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学术体制的一部分,学术期刊的产生和发展,与特定时期的学术生态有极其密切的关系。我们不妨说,学术期刊就是学术生态的一部分。自然科学方面的情况我不了解,就中国的人文学术期刊而言,最初大抵是社会团体的机关刊物,或者是某些文化-政治派别的同人刊物。譬如1905年创刊的《国粹学报》,是国学保存会的机关报,“以发明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在提倡传统学术的同时,也不乏张扬民族主义和民主革命的消息;在文化倾向上与此正相反的是《新青年》,在这本名满一时的刊物周围,团结了一批以启蒙为己任的知识精英。五四时期,各种各样的同人刊物都出现过,甚至有中学生办刊物的。这是思想解放的产物和表现,以抒发思想和社会诉求见长,但是到底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刊物。大致说来,单纯的学术期刊是以现代学院制度为中心的学术共同体出现以后的产物。典型的代表如《清华学报》和《哲学评论》,前者为清华大学所主办,后者最初是北京尚志学会的刊物,后来为中国哲学会所编辑。它的兴盛期正好与中国现代哲学的创造高峰期相重合——20世纪30、40年代,正是冯友兰、金岳霖、熊十力等形成各自的哲学体系的时候。
说了一大圈陈旧故事,并没有借古讽今的意思,倒是想感叹各种学术期刊尽管各有其命运,在现代学术制度下,寂寞才是它们共同的宿命。单纯的学术刊物一定无法与政治时评类期刊在赢得读者上一决高低,《清华学报》无论如何精彩,都不可能有《新青年》那么多的读者。而且学术发展越是迅速,学术期刊老化得越快。原因是学术是讲究知识的积累与增长的。如果哪个学者还在重复几十年前某家刊物的某篇文章,那个领域的现状就一定无法乐观。
然而现在人们却似乎正在让寂寞的事业变得喧嚣和辉煌起来。
最明显的现象就是学术期刊在数量上的扩张。现在中国到底有多少学术期刊?估计人文社科类的就不下数千种。不但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及其各个研究所的专业刊物,各省的社会科学院和社联有刊物,各个高校有学报,而且各个学会也有刊物,党校和行政学院也有院刊。此外,还有大量的以书代刊的。因为刊号是稀缺资源,高等院校的院系和研究所就有了如此对策。所有这些就构成了中国当前的学术期刊阵势。其中小部分是专业或比较专业的刊物,大部分还是综合类的,是名正言顺的杂志。按照比较现代化的指标,我国的人均占有学术期刊的数量在世界上排名如何,我不清楚,但是比起20多年前的学术萧条,学术期刊的壮大确实表示了学术繁荣的征兆。学术研究不再是少数人的专利,也不再是荆棘丛生的是非之地了。所以,不管人们如何赞美《国粹学报》或《清华学报》,总得承认现在有了巨大的进步;更无论“文革”时期的取消学术的文化专制了。
数量上扩张也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即学术内涵稀薄化的危险。上世纪90年代以来,学院制度的迅速强化,给期刊数量的扩张提供了内在的动力机制:评定专业技术职称需要发表一定数量的论文,专业人员的年度考核需要论文。博士学位需要论文、硕士学位也需要论文,而且许多学校还规定要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论文两篇!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些出类拔萃之辈不拘一格脱颖而出;但是说句实在话,现在的博士生中不少人还没有20年前硕士生的平均水准和对学术的纯正热情,更不用说硕士生了。如果他们都要在毕业前正式发表论文,那么学术期刊的普遍水准将会如何岂非不言自明?而且以现在博士生、硕士生扩招的速度,恐怕现有的期刊还不够他们发表的。但是,既然有这样的考核制度,谁也不会轻易先行放弃,一是怕没有数量上明确的界限,更失去考核的客观性;二是毕竟研究生的论文也给整个单位的科研成果添砖加瓦了啊。在市场经济体制中,学术生涯也得服从市场法则,但是学术毕竟不是普通商品,在具有交换价值以外应该有学术自身的尊严。更何况即使是商品,也有一个谁来“埋单”的事情。现在是ZF统统吃进,却并不利于培养学术的尊严感。
与ZF统包相应的是给学术期刊定行政级别。现在有一种不成文的说法,在学术期刊中,分中央一级的刊物、省级刊物、地市级刊物,根据是主办单位的行政级别。越往上学术权威也就越大。在文摘类期刊中,则《新华文摘》最具权威,有不少科研机构和高校将被其转载的文章作者列为奖励对象,因为它不仅发行量巨大,而且是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的。《新华文摘》自然是一本不错的杂志,它选择学术文章转摘时有理由按照自己的标准,但是众所周知它是大众读物的而非专业性文摘。在学科高度分化的今天,即使由某一种学术文摘来做所有论文学术水平的仲裁,也是不可能的。期刊编辑无法也不应承担过重的责任。其实,学术界中明白此理的大有人在,而且似乎没有哪一级ZF或教育行政部门官方有此规定。为什么有这种行风,说白了,还是学术界缺乏一个独立的评价机制和权威。于是借助行政等级,或者以发行量(转摘可视为变相的增多发行量)的多寡为转移。写文章是为了给人读的,读者多对于作者固然是好事,但跟学术水准的高下乃至认识的真伪却并没有对应关系。读者多对于编者的工作当然是一种奖赏,但是学术期刊与普通报纸等大众传媒毕竟不同,编辑们如果一心追求起转摘率来,就把寂寞的事业误置为喧嚣的事情了。
改革也在进行。像经济领域的改革一样,比较稳妥的方法似乎是增量改革,重点扶持那些基础好、学术依托强的期刊。无论是学者还是编者,都欢迎这种举措。不过,真正做起来,还应该尊重学术期刊发展的规律。学术期刊到底不是学术工厂,顶多就是一个学术商场。商场建得很辉煌,还得里面的商品好才行。而且这个特殊商品许多时候还就是不会引起多数人的注目的。在一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尤其要承认学术期刊是寂寞的事业。能把寂寞的事业做好,靠的是平常心:学术就是学术。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常务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