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与废墟2022.09.25 厦门
大家好,我叫钱艾琳,来自深圳南方科技大学,今年是我学习阿拉伯语的第27年。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英国人搭乘了海湾航空的飞机前往中东,他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迅速引起了空姐的注意。他说自己在美国教阿拉伯文学,并向空姐念了一句诗:
قفا نبك من ذِكرى حبيب ومنزل
qifā nabki min dhikrā ḥabīb wa manzilī
بسِقطِ اللِّوى بينَ الدَّخول فحَوْملِ
bi siqṭi liwā bayn al-dakhūl fa ḥawmalī
这句诗好像有无穷的魔力,空姐一听,立即给这位教授升了舱。他就是我在美国的博士导师罗杰·艾伦教授,在整个博士生阶段我听他讲这个故事至少听了5遍。
这句诗来自阿拉伯世界最有名的一首长诗,是6世纪的诗人乌姆鲁勒·盖斯《悬诗》的第一句。
朋友们,请站住,陪我哭,同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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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长诗约有81联。阿拉伯语把一联两句叫做一个bayt,或者叫“拜特”。很有意思的是,bayt这个词既可以指诗歌的一联,也可以指一座房屋。所以阿拉伯诗人像是用自己的语言来构建一座座小房子,再拼搭成一块块的历史街区。
沙漠旧居
在诗的开头,盖斯和他的两个同伴在沙漠行旅中停了下来。沙丘边上是他曾经的一个恋人留下来的营地遗址。南风北风吹来吹去,卷着阿拉伯半岛上层层的黄沙,依然没有把情人的旧居完全掩盖住。
“此地曾追欢,不堪回首忆当年”,旧居还在那里,人不见了。他这里用了一个对20多年前的我来说非常古怪的比喻:“如今遍地羚羊粪,粒粒好似胡椒丸。”

这是阿拉伯大羚羊,可以说是最适应阿拉伯沙漠生活的一种动物。它浑身雪白,脚是黑色的,眼睛往往被阿拉伯诗人用来形容自己情人的双目。它的嗅觉特别敏锐,就像目光敏锐的诗人一下就能在漫漫黄沙中找到情人的旧居一样,阿拉伯大羚羊可以闻到远方雨水的味道,不惜行走几百公里去追寻因雨水灌溉而突然在沙漠中生长出来的植被。
最开始阿拉伯游牧部落是逐水草而居的,每年雨水季节他们会在一个地方安营扎寨,随身带着的骆驼、马、羊就会留下很多粪便,所以那块土地相对来说非常肥沃。一旦有雨水,沙漠就像一个神奇的景观,突然变成绿色,吸引了这些阿拉伯大羚羊。
所以废墟的意象对阿拉伯人或者阿拉伯文学的研究者来说并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的、静的存在,它是动的,带着一种新鲜的生命力。
盖斯在废墟之前驻足停留,看见情人的旧居,流下了眼泪。他的同伴觉得奇怪,盖斯就向他们叙述了自己的六段风流往事。他不惜用超过一半的篇幅来写自己在沙漠上如何挥霍着青春、跟美丽的已婚和未婚女性们交往。
沙漠旧居这一废墟意象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抚今追昔,是诗歌开头的“起兴”部分,阿拉伯语叫做“纳西布”。
“在废墟前哭泣”这种起兴并不是盖斯首创的,因为他在另外一首诗的开头说:
请你们顺便凭吊一下
那些面目全非的废墟,
同伊本·黑扎木一样
让我们为故园而哭泣。
但他的创造却使得废墟这样一个意象深深地留在了所有阿拉伯听众的心里。
实际上盖斯是一位王子,他因为太沉迷于诗歌了,他的父亲、铿德部落的大酋长非常不喜欢他,把他逐出了家门。但是在父亲被族人暗杀之后,本来放荡不羁的王子背负起杀父的血仇。他到处去搬救兵,甚至到了君士坦丁堡见到了查世丁尼大帝。可能是因为他诗歌中展现出来的过于风流的形象,查世丁尼大帝怀疑他和公主有染,因而赐下了一件毒袍,将他暗杀在安卡拉。
所以实际上他是一个比较悲剧性或者英雄性的、混合地代表了伊斯兰教之前阿拉伯半岛的理想化的形象,他的精神后来得到了传承。
盖斯去世两年之后,在麦加和塔伊夫中间兴起了一个集市叫欧卡兹集市。这个集市兴盛了大概有200年。休战期不打仗的时候,阿拉伯半岛的一些部落就过来了,带着自己的马和商品,也带着自己的部落诗人。
在不用真刀真枪比拼的时候,诗人就是部落的刀和枪。他们两两对决,进行一年一度的赛诗大会,有点像我们今天的诗词大会。这样的集市往往会延续十几天,获胜者的诗歌会用金水书写在亚麻布上,悬挂在克尔白天房。这不仅是诗人自己的荣誉,更是一个部落的荣誉。
到了八九世纪,阿拉伯诗人还有散文家会进行一种对驳(munāẓara),就是用同样的律和同样的韵,就同一个主题互相PK。
1974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Andras Hamori教授做了一个粗粗的统计:伊斯兰教产生之前和伊斯兰教早期的所谓旧诗人,一生可能就留下这么一篇特别经典的作品,他们的长诗其实只有43%是以废墟来起兴的。但是因为盖斯这首诗太有名了,后来一代代的新诗人不断去模仿,认为废墟才是古诗应有的面貌,于是废墟的主题就这样被固定下来。新诗诞生后也被后来的一些文学批评家批评为是一种抄袭或守旧,但其实也是对传统的一种无限的尊重。
同时,阿拉伯人那个时候实际上已经走出了半岛。

阿拉伯半岛的东、西有拜占庭帝国和萨珊帝国。阿拉伯人大概用了100多年的时间就将2/3的拜占庭帝国的领土归为己有,并且灭掉了整个萨珊波斯王朝,划入阿拉伯帝国的版图。阿拉伯语也从半岛的语言变成了帝国的语言。新加入的属民带着各自不同的民族、宗教背景,那他们是怎么看待之前半岛上的那些沙漠旧居的废墟呢?
10世纪有一个出生在伊朗、用阿拉伯语写作的散文家叫哈马扎尼,他写了50多篇小故事。其中有一篇故事相当于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的阿拉伯语版,讲的是有一个叫萨依马里的巴格达宫廷弄臣从外省到了首都,不谙世事,被一些狐朋狗友把家财都败光了,后来他又成功报复、捉弄了那些朋友。萨依马里没钱了、朋友都走了的时候,作者是这样写的:
屋里剩我一人,肝肠寸断,只为遭此霉运,泪水已在脸颊留下了划痕。身居一宅,只剩残垣断壁,流水洗净了痕迹。晨昏有野兽,在此来往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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