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7日一早,我在北京给小凯家里打电话。小娟告诉我,小凯在墨尔本时间7点49分病逝。虽然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但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忍不住悲从中来,失声恸哭。从二十岁陷入十年牢狱之灾到去世,小凯一生历经坎坷,在短短二十多年的学术生涯中建立了一个全新的经济学体系,成为蜚声世界的经济学大家。但是,他的生命也因此而耗尽。正值55岁的壮年,小凯生命的音符戛然而止。作为一代学术宗师和思想家,小凯是我精神的导师。现在斯人已逝,无尽的伤痛顿然袭来。当天晚上,我们在家里点燃蜡烛,用烛光和泪水,悼念小凯在天之灵。
一
我和小凯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我们合作完成《新兴古典经济学与超边际分析》一书之后的事情。而在此之前,我们两人并未曾谋面,一直都只是通过电子邮件和电话往来。我对小凯最初的了解是通过读他的书。他的新兴古典经济学体系大气磅礴,我一接触便为之着迷。于是,我给他发邮件谈我对他经济学思想的理解。当时他正在哈佛大学专心撰写后来引起巨大反响的英文版《经济学》和《发展经济学》两本教科书。他给我推荐阅读书目,还给我传来他自己的英文读书笔记。此后,我们开始通过电子邮件频繁地交流。我对经济学理解的加深,则主要是在读了他的书并得到他的指点后的事情。他站在经济学的高处,告诉我什么是最快的路。后来,我们开始合作完成那本书,其实主要是将他精深的思想用通俗的语言表述出来,我在这本书中并无创造性的贡献。在他1999年底从哈佛大学到北京大学进行短期教学时,我们在北大校园第一次相见。此时该书的书稿已经完成。2001年,小凯、有光和鹤凌一起帮助我申请了莫纳什大学一个为期两年的博士后职位,我得以和他经常朝夕相处。
2001年9月24日,小凯被确诊肺癌。而在此之前,小凯身体看不出半点异常。当时小凯下班后常同我打网球,然后我们在旁边的绿菌场上散步,同时一起讨论问题。我们的几篇论文,包括那篇后来在国内引起广泛争议的讨论比较优势国际贸易理论的论文,就主要是球场讨论的结果。从小凯打球的情况看,他的体力非常充沛。只是有一天,小凯回家后突感背部有一些疼痛,周末和家人游泳时疼痛加剧。在小娟的催促下,小凯到校医院去看医生。大夫拍片发现肺部有阴影,但不能确定是何种原因,建议找专家进一步检查。我们都开始担心。小凯安慰我们,说可能是肺结核,因为他小时候得过肺结核。但是,专家进一步检查的结果排除了肺结核。小凯的肺部有肿瘤,需要进行手术。小凯一开始对自己突患重症无法接受。有一天,小娟陪着小凯做检查,回家时从学校取了小凯的信件。我和小娟一起走向停车场,远远看见小凯一个人坐在车里,怔怔地望着天空,眼神充满了悲怆和无奈,看见我们后马上又恢复了常态。这一幕让我感到悲戚,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
9月24日,小凯做了手术。肺部的肿瘤最终没有切除,因为医生看过后说切除会有危险,脖子上感染的一个淋巴结则被割掉。这样,手术后小凯的喉管里插着一根导管,发不出声音讲话。当时除了小娟,我和祉宁、定胜、邓欣等人亦轮流看护小凯。最开始我们不能确知小凯真正得了癌症。第一个晚上,我在小凯的病房通宵守护。小凯只能通过写字表达意思。晚上9点钟,小娟回家照顾孩子。小凯拿起笔给我写纸条,“永生,我的确有肺癌,即使喉头不是癌,医生也说要切除我的右肺。小娟不愿讲太多坏消息。”我听了这个消息非常震惊。在此之前,我一直对小凯的病心存侥幸,希望不会是恶性肿瘤。由于是手术后的第一天,小凯痛得整夜不能入睡,而且还要不时地让护士用吸管抽走喉管里的积痰。护士每抽一次积痰,就会触动小凯喉管的伤口,他就会痛苦地抽动。我不忍心,每次就抓住小凯的手,希望能帮助他减轻痛苦。尽管他整夜都很难受,却仍不忘记写字关心我,“你可以到房间外面看看书,抽屉里有很多杂志”(英文)。那一个晚上我坐在椅子上整夜没有合眼。看着小凯的样子,我很难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小凯一生经历坎坷无数,十年牢狱之灾亦未能摧毁他的意志。正是靠着这种矢志不移的信念,小凯才终于成为一代学术宗师。这一次面对死亡,小凯仍然选择勇敢面对。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小凯的第一反应是要战胜它。而在他自己遭此厄运之际,心里却还想着我的研究,令我嗟叹。27号,进一步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小凯写纸条告诉我,“癌已扩散到右肺以外胸中的淋巴结。鹤凌和有光会帮你安排第二年的研究。出中文书的事我就都交给你了。”他通过写纸条问护士,“我不能吃东西,怎么存活?”(英文)。又写道,“请告祉宁,想办法找美国对这类癌症有试验性药物或疗法的医生或网址”。还让我们问“中国是否有医院愿意治疗,因为澳洲医生认为动手术危险”。他通过这种特殊形式同我“交谈”的一大叠纸条,一直被我珍藏。小凯一生多灾多难,但每遇逆境则不屈,现在事业正如日中天,却不想染此重症。
小凯得病后,大家都说,他是由于劳累过度。从1984年赴美国求学到1993年标志着他的新兴古典经济学完整体系形成的著作《专业化与经济组织》的出版,小凯只用了短短9年的时间。小凯在这9年时间里取得的成就,对于绝大多数经济学家来说毕其一生也求而不得。小凯就一直这样在拼命。这种努力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但也过早地耗尽了他的生命。小娟告诉我,小凯从来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工作。从哈佛回来以后,家人和周围的朋友都劝说小凯不能再象以前一样拼命。小凯在哈佛完成的英文版《经济学》和《发展经济学》,给经济学界带来的影响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因为在此之前,很多经济学家还只是零星地看过小凯的文章,对小凯的学术贡献还没有全面的了解,而当他建立的学术体系完整地以教科书的面目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敢再漠视小凯的贡献。也许是在这些工作完成之后,小凯觉得可以稍事喘息,于是开始注意做一些体育锻炼,象打球、游泳和玩帆船之类。除了劳累过度以外,小凯此番得病,想必同他早期的牢狱生涯大有关系。十八、九岁的年纪应该正是身体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但小凯在监狱里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更不用说还要参加繁重的体力活。
二
小凯从一生病就坚定要战胜癌症,奇迹后来的确在他身上发生了。在刚开始确诊为晚期癌症时,医生断定小凯只有3个月左右的时间,但小凯的身体在出院后却不断地康复,以致于小凯后来见到手术医生时,医生看到他仍然活着感到非常惊奇。而我们,则一直对小凯的完全康复抱有希望。尽管我们不懂医学,但知道很多事情医学还不能解释,知道很多人得了癌症又继续活很多年的例子。小凯是一个具有超凡意志的人,一生都在不断地创造奇迹。我们相信他这次也不例外。
在得了癌症以后,小凯希望大家将他当作正常人而不是病人看待。所以,我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般不谈他的病。只是在他每次到医院检查后,我们才问一下结果。而如果有好消息,小凯和小娟就会主动地打电话告诉我们。小凯得病后还坚持每周给学生上8节课的《数理经济学》和《产业组织理论》。只是在第二年,学校给他特别安排了一年的休假,小凯才得以摆脱繁重的教学任务。除了上课外,就我所知,他在得病期间干的工作不亚于一个正常人:筹建“莫纳什大学递增报酬与经济组织研究中心”;组织编辑和撰写英文的新兴古典经济学系列丛书;赴美国参加诺贝尔奖获得者布坎南为他举办的超边际分析研讨会,并作主题讲座;分别到复旦大学和湖南大学参加超边际分析的学术会议并作主题讲座;在莫纳什组织一次国际会议,并作主题演讲;父亲病危和病逝时在一月之内两次回中国(小凯父亲至死不知道小凯已身患绝症。小凯比他父亲仅晚1年离世。他父亲寿高近90);接待哈佛大学马斯金教授和明尼苏达大学的本·奈(Ben-Ner)教授访问莫纳什;接待朱学勤教授、王则珂教授、张军教授等人访问莫纳什;每天处理大量电子邮件;按原计划辅导几位博士生。此外,小凯这两年发表的论文数量在系里也居前列。这些工作,对于一个健康人尚且不易。2003年下半年,小凯还坚持要应邀到台湾大学访问数月,因身体不适终于被小娟阻止。他给我解释过他坚持到台湾大学去的原因之一是,他去可以给他在台湾的弟子刘孟奇等人创造在台湾大学讲授超边际分析的机会,而这对孟奇的事业有好处。
小凯手术出院后,战胜癌症的信念非常坚定。他开始改变生活方式。每天早晚自己开车到附近的森林公园里散步,中午也休息一小时。墨尔本环境优美,到处是森林和海岸。这种环境对于小凯的康复很有好处。他在森林和海岸边散步,其实是快步行走。他凭借顽强的毅力每次快步走1个多小时,一早一晚要花2到3小时。这样,在森林和海岸边走路的时间,就成了小凯工作和讨论问题的时间。我们只要有时间,或者有问题要同他讨论,就陪他去走路。在他生病期间,朱学勤、王则柯、张军等人访问莫纳什时,我们都是这样在森林里边走边谈。从他走路的样子和发表见解时的滔滔不绝看,完全不象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小凯、学勤先生和我们在Jells公园一边走路一边讨论,谈大西洋贸易为何对西班牙和英国产生不同的影响,谈新教与天主教对宪政制度的影响,谈光荣革命与英国的宪政制度,以及欧洲的多样化与文明的发展。学勤先生还给小凯拍了一些录相,说是太太也惦记着小凯的病,在录相里看到小凯就会放心。
除了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外,小凯还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医生一直给他用最好的化疗药物,他同时还相信从中国带去的中药。这样,他的身体一直恢复得不错。特别是,他2002年在上海做了一个手术,医生通过注射零下100多度液态亚氦的方法来将他右肺的大肿瘤冻死。这是一种物理疗法,不象常规手术那样有危险。手术的效果非常好,右肺的肿瘤基本上被成功地抑制,并且逐渐变小,胸腔的积水也逐渐消失,化验的各项指标也趋于正常。我们都相信奇迹已经发生。这对小凯是莫大的鼓舞。他对自己完全康复越来越有信心。小凯在得癌症的第二年过54岁生日,我们按照广振的提议,给他送了一张1岁的生日贺卡,表示他身患绝症又重获新生。小凯那天很高兴。我们大家都很高兴。
由于病灶不断缩小,胸腔的积水也全被吸收,小凯对自己完全康复充满了信心。有一次,他召集鹤凌、广振和我在他办公室讨论。他计划我们今后要做的很多事情,而在谈到这些很远的计划时,他都无一例外地将自己要在其中做什么做了安排,完全不担心他的生命还是否能坚持走到那一天。在谈到他个人今后事业的发展时,他说现在斯坦福大学、哥仑比亚大学和他的母校普林斯顿大学都有意向他发出邀请,待自己完全康复后,他很可能会认真考虑接受美国的职位,因为美国毕竟是经济学最重要的阵地,他的经济学需要在那里传播和推广。我们看到他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康复如此自信都很欣慰。现在小凯走了,我想起当天的情形和他说过的话,心里十分难受。他最终还是没有如愿地完全康复。
小凯最开始不能接受他得病的事实,觉得命运对他非常不公。慢慢地,尤其是在他皈依基督后,他不再这么认为。对于浩瀚的宇宙来说,人的力量和智慧实在太渺小。人还无法理解死亡。上帝安排他离开这个世界,一定是有他的道理。而这个道理,我们人类的智慧还无法理解。小凯说,只要信上帝,就将自己完全交给上帝。所以,小凯对死亡的问题后来变得非常超脱。他对我说,人总是不能逃脱死亡。50年、70年抑或100年对人的生命来说长短悬殊,但在历史的长河里或上帝的眼中都只是一瞬,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虽然也许明天就会死去,但他很欣慰他生命中的情节非常精彩。是的,人类社会生生不息,被人记住的人,从来不是因为他们活在地球上时间的长短。永远不灭的,是人的灵魂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