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非洲穷国测试”:从参照型理论走向解释型理论有多难?
我们可以拿罗默的获奖理论“知识-教育-技术”和后续理论“创意-制度-人口”来分析富国富、穷国穷的原因,看看罗默的整套理论是否能通过“非洲穷国测试”。
先拿非洲中南部的刚果民主共和国作为例子。刚果是世界上最大的法语国家,是仅次于阿尔及利亚的非洲第二大国(234万平方公里),也是非洲的第四人口大国(8100万人),但同时,它也几乎是非洲最穷的国家(据Trading Economics数据,其2017年人均GDP只有409美元)。在蒙博托(Mobutu Sese Seko,1930—1997)当政时该国曾改名为扎伊尔,1997年蒙博托被推翻后,卡比拉家族(Laurent-Désiré Kabila 与其子Joseph Kabila)开始统治这个表面上有民主选举却战乱不断的国家。
在这样一个国家里,我们如果去说“知识-教育-技术”是经济增长的关键,也许罗默的这个获奖理论马上就会显得特别荒唐。这就是上文所说的新古典参照型理论的困境:参照型理论不可能有现实性,它必须在特定的理想假设之下才能成立,可如果要改变假设才能成立,那些假设不就成了对经济增长来说更重要的因素了吗?
刚果长期处于一场“非洲的世界大战”之中,因此,似乎和平统一才是经济增长的最重要因素。可是,刚果以南的津巴布韦,2016年估计人口数字为1600余万,在穆加贝(1987年12月至2017年11月担任总统)和后穆加贝时期都有和平统一,可其新世纪最初数年的通货膨胀水平完全可以与今天的委内瑞拉媲美,2017年人均GDP仅为927美元,与刚果差不多一样是非洲最穷的国家,和平统一的因素马上又变得不重要了。
此刻,我们来分析罗默的后续理论“创意-制度-人口”,因为制度最重要的解释似乎更有说服力一些。然而,刚果恰恰有罗默所说的“元制度”:民主选举。一个既有民主选举又有人口规模的国家,像罗默所说,更该充满创意,为什么偏偏又穷又乱呢?如果硬要说自由比民主重要,那自由又靠什么来保障呢?
这就涉及罗默所信奉的制度决定论的三大盲点:第一是制度运行的文化特征;第二是把一种规范性的参照型理论,通过绕开实证性的解释型理论而直接转变成一种规范性的政策型理论;第三是制度与其他重大增长因素的协调。
关于制度运行的文化特征,上文已经有所分析,但似乎在一种人性普遍论或文化中性论的迷惑下,罗默认为,发展中国家可以通过一种由西方人治理的“宪章城市”来发展经济,不管那是一种香港模式的复制,还是一种新殖民主义的实验。罗默从2009年开始就开始推销这个计划。可是,2011年初在中美洲小国洪都拉斯展开的“宪章城市”实验,到2012年9月就因为洪都拉斯当局在具体运作上对罗默及其专家顾问团队的不透明而告终。
显然,制度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制度本身,而在于制度在具体运行环境下的有效程度,制度的具体运行环境因此至少与制度一样重要。制度在利益偏向上是非中性的,制度的运行环境则在文化偏向上是非中性的。不是因为制度在西方国家能有效运行并推动了增长就能证明制度重要,而是因为特定制度在特定文化下能有效推动经济增长才证明了制度重要。罗默那种没把文化纳入分析的抽象制度和元制度,在现实中是根本不存在的。特定的政治人物和政策有可能推动文化的变迁,但核心文化规则往往是最难改变的。
问题还在于,经济增长是政治依赖的,而政治目的则是多元化或非唯一为增长的。罗默喜欢拿中国的经济特区与“宪章城市”进行类比,这就显示了他似乎不知道具体政治情景下的公共选择为何物。经济增长其实并不是在有利于增长的特定制度文化推动下的一种结果,而是特定制度文化中的各社会主体,在寻求自我分配优势的政治博弈后,还能碰巧推动增长的一种附带性结果。
罗默的“宪章城市”实验不仅涉及对制度文化的认识,还涉及一个经济学家对理想参照、理论解释与政策主张之间界线的敏感。经济学家确实可以对改造世界起作用,但经济学家的这个作用也是有严格条件的。对这些严格条件的关切,往往使一些经济学家更注重于解释世界;而另一些更热衷于学以致用的经济学家,可能因此把更注重于解释世界误读为“学不致用”,并因此在没学透彻的情况下,就匆忙投入到改造世界的行动之中。知行合一固然可贵,但知不透则行不果。在这个意义上,罗默“宪章城市”实验的失败不仅是他增长理论的失败,而且也是他对制度文化和政治博弈认知的失败,即是他从新古典参照型理论,绕过了一种更贴近现实的解释型理论而直接进入政策型理论的失败。
一个有诺奖级创意理论的大经济学家,为什么会提出如此失败的创意?一言以蔽之,那是因为新古典主义和有强烈新古典色彩的制度主义增长理论,潜意识里都以为只要有了一个充满公式和模型的菜谱,就能够西式机械化地烹饪出一道道美味佳肴。可惜的是,新古典增长理论对现实的解读,就如同青春期的恋人对所爱对象那样充满了自我幻觉。新古典增长理论本来就是一种可以从前提推导出结论的社会工程学,所以,新古典经济学家才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当成了可以不顾公共选择背景的社会工程师。可如果配角性质的经济政策顾问膨胀成经济增长工程的操刀手,一个经济学家就会在升腾为上帝的同时陷入自我幻灭。
罗默曾经激烈批评经济学中的数学误用和滥用,认为误用导致了滥用,人们对枯燥推导过程的冷漠又加剧了滥用。可实际上,即便经济学用对了数学也会有滥用,人们的冷漠也只不过是在显示过分数学化的参照型理论在解释经济增长上的局限而已。更明确地说,作为通过远离现实来把握现实的理论体系,新古典理论本来就无法避免数学滥用,不是数学家的经济学家也不可能不误用数学(且不去说数学包装的潜规则);新古典理论也只有用数学化的理论模型来压倒现实化的理论模型,才可能实现“低因果密度的模型”对“高因果密度的现实”的把握。所以,用正确的数学把现实的真问题掩盖掉,这才是真正的数学误用和滥用。这意味着说,在新古典思维的支配下,对制度文化和政治博弈的认知不是一个“是否有知识”的问题,而是一个能否把参照型理论转化为解释型理论的问题。
美国经济学家丹尼•罗德里克(Dani Rodrik)在其2015年出版的著作《经济学规则》里说:“不要被数学吓到。经济学家运用数学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其实,构建数学化的参照型理论和构建现实化的解释型理论是不同的聪明,因参照型理论的思维惯性而把参照型理论当成解释型理论来用,那才是真的不够聪明。
对接受“非洲穷国测试”的经济增长理论来说,困难的并不在于认为某个因素“也重要”,而在于逻辑地协调自己认为重要的各个因素,或者在各有道理的情况下逻辑地协调自己和他人认为重要的各个因素。在这一问题上,罗默的获奖理论“知识-教育-技术”与后续理论“创意-制度-人口”显然无法得到自我协调。例如,前者强调人力资本,后者强调制度创新,这就涉及人力资本决定论与制度决定论的协调问题;另外,前者强调人口质量,后者强调人口数量,这也涉及到底哪个因素更重要的问题;而如果因此认为所有这些因素都重要,那么,这种大杂烩式的综合,要么就可能像盖勒的“统一增长论”那样无法成功,要么就会因为面面俱到而完全取消了理论。
迄今为止,经济学中的增长理论仍然无法解决各个重大因素之间的协调问题,这当然也是不同理论依然自话自说,并因多元竞争的假象而让人心安理得的原因。可是,逻辑协调从来不是一个政治正确的问题,而是一个理论彻底性和现实迫切性的问题。人们当然可以从奥派理论或历史经验去批评罗默,但批评总是相对容易的,重要的却是拿出更有解释力的替代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