和军事方面所向披靡、穿透它所想波及的领地,英国的工业化简直就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其它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凡采纳英国式的、由强政府引领的重商主义发展战略来培育了自己的商人阶层,并为本国制造业创造了自己的世界市场的,都如法炮制了自己的工业革命,比如美国、法国、德国、俄国和亚洲的日本。凡是没有走这条道路的,都是没有成功的。
但是这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在依靠国家和坚船利炮,通过为本国制造业创造全球市场来实现工业化的过程中,不仅给本国工人和殖民地人民带来巨大痛苦,而且引发了两次世界大战,导致几千万人死亡和更多的人流离失所。
那二战结束以后的今日,发展中国家不再拥有这样的“特权”、以这样的方式来创造世界市场和开启工业革命。因此,政府(尤其是基层政府)必须发挥更大的作用,必须扮演好“公共商人”的角色,在循序渐进的市场开拓和帮助穷人组织企业方面起到更加强大的“催化剂”的作用。
在实验室有了催化剂,很多大自然需要千万年才能够发生的化学反应,就能很快在人工条件下发生,也是同样道理。
这也解释了战后亚洲发展型政府的出现,解释了产业政策的作用。所以现代的经济学家们空谈小政府,这是误国误民误自己。
因为时间关系,为什么小农经济无法自然产生工业革命的市场条件,我在这里就省略掉不多讲了,我的书里引用了很多的历史材料和经济学分析。
亚当斯密专门谈到过原始的农业社会的状况,看得出那根本不可能创造现代化的市场来支撑现代化的企业,这些都可以在我的《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一书里面找到,由于时间关系我就跳过去不讲了。
总结:中国奇迹符合“胚胎发育”规律
现在让我总结一下今天的发言。经济发展,和大自然的很多奇妙现象一样,服从一个“胚胎发育”的基本原理。即,个体的发育需要在很多关键环节重复整个“类”的进化过程。
比如人类个体的胚胎,在母亲身体里发育的过程就重复了整个人类甚至生物进化的全部过程,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无脊椎到有脊椎,从低等脊椎动物到高等脊椎动物,再到婴儿。为什么会这样,生物学家没有搞清楚。
又比如人类社会知识产品的创造和个体对这个产品的学习也服从“胚胎发育”原理。人类的数学知识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又如何被新一代的个体继承下去的?
人类社会各个文明几千年共同创造了数学知识的大厦,怎么创造的呢?先发现“数”的存在,又发现加减法,然后又发现代数,然后又发现微积分。印度人发明一点,阿拉伯人发明一点,欧洲人发明一点,中国发明一点,撮合起来。
但是这个漫长历史有好多个阶段在里面。最早的时候,不同的原始部落都先是发现数的概念,用手指头数数。最后进一步抽象出加减乘除,然后变成代数,最后再有牛顿这样的天才把它上升到微积分。
现在学微积分不需要天才了,大学一年级或有些高中生就可以学会,但是你不可能一开始就学微积分,还要从小开始,先学会搬起手指数数,向我们的古人一样,然后在小学学习加减法,然后在初中学习代数,然后在高中学习几何与微积分。
一个小孩生下来不管多聪明,扔到原始森林他不可能发现数学,是牛顿也不可能。他需要在学校经过强行训练,而这个强化训练过程,其实就是相当于经济发展里面政府的作用和“产业政策”的作用,它要遵循人类数学知识(经济)发展的历史规律。
这些早期数学发展的主要阶段,每个小孩要重新走一遍,才能够学会数学,进入前沿。否则是不行的,长大以后肯定数学能力很差。但是在强化训练的教育体制下,个体学习数学的过程可以大大缩短,不需要用当年人类发明数学时需要的时间。
就像经济学里面讲的“后发优势”,这个过程人类历史上用几千年才走过,一个个体经过12-16年的学校教育就能以很快的速度全部走过,学会数学。
中国奇迹也是如此。经济发展也符合这个“胚胎发育”的规律。人类工业革命史走过的一些基本演化阶段,后来的每一个国家都要重新走过,才能够真正引爆自己的工业革命,实现工业化,否则就会欲速则不达,半途而废。
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用第一个十年就复制了英国历史上用两三百年才走过的原始工业化阶段,用第二个十年复制了英国历史上用50年走过的第一次工业革命。虽然目前的纺织机比英国当年先进,基本原理是一样的,产品的目的和面向的市场也是一样的。但是你必须重新走这些阶段,不能跳过。
我们以前不懂,想把它们尽快跳过了,希望直接开启重工业化阶段和农业现代化阶段,结果不行。拉美国家也是这样,行不通。这也不怪他们,因为经济学家一直没有发现这个规律。这个规律在《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里面有很详细的说明和阐述。
但是必须认识到哪怕落后国家具有“后发优势”,如果没有国家能力和政府的作用,没有产业政策的作用,这些国家不可能实现工业化。
在没有国家力量和正确产业政策的帮助下搞工业化,完全让位于所谓市场力量,就等于让小孩自己在原始大森林里面靠自己去发现数学知识一样,是不可能成功的。依靠国家力量,遵循正确的产业升级政策,主导市场经济发展,就是中国成功的秘诀。
所以我就联系到“一带一路”了。要想富,先修路。贫穷、落后、工业化失败,始终是社会协作失灵的产物。问题的根源在于,创建规模化的能让现代产业盈利的市场,需要付出巨大的经济和社会协作成本。而这一成本却被自亚当•斯密以来的市场原教旨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所忽略了。
“自由”市场并不自由,它既不天然存在,也不自动有效运作,更不是免费的。它本质上是一种成本高昂的公共品,必须由一个强大的政府去提供。
正在中国大地上展开的工业革命,其源泉并非来自于技术升级本身,而是来自于一个有为的重商主义政府所引领的连续不断的市场创造。
规模化工业品市场难以通过一次性的大推进(无论是进口替代还是休克疗法)来建立,而只能是一步一步按照正确的顺序来实现。无论一个国家多晚开启工业化,重复早期发达国家的基本发展阶段是必要的。
当代发展经济学理论,这也是林毅夫老师最开始带头批判的,都把西方国家的屋顶当成自己的地基(你去西方国家看到的都是建好的屋顶和上面的装饰品和墙上贴的画,但是后面的复杂管道、电线和地面下的地基根本看不见),把结果当作原因,把西方工业化的成果当作经济发展的先决条件。
他们教导贫穷的农业国通过建立先进的资本密集工业(如化学、钢铁和汽车工业),或建立现代金融体系(例如浮动汇率、国际资本自由流动以及国有资产和自然资源彻底私有化),或建立现代政治体制(如民主和普选制)来开启工业化。但是这样一种自上而下的工业化道路违背了工业革命的历史逻辑和如下一条基本的经济学原理:“供给不可能自动创造它自身的需求。”这样的经济学理论因此造成很多国家政治不稳、发展停滞和无休止的金融和财政危机,在非洲、拉美、东南亚和中东地区成为社会躁动不安和贫穷与收入陷阱的根源。
谢谢大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