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若譬喻历史是演戏,则地理就是舞台,人物就是角色。
我们若譬喻历史是演戏,则地理就是舞台,人物就是角色。现在我们来讲中国四千年第一本大戏中的舞台和角色。
西洋史很淸楚,开始是希腊人有希腊史,以下是罗马人有罗马史,近代则各国有各国史,如英国、法国、德国史之类,亦即分别记述了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在英国、法国、德国土地上的表现。
讲到中国,自古迄今,就是中国人在中国土地上表演,好像很单纯。今天我们试拿读西洋史的眼光来读中国史,中国土地之大,即等于一个全欧洲。我们若分开地区来看,就会在历史上发现很多新花样。
最早的中国,并不和现在的中国般,那时的活动范围,只限在黄河流域一较狭小的地区。古史传说中之神农氏,大概只在今河南省的西部,黄帝则像在今河南省东部,活动范围都不大。唐尧、虞舜,便在今山西省南部,龙门下黄河南套的东北面,在同蒲铁路的南端。夏,商,周三代的活动中心,也不过在今天河南、山东和陕西省东部,山西省南部,及河北省的一部分,最多达到汉水上流和淮水北部,要之是一个不完全的黄河流域。
中国史上摆开一个大规模局面,要从春秋时代起。那时一般的文化经济,可以东西划分。黄河流域上游,即西部,(实在是中部,今陕西、河南一带)则文化经济较差。黄河下游东部,文化经济较盛,都在今山东境。代表着西周新兴的正统的,这一区以齐、鲁为主,向西为宋、卫,在今河南省东部,还算像样,这一半代表着殷商之旧传统。再西为山西省南部的晋,河南省中部的郑,文化经济均已差。再向西到陕西,为文化经济比较最落后的秦。向南为汉水流域的楚,这在春秋时期,还被视为蛮夷。至于长江流域的吴、越,直到春秋末期才突起,但到战国时又没落了。那时长江水道上下尚无交通,从吴到楚的交通线,并不是顺江东下,而是经皖北沿大别山脉至河南信阳,再衔接到汉水中流的一条陆路。再看北方,战国初期,燕、赵文化较落后,要到战国中晚始像样。所以黄河流域乃中国古代文化经济最主要的中心。
秦代统一中国,辖地已同现在差不多,但其实际中心,仍在黄河流域。汉代继续建都长安,因西方经济不足维持一个中央政府的需要,常要从东方大批运粮接济。那时的漕运,则全指的黄河而言。东汉建都洛阳,多半亦为迁就经济现实问题,可以避免大量物资由东向西运转上之耗损。洛阳和长安,始终成为古代中国的两大中心。直到三国时代,长江流域才正式跑上中国历史舞台。那时所谓魏、蜀、吴三国鼎立,吴、蜀地盘扩充到南方。但人才还都是北方人。即如刘备,诸葛亮,亦均为北人南迁。三国併于西晋。还是黄河统领了长江。
直到东晋南渡,建都金陵,长江流域始获有中国历史上的正统政府,但这是一个偏安的,不是一个统一的,而且仍是北人南移,不是由长江流域人所经营而建立。直从三国时代的吴,以至东晋、宋、齐、梁、陈,合称为“六朝”,都建都南京,这是一个金粉朝廷,大体上只是北人到南方来偷安享乐。南北朝时代的北魏,称为北朝,与南朝宋、齐、梁、陈对峙。
当五胡时,洛阳已经残破,人民都向四周移动。一部分南迁长江流域,另一大批东北逃出热河山海关,移向辽东。又一大批西北迁避到黄河西岸甘肃、宁夏一带(即当时的五凉)。以后此两大支,又集合起来依附到北魏,奠都平城,(在今山西之大同)。到魏孝文再迁洛阳,不久又分裂。长安与邺,分为东西两魏,此后隋唐统一,才始恢复以长安、洛阳定为两京的周、汉旧局面。长安因中央政府所在,户口稠密,文武百官集中,关内粮食不够供给,仍如西汉般由东部大量向西运输。政府为要撙节一部分运输费用,采取移人就粮的办法,一年中几个月驻节长安,几个月移居洛阳,这样来迁就事实。
大家知道,隋炀帝开浚运河,自开封到徐州,再由徐州南下直到扬州,在先是军事性质的由北侵南,在后则是经济性质的由南养北。在开封以上到洛阳的一段,是和黄河并行的汴水,原来很早便有的。但开封以下的水道,也并非隋炀帝所凿。三国时曹操率领水师攻东吴,即由洛阳到开封而至皖北,回师时绕道徐州,全路程都由舟船水道。魏孝文亦曾有心利用此一段水道来输送军粮,控制南方。隋炀帝不过把此一段连贯南北的原有水道加深加阔,重新整顿,使中原水师可以顺流直下,迳抵江边。在先是为了便利军事,以后则转落到经济目的。南方漕运,即由此转输洛阳、长安,来给养这一个大一统的中央。
此下安、史倡乱,北方经济开始崩溃,更须仰给南方。中国史上的经济比重,实要到唐代安、史以后,才开始有南重北轻之势。唐代漕运数字,历史上均有详细统计。那时毎年运送中央的米粮,在玄宗天宝年间,以河南、河北为第一位,关西、河东(山西)为第二位,淮南、江南为第三位。自经安、史之乱,北方藩镇星罗棋布,都要养兵十万二十万以上,军队要俸饷,装配又讲究,所有税收,都被截留,不解中央。当时的中央政府遂不得不全靠江南税收来维持。足见当时黄河流域的经济也并未破产,只为各地军阀全浪费在武装上去了。
五代十国几达一百年的长期扰乱,北方黄河流域才正式趋向衰落,南北经济比重更见倒转,此一大转变,直到宋代始确定。宋代建都开封,其最大原因,也为便利江南米粮北运。若从开封再运洛阳,又要增加数百里水程,于是宋代政治中心,才始脱离了周、汉、隋、唐以长安、洛阳作为黄河流域一椭圆两中心之旧形势,而转移到开封。开封是中国东部的南北中心,但地势平坦,四周无险要屏障,乃一四战地区,迁就了经济打算,折损了国防计划,所以宋朝始终成为一弱国。
元代建都北京,此系辽、金旧都,那时全部经济更多取给于长江流域,遂开始采用海运,由天津入口,经白河,运北京。这海运的源头,便是一条长江,江、浙是第一源,江西是第二源,两湖是第三源,这是太湖、鄱阳湖、洞庭湖三大水库之所钟。大水库四周,即是粮食盛产之所,亦即南方经济命脉所在。元代在此三个湖区,所征粮食,几占全国粮额三分之二。明代不用海运,又另辟一条运河,自扬州、徐州直北经山东、临清而抵天津。这一运河开挖并不省力,所经地势有如桥形,两旁又没有水源,水量多半要靠地下泉。水流要赖闸门开闭来调节,那是极费工程的。天然的凭藉少,人工的诱导多,那条运河工程之伟大,实不下于古代的万里长城。
我们现在常说:长江下流太湖流域是中国经济最富庶的地方,可是在历史上,唐以前的经济全在北方,六朝时代南京的食粮,还要靠武昌方面运来,军队大部驻扎在荆襄一带,苏南则还是渔泽之乡。唐代财富遂渐转移到江南,但更重要的是江南西道,而非江南东道。唐代分全国为十道,江南道又分为东、西,东道即现在之江浙,西道即现在之江西省。明代经济中心,才再从江西移到江东。那时分为南粮、北粮,北粮只占全国五分之一,南粮却占五分之四。其中苏、松、常三府即占有三分之一,苏州一府田赋超过浙江全省,松江一府已抵江西省之一半,常州一府即超过两湖半数以上。
清代乾隆十八年的田粮统计,南粮占八分,北粮仅占二分。乾隆四十四年统计,南粮收入已达北粮之十倍。明清两代屡为此种赋税不平衡提出呼吁,直到曾国藩做两江总督,李鸿章做江苏巡抚,仍还上奏为苏、松、太三府人民请求减租。这三府田租较元代增加三倍,较宋代增加了七倍。这三府田租也比常州府多三倍,比镇江府多四倍,比其他各省多十倍数十倍不等。大概统计,明清两代,苏州一府的田租,比唐朝该增加了五十倍之多。
一面是赋税偏重,另一方面则现出经济偏枯。中国历史上以汉、唐为最强最富时期,但那时却全部靠黄河流域,不靠长江流域。可见古代历史上的黄河,是中国之利,非中国之害。所以中国文化,大部分由黄河流域人创造建立;长江流域人,仅居承袭发展之功。平心而论,中国历史宋以后,实不及宋以前。至少辽、金、元、清四个朝代打进了中国,即十足暴露了宋以后中国历史之弱症。我曾到山东曲阜拜谒孔子庙,参观碑林,所见是金、元、清三代皇帝的碑多,中国皇帝的碑少。孔庙是中国二千年传统文化最可纪念的圣地,我们只一看那里列代皇帝所立的石碑,便该有所感慨警惕了。
再以人物论,唐以前大皇帝、大政治家、大学问家、大军事家、大文学家、大艺术家、一切有名领导人物,十九都是北方人。宋以后始有南方人跑上政治舞台,由南方人来领导中国。学术上的重心,也渐渐转移到南方。然而宋以后的中国,便远不如宋以前,这一层是研究中国历史很值得注意的。
中国从古代起,经济上很占地位的是养蚕缫丝。今天讲蚕丝,大家很容易联想到太湖流域,实际上唐以前中国的蚕丝事业,发达在黄河流域。唐代有一将军率军驻扎江苏,他因南方人不懂栽桑养蚕,即募大批北方女眷配合驻军,来指导江南人的丝织事业。五代十国时,石敬瑭割幽蓟十六州,认契丹为父,每年送绢三十万匹。石敬瑭当时所据地区,只限于黄河流域,但他还有力量年送绢三十万匹之多。到元代,山东馆陶县虫灾。四十万棵桑树被害。也许当时植桑,用来取皮造纸的多,但馆陶一县即有桑四十万棵,也可想见那时北方蚕丝事业尚未完全衰落。直到明清两代,丝绸始全部盛产于南方。
另一件是陶瓷工业。大家知道中国磁器开始流传到法国,几乎和黄金比价。宋代最有名的磁,如定窰,在河北定县烧铸的。汝窰、柴窰,都产于河南省,那时江南有名的,只有浙江处州的龙泉窰、哥窰,江西景德窰还不发达,但是今天大家只知道景德窰。
主要的经济转移关键在农业,主要的农业转移关键在水利。宋以前的江苏省,从苏州到昆山,还都是水泽,没有陆路交通。宋朝有一位水利工程师,开始设计在苏州、昆山间筑成堤岸,这是历史上有名的至和塘。在今京沪铁路所过,苏州、昆山一带,在宋代还是一片汪洋。它的地理形势,有些似西方的荷兰,陆地比海面低。少水固是害,多水也一样的受害。那一带的水利兴修,自五代十国的吴、越,开始急激猛进。从此江南的农业经济,始焕然改观。若我们在飞机上下瞰这一带的河流排列,沟洫灌溉,极错综,又极整齐,那都是人力,非天然的。这一种的水利工程,很值得我们注意。
我们也尽有理由来推想,在古代的黄河流域,一定也相似于江苏太湖流域般,水利发达,因此农业亦发达。后来水利逐渐衰败了,河流都干涸,农业逐步衰退。今天黄河成灾,却也是人为的。最近几十年,长江流域也逐渐发生水灾了,连太湖流域也时有灾荒。如再继续下去,水道不加疏浚,长江也可能为黄河之续,那亦将是中国之害了。
我们该知道,从来没有一块地,天然就只给人类以利的,都得经人为改造,才能日见其利。古代中国的经济中心在北方,人才也在北方,所以北方地利有办法;近代中国的经济中心在南方,人才也在南方,因此南方的地利比较有办法。今后假使我们不注意这些问题,长江流域也会变成没办法的。换言之,若使我们能注意到这些问题上,北方也依然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