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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作者 : 潘敦 农民工
九月一号开学，我和张大彪各自背着行囊来到宿舍。
运气不好，分配在老楼，楼内没有浴室，窗户有一半被爬山虎遮住，成天阴森森的。
张大彪是他们省理科状元，我是我们省文科状元，相互介绍之后，张大彪问我高考数学多少分。我说一百四十八，张大彪问两分扣在哪儿，我说最后一道大题答案是根号三，我写了个三，忘记画根号了。张大彪不相信我会犯这样弱智的错误，找来纸笔出了一道解析几何让我做，我花了十五分钟解出答案，是根号三。张大彪拿过去看看，说我反应有点慢，不过还算聪明，以后不会瞧不起我的。
理科生的优越感，我在高中就已经见识够了，不过也乐于承认，他们中间确实有聪明绝顶的家伙，比如张大彪。
第一次开班会，张大彪往脖子上挂了三块金牌就去了。我们班好多小美眉都疯了，用无比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大彪好棒”，“大彪太厉害了”。她们凑上去摸彪哥哥的金牌，顺便摸摸他结实的胸肌，张大彪向她们一一介绍，这是物理竞赛的，布鲁塞尔拿的，这个是化学的，我做实验差一点就搞砸了……
张大彪说你是文科生，有没有推荐的书，当时我包里有好几本，抽出《黄金时代》递给他。张大彪盘腿坐在床上看《黄金时代》，从中午到晚上，问他去不去上课，不去，问他吃不吃饭，不吃。他找来王小波的所有文字读了个遍，连《爱你就像爱生命》都读。李银河写信给王小波，“小波你真棒，微积分得了九十七分”，读到这里，张大彪得意地咂咂嘴，仿佛说的是他。
张大彪把王小波读完，又让我推荐，我把《卡拉马佐夫兄弟》给他，张大彪翻了几十页就扔掉了，背起书包去教室，他已经两个礼拜没上课了。
后来的日子平静又纯粹。
我和张大彪凌晨起床，从宿舍窗户跳到路灯上，张大彪光着膀子横在路灯杆上做一百个引体向上，我骑在灯罩上用铿锵的德语高声念诵《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
远处天际线上一片血红，然后太阳一下子跳出来，所有路灯一齐熄灭。
张小雪是我们的师姐，东北人，长得漂亮，性格豪爽。我和张大彪每天傍晚穿着大裤衩去浴室洗澡，顺便在路上看美女。张小雪刚洗完，头发湿漉漉披着，穿凉拖短裤和吊带，高耸的胸部像磁石一样把我们的目光吸走。张小雪有点不好意思，又要装作若无其事，所以走得不自然，发现我和张大彪盯着她看，有时候会憋不住笑一笑。
每次张小雪走过的时候，张大彪都会深吸一口气：“操，真香！”
每天这样看着她，实在是太煎熬了，我们决定给张小雪写情书，我和张大彪各写一封。我走的是流氓路线，开头是“你白花花的大长腿，在我眼中，风骚地明亮过”，张大彪的情书牛逼哄哄饥渴无比，第一句是“我对你的爱，犹如百万雄师，枕戈待旦”。
据说张小雪只看了第一句就决定跟张大彪了。
我们三个在一起吃饭，张小雪最能喝。
张大彪开她玩笑，问她学什么的，张小雪说我是学社会科学的，张大彪说你那也能叫科学，张小雪说至少能叫学科吧，我在旁边跟着起哄，你那连学科都算不上。张小雪把酒杯往桌上一磕，老娘就是个活在俗世的人！接着她开始大包大揽，张大彪你以后就当科学家，你嘛，当个作家，至于我，张小雪把手按在深不见底的乳沟里，就去当大官，大大地提拔你们。
看她醉的差不多了，我们两开始把她往宿舍扛，张大彪一边扛一边对我说，这就是她的社科劣根性。
课堂上，教授问大家为什么要献身学术。我想起炽热的灯罩烤着我的鸡鸡，举起手，“因为蛋疼”。教室里一片哗然，夸赞过张大彪的小美眉们皱眉捂嘴和闺蜜小声嘀咕，“这人真是奇葩”。教授笑笑，这位同学说得很直白，有一些道理，我们现在的学科体系，是十七世纪西方自然科学兴起之后慢慢建立的，为的就是将人类最不正常的一群筛选、分类、固定在其中，所以各位有志于学术是因为你们不正常，正常人到了这个年纪早该挣钱、结婚、抱娃去了。
下课了，我往教室外面走，教授拍拍我肩膀，小伙子思维很尖锐，好好努力。
期末我交了一篇论文，写马克斯韦伯的思维里有一种“专制的惰性”，教授给了我零分，因为我的论文没有注释。
我说论文是原创研究，教授说你很有创造力，但是论文的大部分拾人牙慧。我说约翰纳什的博士论文就两个注释，照样拿诺贝尔奖。教授说时代不一样，学科也不一样。我问加了注释是不是意味着文章更有价值，教授答这是学术规范，没办法。我一拍桌子，你他妈就是个傻逼，拂袖而去。
我没有被学校开除，事实上课程系统里显示我的分数是九十五分，教授后来托别的同学找过我，让我跟着他读古籍，我没答应。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成天读小说，兴趣不在学术了。
张大彪比我顺利得多，本科就进实验室了，他导师拿到诺贝尔奖，图书馆主楼亮灯七天，这是学校的最高荣誉。张大彪把实验室的设备搬回宿舍，没事就设计两个反应，瓶瓶罐罐咕嘟咕嘟响个不停。张小雪时不时过来帮他洗洗衣服，也会带点吃的，吃着吃着两个人就开始摸来摸去。
我跟张大彪说我要搬出去住，他不同意，问为什么。我说我现在就想看看小说，也不努力上进，留在宿舍坏气氛。张大彪说那没关系，看小说不也在学。我说你他妈成天整这些破盆烂缸，把老子炸死怎么办。张大彪问我住哪，我说过两天出去找找。
宿舍楼后面有一条偏僻小路，我把井盖一个一个掀开看，有口井还不错，一面墙是热的，冬天能待住。张大彪给我做了一架木梯，又给了我一大桶浆糊状的东西，说是燃料，他自己在实验室做的。我找食堂师傅要了一只缺口的瓷碗，倒上浆糊点着，很明亮，还有一股植物香味。
我在井里住下，靠着温暖的墙壁，点着浆糊灯看书，度过许许多多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日子，重新找回平静又纯粹的生活。
井盖上有两个小孔，冬天会往外冒热气。
有一次我正在睡觉，听见有人在井盖上跺脚，一个女孩子边哭边喊，再也不跟你好了，你不是人。等没动静了，我拨开井盖，捡到一只断了鞋跟的达芙妮。
还有一次，外面有人往井盖上摔酒瓶，啤酒顺着小孔滴到我的书上。那人喝醉了，先是用英文背诵葛底斯堡演讲，然后大吼“我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最后的总结陈词是“我自横刀向天问，你们全是大鸡巴”。大概那时候是半夜，年轻学生都在半夜发疯。我笑笑，继续读手里的《九三年》。
当时我要是不发疯，现在已经跟着教授当学者了，像张大彪那样。教授有一次在课上说，以前老先生在他博士论文上画了个九十五，后来他给学生的最高分就是九十五。
大三暑假，张小雪用高跟鞋把井盖敲开了。我顺着梯子爬上去，她穿着短裙，我都看光了，为了掩饰尴尬，我说你怎么穿达芙妮的，磨脚。张小雪说等她当了大官就不穿这个了，她显得兴致很高，“怎么样，大思想家，在下面有没有思考出人类的前途”，接着她用国务院副总理的口吻告诉我张大彪明年出国，她不在的时候让我多照顾他。我说好，她说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吗，我说没有，她说了声拜拜，婀娜地远去了。
经常是半夜，张大彪从实验室回来，往井盖上跺两脚我就出来了，一起到校外喝酒。有时候他也下来看看，问我燃料够不够，要不要帮我带书。他问我为什么不读读沃尔科特、阿加莎克里斯蒂什么的，老读一些高中生课外必备经典，我说那些都读过了，不想读第二遍。
喝酒的时候，张大彪说导师很器重他，说他受过最好的学术训练，一定要送他出国深造。我问他去几年，张大彪说至少五年，我说行，能别回来就尽量别回来。张大彪沉默了一会，我知道他在想张小雪。他说实验室还有点活要扫尾，结束了就回去和家人聚聚，然后出国。
喝完酒他送我到井盖边上，说缺钱用。我说你天天在实验室干活，工资和发论文的钱呢。他手插在口袋里，伸出脚尖在地上划了好多圈。
张小雪考选调生去基层，基层鱼龙混杂不好混。农村爱赌钱，现在搞基建征地，失地农民得到补偿款，赌的更大。张小雪性子泼辣，又喜欢喝酒，有一次喝醉了被拉到赌场，等清醒知道怕的时候，已经输掉十几万爪子钱了。
我说那怎么办，张大彪说想从实验室搞点药品出去卖。我说你快出国了不要瞎搞，柜子里有不少绝版书，都是我以前攒的，反正现在不看了，你拿去卖吧，现在这些玩意正在涨价，应该能把债还上。
爪子钱我在老家见过。赌场里借钱，借一千只给八百，而且还收五分利。张小雪在赌桌上输八万，一个月以后就得还十万本金加五千利息。赌场里的黄南京两百一包，蛋炒饭五十一份，黄瓜二十一根，这些都是广义上的爪子钱。做一个赌徒，既然想爪别人钱，先得学会自己被爪。
张大彪一整个冬天没来找我，开春的时候他自己掀开井盖从梯子爬下来，当时我正在睡觉，他拿了一本书看。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了看见他。
来啦
嗯
我这还剩半瓶酒
喝
我问张大彪出国的事怎么样了，他说都办妥了，明天回家，我说那就好。他问我怎么打算的，我说没地方去，先读个研究生再说。临走前，张大彪把他高中竞赛的三块金牌送给我，说留个纪念，还非要我挂在脖子上。等我挂好了，他就开始笑，说你长得太文弱了，不像我们搞理科的。张大彪从梯子上去之后，蹲下来和我告别，然后帮我把井盖盖好。
当天夜里，我被巨大的落地声惊醒，心想坏了，爬出来一看，张大彪跳楼死了，摔出一地血，肯定很疼。
张大彪父母来学校料理后事，我一直陪着，他们不知道自己儿子有女朋友，我没提起张小雪，后来也再没见过她。张大彪的师兄弟说他太爱面子，应该找大家帮忙，不能想不开从实验室拿东西。张大彪的导师，那个拿过诺贝尔奖的老头也来了，说“大彪是个爱惜荣誉的人”。
推大彪进火化炉之前，我悄悄把三块金牌放回他口袋了。
大四的夏天，毕业季，天空变成了漏斗，大雨连下几天几夜。井里的积水漫到胸口，我正仰着头，高高举起一本《红与黑》，读于连逃到山洞里的痛苦片段。井里的我就像山洞里的于连一样纠结，求死的念头一次次闪过，然而更强大的毕竟是生的欲望。我想离开这里，去找张大彪的墓，去找张小雪，去找教授。
当我推开井盖，直立在地面上，雨水拍打我的眼镜，狂风鼓起我的衣衫，我不知道该往哪走，只看见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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