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样的年轻人,因生苦而赴死,我不想在这写些什么,只是叹息。
人有病,天知否?
转篇文章,以作祭奠。
杜鹃花与杜鹃鸟[《女儿曲 第一章 杨鹃》]
季节正当春意最盛处,杜鹃花开而杜鹃鸟啼的时候。当然,也就是春意濒死之际,杜鹃花落,立即便是夏天了。山上一点一点、一簇一簇以至一片一片的殷红,仿佛暴猛地生长着一样奇异的作物——火,把这山烧得炙烈、灼痛。可这是凝止的火,死掉的火,火的栩栩如生的化石;自然不厌其烦,年年把它从地底下搬出来展览一次。杜鹃花形似唢呐,所以本地称它“唢呐花”。它的情致,也恰似漫山向天张着无数管唢呐,在春的最后高潮里,疯吹着一支烈艳的曲子——比方唢呐的常备曲目《迎亲曲》。可是听不见声响,这曲子像在最高潮处滞结冰冻了,声音憋压在浓重的红色里,愈憋愈红,终冲突不出来;这曲子也等于死掉的曲子——正像唢呐的另一支曲名:《送殡曲》。乡村里,大家没听过《百鸟朝凤》一类的唢呐名曲,唢呐日常的用途仅仅是迎亲与送殡,一样预接婴儿的诞生,一样哀送老人的就死。看满山的红潮,不妨讲这热烈而死寂的曲子同时染着血、滴着血。
杜鹃鸟跟这花共一个名字、同一个季节,据说便是泣血的烈鸟,两者正相凑泊。无怪古来传说杜鹃花正是杜鹃鸟啼血染红的。诗人们最爱把二者连在一起写,仿佛它们是一双手套的左右只,不可须臾或离。比如“杜鹃花发杜鹃啼”、“杜鹃花里杜鹃飞”,等等。太白有名作说:“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诗里隐含两个故实。第一个,杜鹃鸟又名子规、杜魄,据说是古代蜀地的望帝杜宇死后所化,李商隐便说:“望帝春心托杜鹃”。杜鹃花是濒死的春天,杜鹃鸟是已死的望帝;最鼎盛、热烈的高潮里会包藏着死亡,当然是固然之理,可是平常大家的理智不易注意得到,情感更不易接受得了,猛然感到这点,愈觉对比得冷酷惊心。
太白诗里第二个故实,杜鹃鸟又名催归,据说它叫声像劝人归去。王国维壮年自尽,死在一生的高潮里,他曾写过杜鹃鸟:“自家惯作他乡客,犹自朝朝劝客归”、“岁岁天涯啼血尽,不知劝得几人归”。杜鹃鸟所以劝人归去,也许因为它自己便是蜀帝所化,流落思归的缘故。太白在江南的宣城听见杜鹃鸟叫、看见它啼血染红的杜鹃花,不免想起自己生长的蜀地,希望回家。诗所以写得怆痛激烈。思归是中国古人的一个恒常心境,因而成为诗歌的常新题材,杜鹃、鹧鸪之类劝人归去、劝人别出行的鸟,也便做了诗中常客。
古人另有一样流传不绝的感触,把生看作客居、飘流。比方古诗十九首便再三再四不惮烦地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陶渊明讲得最好:“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这些情绪里固然惋惜生命的短促、世界的流迁,也未尝不隐含生命在精神上无所归依的喟叹——这两者在骨子里头互相连带,实际上是一个心灵状态。所以恰是陶渊明会写《归去来辞》,因为他痛感飘流之苦,才挡不住思归之念。陶渊明最终归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故居,归向他生活上故乡,同时也归向他精神上的故园。
生所以给视为客居飘流,不仅因为它短促飘忽,事实上没有永生作为依托、没有不变容它留住;而且因为,精神上它寻不到牢靠的立足之地。生是向自然的一场战争。它不得不弘扬人力,可是人力归属于、降服在自然限制之下;它不得不乞灵于自由意志以自慰,可是自由意志也纳入到、牢笼在因果必然之中。它两间徘徊,无有定止。它无力为自己的生存找到意义,可是无意义的生存令它痛楚不止、惶惶不安。在欲望与精神之间,它更往返两端。它不甘心又不能不受欲望的推逼。它对精神满心渴望,而也只能灰心失望。生命没有能力为自己寻找真正精神上的价值。生无根无蒂,落得无休无止地飘荡。
假使生只算客居飘流,死当然是家或者归宿。可是由于对死亡的无知,大家没法判断死是不是真正的终结,或许死也还只是飘流的一个中站。不过,死者的状态跟生者区别极大,大家不消经验死亡的底里,也会知道死对生是个强烈的改变。所以,死不但产生恐惧,也可以催生希望,勾引大家把生中得不到的东西寄托在它上。实际上,精神意义上的归宿,往往也与死互相连带。宗教负责给生命提供意义,可是它把最终的意义放在死那里;它自己站在生死之间,一边引诱大家,信誓旦旦讲死里有意义,一边阻挡大家,不许你看到死里意义的真象。它等于公园的收票员,你得向它交门票,才可以进园子,而这张门票便是“死亡”;交票进园后,你再出不来,死的意义终归带不进生里。譬如基督教许诺的天国。无论日常讲死后进天国,还是教义讲经过最后审判之后复活,都得先交死当门票的。佛家的最高境界叫“涅槃”,这个词也直指肉体的死亡。教义上,“涅槃”据说是“非生非死”的不可思议的状态。这是个相当狡狯的矛盾讲法,大家无从去经验这个状态;只要经验到某种状态,你便是“生”的,什么状态也经验不到,你便是“死”的。经验不到“非生非死”,当然证明这个状态不存在;而经验到“非生非死”呢,那也反证出这个状态不存在,因为既有经验,你便还活着。可是,大家只能经验生,只给封锁在生里,非生非死总是对生的否定;在人的经验观察里,唯有死那件事才是对生的否定;所以,无论“非生非死”存不存在、能不能达到,这个目的地实际假道于死亡。细看释道的修行,有一件事是顶明白的,它们的目标无不在钳制甚而熄灭欲望——这是近乎死、唯死才能真正达成的状态。一种精神的归宿,往往便是“死”的附带或者转义。
这暮春的杜鹃花杜鹃鸟,即便最终死掉,是否找到了自己的家或者归宿,大有疑问。可是,这时候杜鹃还开着,倒也不必去穷究。况且花只是花,自身并不包涵生死、归宿飘流的诗意象征。自然也并不自命为诗人,并非为了象征才多事生出杜鹃来;人更不靠、不为象征才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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