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
然后我马上联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道:“这是货币政策啊!只不过格林斯潘的收缩银根
是为了抑制通胀,而这里的收缩银根是为了抑制金价。”准确地说,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
货币政策。因为传统意义上的货币政策中,调整银根(货币供应量)是为了稳定通胀率、
失业率等指标(因此这时可以再次深刻地理解为什么张五常说美国货币挂的锚是这些指标
);而这里所说的货币政策是为了稳定被选定为锚的物品(如黄金、美元、一篮子货币、
一篮子商品等)的价格。
更清楚地说,朱镕基的货币制度与其它国家的“管理浮动”的货币制度的根本不同,就在
于其它国家是用外汇储备来守汇率,用货币政策来调整经济;而朱镕基是用货币政策来守
汇率(钉住一种或一篮子货币时),人民币所挂的锚的供应量直接由市场提供,外汇储备
也就不需要了。货币政策用来守汇率,也就意味着放弃了货币政策用来稳定经济的作用。
人们可能会提出异议说,为了守住汇率而放弃货币政策,这岂不是自废武功,失去了调整
经济的一大利器?这值得吗?这里又引出一个关键之点,那就是张五常的《不要忘记货币
的基本用途》一文中最重要的观点:(传统意义上的)货币政策恰恰是因为货币制度有问
题才需要的,如果货币制度本身就没问题,根本不需要货币政策!
货币制度要解决的,就是币值稳定的问题。如前所述,“币值稳定”与“汇率固定”是不
同的两个概念,而“币值稳定”是为了把使用货币以协助人们进行交易的费用降到最低。
如果货币制度有问题,那就意味着币值不稳定,而经济波动恰恰是因此而起的。正如弗里
德曼的《美国货币史》所实证的那样,包括1929-1933年那一场空前绝后的经济大萧条在内
的所谓的“经济周期”,起因都是货币供应量失调,价格信息中夹杂了币值不稳的信息,
使人们作出错误的经济决策。
例如,当生产者看到自己的产品价格上升时,这个价格上升可能是因为市场对他的产品的
需求上升(意味着经济体的局部或整体在扩张);也可能是因为货币的价值相对于该产品
的价值下降(即货币贬值),因此需要更多的货币来标示同样数量产品的价格;也可能是
上述两种因素都同时存在。如果价格上升的原因是第一个,那么生产者的正确反应是扩大
生产,增加产品的供应量;但如果价格上升的原因是第二个,那就只是整个社会发生了通
货膨胀,真实经济并没有扩张,生产者也不应该扩大生产;如果价格上升的原因是第三个
,那么生产者扩大生产的程度只应该与真实经济扩张的程度相适应,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
由此可见,币值不稳定,价格信息中包含了通胀因素,生产者就很难正确地判断应否扩大
生产,以及生产扩大到哪种程度才算是恰到好处。过分扩大生产的后果是生产过剩,生产
扩大的程度不足的后果是生产短缺,最终的结果都是引发经济周期(波动)。反之,价格
下降也有类似的问题。
这样,经济波动的根本原因是货币供应量失调(即货值不稳);为了反经济周期,中央银
行进行货币政策,通过调整货币供应量来稳定经济。但是,正如前所述,格林斯潘看着滞
后的通胀率、失业率等经济指标的统计数据来进行滞后的调息,极其不完美(他对实际经
济状况的判断可能出错,或者即使没错也存在着时滞),导致了货币供应量的变动与实际
的经济运行在一定程度上脱节,反过来成为经济波动的根源。货币政策本来是为了稳定经
济而进行,但由于货币政策的不完美,本身反而又制造了经济波动,这就是美国现行的货
币制度/货币政策的两难困局。
但是,如果货币制度本身就没有问题,也就是说,它本身就已经相当完美地解决了币值稳
定的问题,货币供应量不失调,经济波动的根源也就釜底抽薪,哪里还需要什么货币政策
去稳定经济呢?而张五常认为,朱镕基发明的货币制度,就是这么一种没有问题(或至少
是比美国的货币制度的问题要轻得多)的货币制度。因为这个货币制度,如前所述,是以
一个可以在市场成交的指数为货币的锚。由于可以在市场成交,一方面中央银行就不必储
备大量的“锚”物品;另一方面可以即时地获得关于这个指数的信息(如可以直接利用外
汇市场[以一种货币或一篮子货币为锚时]、商品期货交易所[以一种商品或一篮子商品为锚
时]中的现有指数)来即时地调节货币供应量。
尤其是,根据张五常的“换锚”的建议,如果这个锚不是一种货币(如美元),不是一种
商品(如黄金),也不是一篮子货币,而就是这个经济体内的、能够大致地代表整体经济
结构的一篮子商品,那么货币供应量的调节实际上就是通过市场自发地、根据实际经济的
运行状况来灵活地、随时随地地进行调整。如果这种制度还不算是近乎完美的货币制度/货
币政策,我确实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堪称完美的了。
这样的货币制度,无货币政策之名,却最能真正实现货币政策之实,而且内外目标同时兼
顾。这时本国货币与其它国家货币之间的汇率虽然不是固定的,但波动的原因不是本国货
币的币值稳定有问题,而是其它国家货币的币值稳定的问题。私人可以通过外汇市场上的
对冲工具(如外汇期货、期权、掉期)来管理外汇风险,中央银行根本无需参与。
至于香港的货币发行局制度,经张五常的解释,我也明白了它本质上跟金本位制也非常类
似,不同的是这种制度只保钞票(狭义的货币),不保支票(广义的货币)。而众所周知
,这种货币制度下,中央银行也必须放弃(传统意义上的)货币政策。至于香港也会出现
经济波动,主要是香港**搞福利制度导致工资调整不灵,扭曲了价格信号所致。
在完全明白了张五常的想法之后,我不觉一再地惊叹:“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啊。为什
么在朱镕基之前一直没有人这么做呢?”张五常说:“因为没有人相信能守得住,当年我
自己都不信,还批评过朱镕基哩。迟至98年的时候,看到他这个货币制度的运作效果,我
就完全信服了。”我笑道:“难得啊,教授很少会改变自己的观点的啊。”他说:“不改
是因为没错,若真是错了马上就会改。这才是学者应有的态度。”
我又问:“为什么朱镕基会想出这种制度呢?以放弃货币政策调整国内经济的代价来保锚
,这对传统的中央银行家——而且是一个大国(而不是香港那样的弹丸之地)的中央银行
家——来说,不但是难以接受,根本就是不可想象。是因为他没怎么学过西方经济学,所
以没把货币政策看成是很重要的政策工具吗?没有了这样的成见,反而能误打误撞而撞出
这么一个完美的货币制度吗?(按: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在谈金庸小说中那些主人角是怎么
学到稀世武学的了。)”
张五常说:“97年的金融风暴所带来的压力应该是起了作用的。这种制度也只会在承受巨
大的压力之下才有可能被迫而成,那是要有不惜一切都要保锚的决心才会愿意放弃货币政
策。”我连声说:“对对对。当时外间都认准人民币一定要贬值。恰好朱镕基也是个强硬
铁腕的性格的人,认准了死理就不顾一切都要顶住,所以才能有那种不惜放弃货币政策的
决心。”
我又说:“应该怎么称呼这个制度呢?固定汇率制是不对的,因为这种制度下的本国货币
对其它国家货币的汇率是浮动的。叫‘稳定币值制’好呢?还是叫‘商品本位制’好呢?
”张五常说:“最好是叫‘张五常本位制’!”
我又一再地感叹张五常这想法的精妙:“这是很简单的理论,全是传统的分析啊。”张五
常说:“所以说,我的宏观全是有微观基础的。”我说:“你上一次说自己比弗里德曼高
一点点。”他说:“现在这么看来,我比弗里德曼可不止高一点点,而是高了很多哦。”
于是这一场聊天就一如既往那样,在张五常的“自吹自擂”和我的哈哈大笑中结束了。
附记:
当晚挂了电话后,我又想到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一篮子商品的构成与物价指数中的商品构
成是一样的,那么岂不是通胀率也可以在市场内成交吗?跟J老师谈我这个想法,他也觉得
这样一来,张五常所说的货币制度似乎跟传统的货币政策没有本质的差别,如果看着通胀
率来调整货币供应量有滞后的问题,那么看着一篮子商品的价格指数来调整货币供应量也
一样有滞后的问题。而物价指数是现成的,还不如直接就使用它,无需另外再想出一个商
品篮子来。
我再把问题跟张五常说,他表示不同意,说他这个货币制度没有时滞的问题,每秒钟都可
以调整。通胀率的物价指数中包含了人工、房产等物品,因此是不能在市场上成交的。所
谓可以在市场上成交,是指拿着货币可以到市场去马上买到指数中的构成商品。我再把张
五常的这个回应跟J老师说,他深为赞叹,认同张五常的这个货币制度的确大大地优于传统
的货币政策,就是他充分地考虑了交易费用的因素。
对于有锚的货币制度或货币政策,一个极端是金本位制。这个制度的优点是,货币的锚十
分清楚,就是黄金。币值自动地稳定,交易费用达到最低。但这个制度的缺点是黄金的供
应量不足,使货币的供应量也不足。而另一个极端是传统的货币政策,即以通胀率、失业
率等一系列经济指标为锚。这个制度的缺点正是货币的锚模糊不清,有严重的时滞问题,
这意味着交易费用极高。但它的优点是纸币的供应量当然是无穷无尽的。
而张五常所主张的货币制度,实际上是这两个极端之间,取二者之长而避二者之短。对
一篮子商品进行选择的原则是它们在市场上买卖成交的费用很低廉,近于黄金,因此其价
格指数的信号十分清晰,而且能即时传递给调整货币供应量的当局,因此它有金本位的优
点。但另一方面,一篮子商品的供应量当然不会像黄金那样不足,因此又避免了金本位的
致命缺点。(事实上,张五常研究很多问题的“招数”都是这样的:先把一个事情的两个
极端弄清楚了,再从两个极端往中间推。)
由此,J老师认为张五常的理论其实是以弗里德曼的货币数量论为基础,加进交易费用的局
限,推广到开放经济条件下的货币制度(弗里德曼的货币数量论是以封闭经济为前提假设
的)。后来我把他这说法又反馈给张五常,他说他研究任何问题,用的都是需求定律。我
们强分这个是货币数量论,那个又是什么论,都是没有真正学会需求定律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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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梦想的国土不是一条跑道,所有的人都朝着一个目标狂奔,而差别只是名次有
先有后,我所梦想的国土是一片原野,容得下跑的、跳的、采花的、还容得下躺在草地
上晒太阳,什么都不干的。
本文来自: 人大经济论坛 金融投资学 版,详细出处参考:
http://www.pinggu.org/BBS/viewth ... &from^^uid=686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