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我们主流的学术评论报纸和刊物都不愿意刊登这篇文章,文章先由“共识网”发表。这里发表的版本和“共识网”发表的版本是一样的。
题记
感谢我的领导、同事,好朋友,陈玉刚、刘建军、唐亚林对我的支持和理解。他们不仅允许我批评他们的作品,并且允许我点名批评他们。【这不意味着他们同意我对其他作者或文章的批评。文章的批评都是我个人的观点】。
引子
(自然和社会)科学研究的目标是贡献新的知识。而新的知识不外乎是以下几种:告诉我们一个新的社会事实、提供对一个(新的)事实的新的理论理解或解释(这包括对现有的理论进行深入和系统的批判,且有重新建构)、告诉我们看待社会事实的新视角/范式并且展示(而不是宣称)这种视角/范式的力量(这一类文章有时候是社会科学哲学和方法论的讨论)、提出一个深刻的新问题。如果一篇文章不能够满足这四点中的至少一点,就不是好的研究文章。
很不幸的是,在我们相当多的社会科学的学术刊物(即以发表“学术研究文章”为目标的刊物)上,仍旧充斥着三类文章:“口号型/呼吁型”、“标签型/判定型”、以及“伪装成知识型”。[1] 这些文章貌似严肃的学术文章(比如引文很多且很规范),但却并不提供任何新的知识。如果中国的社会科学要有大的进步而能够为改善中国人民的福利有更大的贡献,我们必须与这三类文章彻底决裂。
在上一篇短文中,我已近讨论了 “口号型”文章。在这篇短文中里,我将讨论“标签型/判定型” 文章。在接下来的一篇短文里,我将讨论 “伪装成知识型”文章。
何谓“标签型”、“判定型”研究文章?
所有的科学研究都必须借助概念:没有概念无法讨论问题。所有的科学研究也都要给出至少一个判定(即使描述历史事实也不例外)。因此,我们首先要界定本文的批判对象:“标签型”和“判定型”研究文章。
“标签型”研究文章是指那些主要内容就是用一个新标签来说旧事的文章。“标签型”文章的作者通常都先强调其他人的标签没有抓住某一个现象或社会事实的“本质”(我们先不说本质这个概念是个伪概念,至少是极度唯心主义的、武断的概念),然后给出自己的(新)标签,并宣称自己的标签捕捉到了某一个现象或社会事实的“本质”。“标签型”文章通常对某一社会事实做一点点表面上的描述,罗列一些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事实,或者也装模作样讨论点政策问题,然后,文章就结束了。“标签型”文章基本上是新瓶装旧酒:用新的标签来掩盖其所说的东西都是早就被说过了的这一事实。整篇文章的论点大致都是这些作者所处在的“学术圈(或者说是知识共同体)”早已熟知的东西。有时候,连标签本身都没有任何新意。
“标签型”文章的作者也许认为社会科学的目标是贴好正确的标签(“名不正,言不顺”)。但是,我们要造一个新的标签,那一定我们确定某一个事实确实是一个新的事实,因此,需要一个新的标签来作为概念。如果我们任意造标签,我们就会陷入一个有了越来越多的标签,却没有对世界有更多理解的结局。更重要的是,给某一社会事实贴上一个标签只是我们讨论问题所需要的一个符号。但这不是科学的真正目标:科学的真正目标是理解事实及其背后的机制和缘由。
有些人士也许会认为“标签型”文章是在“玩概念”。事实上,这些文章离真正意义上的“玩概念”的文章有很大的距离。概念是所有科学的基础,探讨概念是一个本体论的过程,而“标签型”文章根本不对概念作出细致的梳理和构建。
“判定型”文章对两个或更多的社会事实之间的联系给出一个或多个关联或者因果判定,但几乎不提供任何逻辑——特别是——实证的支持。一些“判定型”研究文章还会基于这样的判定给出政策或者是学术建议。“判定型”文章基本上属于拍脑袋拍出来(或者说是凑出来,挤出来)的文章。这些文章既没有变量,也没有假设、假说,更没有基于机制的理解或解释(即,通常意义上的理论)。“判定型”文章只是认定不同社会事实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社会的变化就是这样一个轨迹的。他们判定背后的所谓的事实支持几乎是零,最多是 “花絮性”(anecdotal)的零星点缀。读完一篇这样的文章,读者全然无法知道作者的判定是否靠得住。读者读了半天,只是读了一些作者的感悟。这也许和我们长期以来不强调实证和推理,而是强调“悟性”有关。无怪乎,“判定型”文章恐怕是目前最泛滥的文章类型。
“标签型”文章和“判定型”文章都不是中国学者的特有。而某种意义上,我们对洋“玩标签”和洋“玩判定”的人物的膜拜同样源于我们自己喜欢“玩标签”和 “玩判定”。因此,我们和“玩标签”和 “玩判定”决裂也就意味着我们和洋“玩标签”和洋“玩判定”决裂。社会科学不是用标签和判定来哗众取宠,而是通过研究真实的社会事实,达到理解或解释真实的社会事实,从而能够解决真实的社会问题而为人类谋福利。
“标签型”文章可以说是“判定型”文章的一种。如果说“判定型”文章是提出一系列的判断(而基本没有像样的依据)的话,“标签型”文章则通常是对一个(有时候,真实与否都不确定的)社会现象或事实给出一个判定而贴上一个标签。也正是因为“贴标签”和“给判定”很接近,一些文章既是“标签型”,又是“判定型”。
总而言之,“标签型/判定型”大多都非常武断,甚至强词夺理。这些文章热衷于造出一串标签和无根据的判定以掩饰它们少的可怜的科学贡献。
“标签型”文章:几个例子
唐亚林,“从边缘政治体系到中心政治体系的演进:当代中国政治体系构建的理论基础分析”,《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这篇文章的核心就是说中国共产党是先在农村夺取和建立政权的,然后再夺取全国政权(包括城市)的。整篇文章的新意仅仅在于作者把农村称为“边缘”,而城市称为“中心”。显然,文章的核心观点和讨论对于任何学过一点中国现代史或者是党史的人来说都是常识。
徐勇,“农民理性的扩张:‘中国奇迹’的创造主体分析—对既有理论的挑战及新的分析进路的提出”,《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2]这是一篇标签型和判定型的混合文章。文章的核心是“农民理性”这一标签。可仔细一看,作者对农民理性的定义和阐述都表明所谓的“农民理性”只是作者认为农民文化或习惯的(好的)一部分。作者的一个重要出发点是强调农民不是保守的,而是“理性”的,因此有所谓的“农民理性”。事实上,在一定情形下,保守就是理性的体现。同样的,在一定情形之下,冒险也是理性的(比如陈胜吴广的揭竿而起)。因此,即便从社会科学对概念的理解来说,文章在概念上也是站不住脚的。接下来,作者还用了“工业理性”的标签。于是乎,我们发现作者随意在“理性”面前加上一个形容词,然后就用这个已经和结果有了预先匹配的标签去解释结果。因此,当“农民理性”遇到市场经济时,“农民理性”就扩张到了市场经济,从而产生了“叠加优势”而创造了“中国奇迹”[3]。显然,任何这样的解释或理解等于循环论证。归根结底,所谓的“农民理性”不过是作者的一个新标签,从而使得作者能够得出“农民是中国奇迹的创造主体(之一)”这一结论。但是,没有“农民理性”这个标签,我们可以同样得出这一结论。这样一来,“农民理性”就没有必要。但是,没有“农民理性”这个标签,这篇文章充其量只不过是作者有感而发的一篇社会评论(比如,富二代,为富不仁,仇富心理),那也就不可能发表在中国最权威的社会科学杂志上。
陈玉刚,《金融危机、美国衰落与国际关系格局的扁平化》,《世界经济与政治》2009年第5期。文章说的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重创美国,国际权力相对分散。整个文章的主要内容是强调“无极化”、“后美国时代”、“权力转移”、“多极时代”都无法很好地描述国际关系格局的变动趋势,而只有作者提出的“扁平化”能够捕捉到国际关系格局变动趋势的本质。问题是,“扁平化”(描述的过程)和“权力扩散/权力转移/不均衡增长”所描述的过程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比如,作者强调的“扁平化”的三个主要方面“国际主要行为体之间的力量差距在缩小”、“在全球化的推动下,各国无论大小强弱,都高度依赖全球性的国际体系,都是全球体系的利益攸关方,国际组织和制度也因此获得了它们的权利和地位”、“小国正在通过建立各种区域或跨区域国际联盟(甚至实现区域一体化)在制度中分享了大国权力,权力分配在大国和一些国家组成的集团间差距缩小了”(第32页)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东西。因此,“扁平化”只是一个新的标签:它并没有给我们描述一个新的事实或现象。而对“当前金融危机的格局转换意义”这样一个我们更关心的问题,作者只是草草讨论一下就结束了。
屈彩云,“战后日本在亚太安全格局中的身份构建”(《当代亚太》2010年第6期)。这篇文章基本上就是用一套建构主义的标签将战后日本的外交安全战略重新标签了一遍。而如果将这些标签去掉,整篇文章就像是战后日本的外交安全战略史的浓缩版,在任何稍有些水平的教科书里都能够找到。
在国际政治中,曾经在中国学界受到热捧的国际政治中的“英国学派”是“标签型”文章的“集大成者”(这也一定程度上能够解释他们为什么在中国流行起来)。从开始到现在,“英国学派”几乎一直都在“玩标签”。他们中的多数人士的主要努力就是辩论:到底世界或者一个地区是一个“国际系统(system)”,还是一个“国际社会(society)”,或者是“世界社区(community)”。“英国学派”的绝大部分信奉者基本上从来不做任何实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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