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权篇第三〉
【一团和气】
明清朝会时,有个供大臣休息的房间,里面有个匾,上写四个大字“一团和气”。蒋介石训诫部下,最常讲的也是四个字“精诚团结”。有道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战国时,蔺相如和老将廉颇演过一出“将相和”,至今传颂。江湖中人也会说:“多个朋友多条路”。生意人知道,“和气生财”。
然而,众人常见的却是官场上的相斗。有时候是“正邪不两立”,有时候却也只是官做大了,地位高了,钱多了,脾气大了;有的是利害冲突,有的也只是意气之争;有的是世仇,有的就是觉得财大气粗,想欺负人解闷寻开心;还有人就是互相看不上眼,三言两语间就成了死敌。虽然事件的起因可能很小,后果却很严重,一有机会,就变作生死相搏。
清君侧
西汉景帝年间(公元前157年──前141年),朝野间的头号大事便是“七国之乱”。晁错一生的功业,都与此事相关联。
晁错,颖州人。少年时从著名学者张恢修习申不害、商鞅的学说,后以文学察举为太常属官。
汉文帝时,天下承平,朝廷收集整理历朝文物经术。由于当年秦始皇焚毁《诗》、《书》等经学著作,使许多先秦典籍散佚绝传。当时全国已找不到一部《尚书》,只有一位伏先生研究过这部经典,记得部分篇章。伏先生曾任秦博士,已有九十多岁,朝廷没法征召他到长安来。文帝诏令太常派人去记诵学习,抢救这门学问。太常于是派了晁错。几年之后,晁错学成归来,上书议论朝政便引用《尚书》的精义,文帝遂任命他为太子舍人,辅导太子刘启修习经学。晁错辩才出众,为太子宠幸,号为“智囊”。从这时起,晁错开始关注诸侯问题,屡次上书议论。
当年刘邦击败项羽,分封韩信、彭越、英布等大功臣为诸侯王。但过了不久,便以种种罪名将他们诛灭,改为刘姓子弟为王。各诸侯大者占地达五六郡,几十城。朝廷直接控制的不过十五郡,诸侯封地则共计三十九郡,成尾大不掉之势。西汉初年,由于连年刀兵战乱,百姓死伤逃亡,户口骤减,当时大侯封邑不过万家。几代之后,户口繁盛,萧何曹参一县的封地已达四万多家,各诸侯王封地的户口也增加几倍,实力大张。而此时诸侯与皇帝的血缘却更疏远。如吴王刘濞,是刘邦之兄刘仲之子,与文帝是堂兄弟。帝王之家,王子出世之后,各有乳母宦者侍候,平日相互极少见面,本无寻常百姓的骨肉之情。争夺皇帝宝座时,更将这一层薄薄的亲情抛在一边。同父异母兄弟、同胞兄弟、亲父子相残者史不绝书。至于同姓子弟,已成陌路之人,更无半点同姓之亲。以此趋势,诸侯财富实力一代一代积累,而与皇帝的血缘更远,遂使诸侯与皇帝的相互猜忌日益加深。晁错上书文帝,认为诸侯迟早必反,建议尽早削其封地。文帝因种种顾虑而没有削藩,但很欣赏他的才干见识,升他为中大夫。
晁错为人严正刚直,生性苛刻严峻。太子刘启对他极为信重,但朝中诸大臣如申屠嘉、袁盎,都不喜欢他,尤其与袁盎嫌隙极深。平日众人来往,若袁盎在座,晁错后来,袁盎必借故告辞。若晁错先在,见袁盎来,也必立即辞去。两人从不同座宴饮谈论。
袁盎,字丝。父亲本为强盗,后徙居关中。袁盎没什么学问,但为人机智有胆略,与朝中重臣绛侯周勃、丞相申屠嘉、窦婴等交情极好。文帝对宦官赵同最为宠幸,袁盎议论朝政时得罪了赵同。赵同怀恨在心,常想找机会谗害他。袁盎知道危机迫在眉睫,非常忧虑。他侄子袁种献上一计:“叔叔可当众侮辱他,让众人都知道他与你有仇。日后他以谗言害你,以皇上的圣明,便知他挟私报复,不会听信。”袁盎听后,想一想,深觉其妙。一日,文帝外出,与赵同同车而坐。袁盎突然出来,伏在车前进言道:“臣闻,与天子同乘者,必为天下英豪。如今我朝纵然无人,陛下也不至于要跟受过宫刑的废人同车。”文帝大笑,让赵同下车,赵同又羞又愧,泪流满面,只得下去。此后,他谒力在文帝前诋毁袁盎,文帝终不肯听。
袁盎屡屡慷慨陈言,被调为陇西郡都尉。他仁爱士卒,深受爱戴,不久升为齐国家相,后又徙为吴王家相。吴王刘濞的骄横在诸侯中是出了名的,袁盎此去极为艰险。刘濞多有不法之事,袁盎如若强行阻拦,或向朝廷告发,必引起刘 濞愤恨,上书污陷他,甚至派刺客谋害他。临行前,他侄子袁种又献一计。袁盎依计而行,到吴国后,一味敷衍。当地气候湿潮,袁盎每日喝上几杯,保养身体,对刘濞的作为一概不闻不问,只是有机会便劝他千万不可造反。越是稠人广众之处,越劝得起劲,听与不听,由得他去。纵然日后造反,但他劝阻之言在先,足见他对朝廷的忠心,可以卸脱罪责,这样,刘濞果然厚待他,终得平安满任回朝。
文帝死,太子刘启继位,是为景帝。晁错得到重用升为内史,掌治京机。他时常单独晋见刘启,献计献策,更定法令,都得刘启赞同,所受的宠幸,在九卿之上。丞相申屠嘉与他意见不合,心中大为不快,但没有办法。
内史府建在太上皇(刘邦父亲)庙内垣外的空地,大门开在东面,出入须绕过太上皇庙外墙,很不方便。晁错便在内史府南面另开一门,又凿穿太上皇庙空地外墙,行走车马。古代君臣之礼甚严,私损太上皇庙,虽只是空地外墙,也是大不敬罪。后来武帝废太子临江王刘荣便因为侵占宗庙余地罪而被征至中尉府质讯,自杀。申屠嘉闻知晁错此事,大怒,便要上奏刘启,借机杀了他。晁错听到风声,连夜入官求见皇帝,一一禀明。次日,申屠嘉上朝,要求将晁错送交廷尉治罪,刘启道:“这不是庙墙,不过是空地外墙,不致于触犯法令。”这样,便是丞相料事不明,挟私妄奏,申屠嘉只得谢罪。散朝后,申屠嘉又羞又愤,恨恨道:“我本当斩了他再去上奏皇上。唉,竟然先去上奏,反倒给这小子卖了,铸成大错。”抑郁难平,发病而死。刘启升御史大夫陶青为丞相,不久,晁错升御史大夫,愈加显贵。他下令查核袁盎任吴相时的行为,以曾收吴王刘濞财物定罪。景帝下诏免罪,仅将袁盎免职。
晁错升职后,力主削藩,认为打击的首要目标为齐、楚、吴三王。齐王有封地七十县,楚王四十县,吴王五十县,于各诸侯中最强大。当年吴王刘濞的太子入京,有一天,陪皇太子刘启宴饮博弈,因棋路发生争执,吴太子态度不敬,刘启发怒,举棋盘击打,吴太子仆地而死。刘濞怨恨,称病不入朝。文帝赐手杖,特准至老死可不入朝。晁错分析道:“吴王由于有从前太子被杀的嫌隙,托病不朝。吴国得铜盐之利,富甲天下,招诱无数亡命之徒,早有谋反之心。如今削地,必会造反,不削地,也必会造反,不过是早晚之别。早削地,早反叛,祸害尚小。倘不削地,其财富日增,祸害更大。”景帝令群臣集议,大家都唯唯诺诺,不敢与晁错辩难,独窦婴起而争论,因此与晁错不和。
景帝终于下决心削藩。他仓促动手,寻找诸侯王昔日的过错,下诏削去楚王东海郡,吴王的豫章、会稽二郡,赵王的河间郡,胶西王的六个县。
诸侯王中,以吴王刘濞勇悍有气概,在位四十余年,亲抚百姓,招诱壮士,最具实力。他听到削藩的风声,立即派使者联络了胶西王刘卬,并亲自到胶西国与刘卬会盟,约定造反成事后,两人共分天下,自称东帝,刘卬称西帝。然后,他俩又联络了齐王、葘川王、胶东王、济南王、济北王,共为七国。当朝廷削除吴国封地的诏书下达后,吴王、胶西王率先动手,杀了朝廷派驻两国的高级官员,起兵。胶东、葘川、济南三国随即响应,另有楚赵两国加盟。但齐王反悔,饮毒自杀。济北王被属下官员劫持,未能起兵。反叛的诸侯仍为七国。起兵的理由是诛除残害诸侯,离间刘氏骨肉之情的贼臣晁错,“清君侧”。
吴王刘濞起兵时,下令道:“本人年纪六十二,亲自带兵;小儿子年十四,身先士卒。所以凡十四以上,六十二以下者,一律从军。”共征得二十多万人,渡淮水,与楚军会合,攻打梁国。梁王刘武是景帝刘启的同母弟,因此不肯反叛。
七国造反的檄文传到长安,景帝遣太尉周亚夫率朝廷主力反击吴楚,派将军栾布、郦寄各领一枝军马攻齐赵,令大将军窦婴驻扎荥阳,居中策应。当时的局面的确危急。从朝廷一方来说,众文武对晁错的骤然贵幸独断专行心怀不满,也不支持削藩。而且,朝廷兵力不足,处于劣势。在诸侯一方,他们虽然声势浩大,但以下犯上,名不正言不顺,除了吴国外,其余各诸侯的心中惴惴不安。当时君臣礼法森严,深入人心,因此齐王宁肯自杀,也不肯起兵。这时的关键在于最初几仗的结局,若诸侯战败,登时便会意志消沉,作鸟兽散。但若朝廷大军败退,诸侯便会觉得天命已不在刘启,必定信心大增。而天下百姓士人及文武官员,有意无意皆有观望之心。因此叛乱之初,胜负并不明朗。
朝臣中只有晁错坚决削藩,诸侯反叛也是意料中事。因此能从容镇定地协助景帝调兵遣将。然而,便在此时他犯了一个大错,想借机除去宿敌袁盎。他与属下丞史商议道:“袁盎多受吴王金钱,因此替他遮掩,称吴王不会反。如今,吴王却领头反叛。我想请皇上下令逮捕袁盎,他必定知晓吴王的阴谋。”丞史劝他,认为以袁盎的为人,不致于与吴王勾结。晁错犹豫未决,此事暂时搁下。
袁盎在朝中交游广阔,虽然废为庶民,消息仍很灵通,很快便听到动静。他是敢做敢为、富于智计的人,绝不愿束手待毙,当即发动反击。
当天晚上,袁盎密见大将军窦婴,请窦婴替他向景帝禀告,他知道吴楚反叛的根由,要当面向皇上奏报。窦婴替他接洽妥当,袁盎进宫。这时,景帝正与晁错计算军中所需的粮草,问袁盎道:“你曾任吴王家相,如今吴楚反叛,你看情形如何?”袁盎大言道:“陛下不必忧心,可以破。”景帝道:“吴王掘铜山铸钱,煮海水制盐,积聚财富招诱天下豪杰,直到年老发白才举兵,定然计谋周全。你为何认为他不会有什么作为呢?”袁盎道:“吴王以铜盐而十分富有,但却未得豪杰之士。倘有真正的豪杰辅佐,便会助他行正道,又怎会谋逆?”此语说得颇为牵强,但刘启听了自然高兴。自吴楚叛乱,他一直忧心忡忡,这时才露出笑容。晁错见景帝有了平叛的信心,也对袁盎的话表示满意,附合道:“袁盎说得对。”刘启于是又问袁盎有何对策,袁盎请人回避。刘启挥手令侍从退下,只留下晁错。袁盎道:“我所要说的,为人臣者不应知闻。”景帝便令晁错也到一边回避。晁错对自己在刘启心中的地位很自信,并未疑心袁盎敢来动他,只是觉得难堪,恨恨而退,到东厢暂避。
袁盎看见晁错怨毒的神情,心中不安,知道若不能一举置之死地,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矣。他又将事先想好的说辞温习一遍,才缓缓道:“吴楚各国来往的书信中都道:‘高皇帝封刘氏子弟为王,使各有土地,镇抚天下。如今贼臣晁错擅权,迁过诸侯,削夺土地。’所以才联合起兵,要诛杀了晁错,恢复被削的封地。为今之计,只须杀了晁错,派使者赦去吴楚之罪,退回原有土地,兵不血刃,即可令其罢兵。”刘启听了,沉默不语。七国反叛,声称“清君侧”,但他知道刘濞的野心,未必会以杀了晁错为满足。转念一想,杀了晁错,他们便失了作乱的籍口,倘仍不罢兵,便暴露出了叛逆之意,失天下之心,也有一利。然而,晁错忧虑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强干弱枝,出于一片忠心。若杀了他,岂非为诸侯报仇?但乱兵杀入京师,自己且性命不保,又怎能管得许多?良久才道:“究竟应当如何才好?如若非得如此,我会舍他一人以谢天下。”袁盎见狡计已售,道:“愚臣只有此计,愿皇上深思。”
景帝于是拜袁盎为太常,吴王刘濞的同宗子弟刘通为宗正。这两个职务与宗庙宗族有关,刘景打算派他俩去回复刘濞。他这人十分阴狠,虽对晁错动了杀机,却丝毫不露声色,依旧常常计议军情政务。又过了十多天,才终于派人骗晁错上朝,却直接将他载去东市。晁错还穿着朝服,被斩。然后,刘启令袁盎刘通出使吴国。
此时,吴楚联军正猛攻梁王。袁刘二人到来,刘通因与刘濞为宗亲,先入见刘濞,向他说明已斩了晁错,让他跪拜接诏,罢兵。刘濞笑道:“我已作了东帝,还要拜谁?”根本不见袁盎。袁盎乃天下名士,刘濞想任用他,袁盎不从。刘濞派一名都尉领军五百围住他,若再不肯,便要加害。
当年袁盎任吴相时,属下有个从史与他的一名婢女有私情,袁盎知道后,没有声张,待那从史一如既往,后来,有人告诉从史:“袁大人已觉察了!”那从史惶恐,立即逃走。袁盎亲自骑马追上他,将婢女赐给了他,仍任为从史。碰巧今日围困他的军兵有个校尉司马,正是那个从史。他感念袁盎旧恩,决意救他。校尉司马变卖了随身衣物,购得一石美酒,让看守的士卒痛饮。那一日天气酷寒,军兵又冷又渴,个个喝得大醉。夜深后,校尉司马唤醒袁盎,道:“先生快逃,吴王明天就要杀你。”袁盎不信,道:“你是何人?”待知道正是昔日从史,辞谢道:“你还有亲老在堂,我不能连累你。”校尉司马道:“先生走后,我也要逃走,把亲老藏起来,先生不必担心。”用刀将军帐割开,领他从醉倒的士卒中穿过,逃了出去。两人分手,袁盎独自逃归朝廷。
七国叛军起初声势汹汹,但刘濞之流志大才疏,不是周亚夫的对手。周亚夫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派精锐骑兵断其粮道。不到三个月,叛军粮尽退兵,被周亚夫击溃,各诸侯王陆续被杀,叛乱平息。
此后,袁盎曾任楚相,不久便免职归乡。刘启当日听信他,诛了晁错,为有识之人所耻笑,心中愧恨,不免迁怒于他,从此以后,再不曾重用。
梁王刘武深得太后喜爱,他希望景帝死后能传位于他,因窦婴等大臣坚决反对而罢。当时,袁盎也曾上言反对。梁王怨恨,派刺客来杀他。刺客到了关中,问起袁盎,众人皆赞不绝口。刺客感动,见袁盎后道:“我得了梁王金子,奉命杀你。没想到先生是个忠厚长者,不忍下手。但以后还会不断有人来。”袁盎此时没有官职,无法保护自己。几天后,果然被刺客截杀于城外大道上。
司马迁评价法家学说:“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历史上的法家人物,往往刚愎偏激,缺乏儒、道各家的世故。他们深信法令是唯一可以建立秩序,安邦定国之道,不遗余力地尊君抑臣,执法峻急严酷,不避亲贵,待人刻薄寡恩,竭忠绝私,这一切多半为了讨得君王欢心,得到信重,操持权柄,以建功扬名,因而历来惹人憎恶,斥之为诈忠。如商鞅、吴起,皆因积怨太多而杀身。晁错力主削藩的风声传开,各诸侯王莫不切齿痛恨。他父亲闻知,从家乡赶来,劝道:“皇上初继位,你当权用事,侵削诸侯,疏离王家骨肉之情,众人议论纷纷,都怨恨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晁错道:“不如此,则天子不尊,宗庙不安。”他父亲怒道:“这样刘氏安然了,咱们晁家可就危险了。”服毒自杀。临死前,叹道:”我不忍看到祸患临头啊。”他父亲死后十多天,吴楚起兵。这时,他不专心协助景帝平叛,却想乘机加害仇敌。袁盎不肯任人宰割,抢先进言,不过是运用自己的智慧求生存罢了。倘若晁错稍宽厚一点,又何至于如此呢?
附录:
《明建文朝削藩者的结局》
明初燕王朱棣“靖难”夺天下的过程,《明史·恭闵帝本纪》、《成祖本纪》、《列传二十九》记载如下: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朱元璋)崩,辛卯,皇太孙即位,遗诏诸王临国中,毋得至京师。燕王自北平入奔丧,闻诏乃止。时谙王以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帝纳齐泰、黄子澄谋,欲因事以次削除之。惮燕王强,未发,乃先废周王橚,欲以牵引燕。于是告讦四起,湘、代、齐、岷皆以罪废。燕王内自危,佯狂称疾。……
建文元年夏六月,燕山百户倪谅告变,逮官校于谅、周铎等伏诛。下诏让王,并遣中官逮王府傣,王遂称疾笃。都指挥使谢贵、布政使张昺以兵守王宫。王密与僧道衍谋,令指挥张玉、硃能潜纳勇士八百人入府守卫。
秋七月癸酉,匿壮士端礼门,绐贵,昺入,杀之,遂夺九门。上书天子指泰、子澄为奸臣,并援《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书既发,遂举兵。自署官属,称其师曰“靖难”。……
其后,中央军与燕王军苦战,中央军败多胜少,但燕王军也没有多少进展。
建文元年十一月,中央军再败,诸军尽溃。燕王棣再上书于朝。建文帝为罢齐泰、黄子澄官,仍留京师。
建文三年春二月,燕王复帅师南下。三月,与中央军遇于夹河,燕勇将死斗,中央军少却。会日暮,各敛兵入营。燕王以十余骑逼中央军营野宿,及明起视,已在围中。乃从容引马,鸣角穿营而去。诸将以天子有诏,毋使负杀叔父名,仓卒相顾愕贻,不敢发一矢。是日复战,自辰至未,两军相胜负,东北风忽起,尘埃蔽天,燕兵大呼,乘风纵击,中央军大败。建文帝贬齐泰、黄子澄,谕燕罢兵。
当是时,王称兵三年矣。亲战阵,冒矢石,以身先士卒,常乘胜逐北,然亦屡濒于危。所克城邑,兵去旋复为朝廷守,仅据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府而已。无何,中官被黜者来奔,具言京师空虚可取状。王乃慨然曰:“频年用兵,何时已平?要当临江一决,不复返顾矣。”十二月丙寅,复出师。
这一次,燕军急速南下。建文四年五月,燕兵渡淮,趋扬州。……诏天下勤王,遣御史大夫练子宁、侍郎黄观、修撰王叔英分道徵兵。召齐泰、黄子澄还。……甲辰,遣庆成郡主如燕师,议割地罢兵。
(建文四年)六月癸丑,盛庸帅舟师败燕兵于浦子口,复战不利。都督佥事陈瑄以舟师叛附于燕。乙卯,燕兵渡江,盛庸战于高资港,败绩。戊午,镇江守将童俊叛降燕。庚申,燕兵至龙潭。辛酉,命诸王分守都城,遣李景隆及兵部尚书茹瑺、都督王佐如燕军,申前约。壬戌,复遣谷王橞、安王楹往。皆不听。甲子,遣使齐蜡书四出,促勤王兵。乙丑,燕兵犯金川门,左都督徐增寿谋内应,伏诛。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纳燕兵,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
城破之日,燕王分命诸将守城及皇城,还驻龙江,下令抚安军民。大索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丙寅,诸王群臣上表劝进。己巳,王谒孝陵。群臣备法驾,奉宝玺,迎呼万岁。王升辇,诣奉天殿即皇帝位。复周王橚、齐王榑爵。壬申,葬建文皇帝。丁丑,杀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并夷其族。坐奸党死者甚众。
《明史·列传二十九》记录了几个主张削藩大臣的生平及结局:
齐泰,溧水人。……太祖尝问边将姓名,泰历数无遗。又问诸图籍,出袖中手册以进,简要详密,大奇之。
皇太孙素重泰。及即位,命与黄子澄同参国政。寻进尚书。时遗诏诸王临国中,毋奔丧,王国吏民听朝廷节制。诸王谓泰矫皇考诏,间骨肉,皆不悦。先是,帝为太孙时,诸王多尊属,拥重兵,患之,至是因密议削藩。
……燕王举兵反,师名“靖难”,指泰、子澄为奸臣。事闻,泰请削燕属籍,声罪致讨。或难之,泰曰:“明其为贼,敌乃可克。”遂定议伐燕,布告天下。时太祖功臣存者甚少,乃拜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帅师分道北伐,至真定为燕所败。子澄荐曹国公李景隆代将,泰极言不可。子澄不听,卒命景隆将。当是时,帝举五十万兵畀景隆,谓燕可旦夕灭。燕王顾大喜曰:“昔汉高止能将十万。景隆何才,其众适足为吾资也。”是冬,景隆果败,帝有惧色。会燕王上书极诋泰、子澄。帝乃解二人任以谢燕,而阴留之京师,仍参密议。景隆遗燕王书,言二人已窜,可息兵,燕王不听。明年,盛庸捷东昌,帝告庙,命二人任职如故。及夹河之败,复解二人官求罢兵,燕王曰:“此缓我也。”进益急。
始削藩议起,帝入泰、子澄言,谓以天下制一隅甚易。及屡败,意中悔,是以进退失据。迨燕兵日逼,复召泰还。未至,京师已不守,泰走外郡谋兴复。时购泰急。泰墨白马走,行稍远,汗出墨脱。或曰:“此齐尚书马也。”遂被执赴京,同子澄、方孝孺不屈死。泰从兄弟敬宗等皆坐死,叔时永、阳彦等谪戍。子甫六岁,免死给配,仁宗时赦还。
黄子澄,名湜,以字行。洪武十八年会试第一。由编修进修撰,伴读东宫,累迁太常寺卿。
惠帝为皇太孙时,尝坐东角门谓子澄曰:“诸王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奈何?”对曰:“诸王护卫兵,才足自守。倘有变,临以六师,其谁能支?汉七国非不强,卒底亡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太孙是其言。比即位,命子澄兼翰林学士,与齐泰同参国政,……
……燕师起,燕王泣誓将吏曰:“陷害诸王,非由天子意,乃奸臣齐泰、黄子澄所为也。”
……
及燕兵渐南,与齐泰同谪外,密令募兵。子澄微服由太湖至苏州,与知府姚善倡义勤王。善上言:“子澄才足捍难,不宜弃闲远以快敌人。”帝复召子澄,未至而京城陷。欲与善航海乞兵。善不可,乃就嘉兴杨任谋举事,为人告,俱被执。子澄至,成祖亲诘之。抗辨不屈。磔死。族人无少长皆斩,姻党悉戍边。一子变姓名为田经,遇赦,家湖广咸宁。正德中,进士黄表其后云。
方孝孺。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时年四十有六。其门人德庆侯廖永忠之孙镛与其弟铭检遗骸瘗聚宝门外山上。
孝孺有兄孝闻,力学笃行,先孝孺死。弟孝友与孝孺同就戮,亦赋诗一章而死。妻郑及二子中宪、中愈先自经死,二女投秦淮河死。
孝孺工文章,醇深雄迈。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永乐中,藏孝孺文者罪至死。门人王稌潜录为《侯城集》,故后得行于世。……
孝孺之死,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
(有人考订,因方孝孺一案而死的共873人,株连十族。)
练子宁,名安,以字行,新淦人。……燕王即位,缚子宁至。语不逊,磔死。族其家,姻戚俱戍边。子宁从子大亨,官嘉定知县。闻变,同妻沉刘家河死。
卓敬,字惟恭,瑞安人。颖悟过人,读书十行俱下。举洪武二十一年进士。……燕王即位,被执,责以建议徙燕,离间骨肉。敬厉声曰:“惜先帝不用敬言耳!”帝怒,犹怜其才,命系狱,使人讽以管仲、魏徵事。敬泣曰:“人臣委贽,有死无二。先皇帝曾无过举,一旦横行篡夺,恨不即死见故君地下,乃更欲臣我耶?”帝犹不忍杀。姚广孝故与敬有隙,进曰:“敬言诚见用,上宁有今日?”乃斩之,诛其三族。
敬立朝慷慨,美丰姿,善谈论,凡天官、舆地、律历、兵刑诸家,无不博究。成祖尝叹曰:“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万历初,用御史屠叔方言,表墓建祠。
有巨敬者,平凉人。为御史,改户部主事,充史官,以清慎称。与迪同不屈死,夷其族。
景清,本耿姓,讹景,真宁人。倜傥尚大节,读书一过不忘。洪武中进士,授编修,改御史。……燕师入,诸臣死者甚众。清素预密谋,且约孝孺等同殉国,至是独诣阙自归。成祖命仍其官,委蛇班行者久之。一日早朝,清衣绯怀刃入。先是,日者奏异星赤色犯帝座,甚急。成祖故疑清。及朝,清独著绯。命搜之,得所藏刃。诘责,清奋起曰:“欲为故主报仇耳。”成祖怒,磔死,族之。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
〈争权篇第四〉
【扣帽子·上纲上线·打棍子】
两个阵营相斗,最便捷的法子是扣帽子,西方人称为贴标签(Labelling)。比如,美国的麦卡锡时期,只要给对方贴上亲共的标签,这个人在政治上就算完了。中国的文革时期,帽子有“地主”、“右派”、 “叛徒”、“内奸”、“走资派”、“反革命”、 “反对毛主席”……结果当然也要严重得多。
扣帽子的诀窍是“上纲上线”,将一句话,一件小事,上升到亡党亡国的高度。因为这一招太狠了,国人又称之为“打棍子”。一棍子将对手扫出人民的阵营,由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再踏上一只脚,就永远不得翻身了。
当然,这些招术尽管标签是新的,套路却学自老祖宗。把一件小事,往这人的品德上联系,往谋反叛国上联系,是所谓的“诛心”。
窦田生死斗
西汉文帝皇后姓窦,名猗房,共有三个儿女:长公主刘嫖、长子刘启和次子刘武。文帝死,他的长子刘启即位史称景帝,而她就成了窦太后。窦猗房长寿,──但也许是比文帝小很多,景帝死,她的孙儿武帝刘彻即位六年后,才去世。因此,在景帝朝和武帝前期,她都有很大的权威,是庇荫窦婴的一棵大树。
窦婴是窦猗房堂兄弟的儿子。他自幼喜欢招养宾客,文帝时,曾任吴王相。景帝初即位,任詹事,──掌管皇后太后家事。
窦太后最喜欢小儿子梁王刘武。一日,刘武刘启两兄弟一起喝酒,太后也在座。窦婴是亲近外戚,又是太后近臣,一旁陪侍。两兄弟酒酣,景帝信口道:“我百岁之后,就传位给小弟。”这话大半是为了取悦太后,窦太后听了果然非常高兴。但按照周朝以来的嫡长子继承制,兄终弟及是不合礼法的,而且也是导致政治动乱、宫廷阴谋的隐患。窦婴认为不可以这样说,更不能这样做,当下便斟一杯酒,捧给刘启,道:“汉家天下是高祖皇帝创下的,父子相传是汉家规矩,陛下怎可擅自传给梁王?”景帝自知失言,黯然。窦太后不大高兴,从此憎恶他。窦婴出身尊贵,也不看重詹事这个官,便称病免职。太后愈怒,取消了他进出内宫的名籍,春秋两季朝请也不许他进宫。
景帝三年,七国叛乱,刘启想拔用一名亲近之人为将。他觉得宗室和太后一族子弟中,以窦婴最为贤能,遂召他来见。窦婴记着从前与太后的嫌隙,固辞不肯就职,窦太后也觉羞惭。刘启道:“天下方有急难,王孙怎可推辞?”拜窦婴为大将军,赐黄金千斤。当时,袁盎、栾布等名将贤士在家闲居,窦婴推荐他们任职。他将皇帝所赐千金全部放在官衙走廊下,让诸将酌量取用,一两也不曾拿回私宅。七国兵破,窦婴以功封魏其候,许多游士宾客都投奔到他的门下。朝廷每议大事,以条候周亚天、魏其候窦婴最为显贵,众列候莫敢抗礼。
景帝四年,立栗姬所生刘荣为太子,从母姓称栗太子,以窦婴为太子傅。景帝七年,栗太子被废,改立刘彻为太子,是为武帝。后三年,栗太子自杀。刘荣被废时,窦婴苦苦劝谏,不能成功,便称病归家,不肯朝见景帝。门下众宾客辩士劝他,都不听。有位士人高遂劝道:“能使将军富贵者,皇上也;使将军成为朝廷亲贵者,太后也。如今将军为太子傅,太子被废而不能阻止,力争不得而不能死节,却托病引退,拥着歌姬美女,闲居不肯上朝,这不是显扬主上的过失吗?如果太后皇上恼怒加害,将军全家都会诛灭了。”窦婴栗然而惊,遂上朝觐见如故。桃候刘舍免相,窦太后屡次推荐窦婴,景帝道:“太后难道以为我有所吝惜才不肯以窦婴为相吗?他这人沾沾自喜,轻率随便,不可担当重任。”终用建陵候卫绾为丞相。
从窦婴的为人处世来看,他自以为才能出众,又为亲贵外戚,功高名重,不肯如其他大臣一般谨慎行事,勇于坚持已见,颇有古之士大夫的气概。其实,当时的名臣周亚夫已为景帝害死,他多赖窦太后的缘故才得安然。他不能敏锐地觉察到时势的变迁,亲疏关系的转化,自我感觉始终良好。这时候,他的劲敌田蚡骤然贵幸,为他的前景罩上了阴影。
景帝的第一个皇后姓薄,无子,被废。第二个皇后叫王娡。其母亲臧儿先嫁王仲,生一子二女:王信、王娡和王姁。王仲去世,臧儿嫁田氏,生田蚡和田胜。王娡先嫁给金王孙,已生一女。臧儿卜筮,两个女儿皆应大贵,便把王娡接回家,连小女儿一起送入太子刘启宫中。王娡后来立为皇后,子刘彻立为太子,她哥哥王信封盖侯。田蚡是王娡同母异父弟弟,当时没有封侯。
当窦婴擢为大将军,权势极盛时,田蚡不过是个小小的郎官,常奔走趋奉于窦婴门下,陪从宴饮,时跪时起,不敢安坐,恭敬顺从一如窦氏的晚辈子弟。田蚡口才出众,修习过一些殷商古文,王娡很欣赏他,到景帝晚年,日渐宠幸,升为太中大夫。景帝死,太子刘彻即位,王太后摄政称制,代武帝执掌政权。当时王太后的许多举措是田蚡宾客的计策。王娡掌权后,大封本家子弟: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
田蚡是王太后一党中最有才的一个,野心颇大。他一心想谋丞相之位,因而对宾客谦恭自下,推荐了许多门客名士入仕为官,要压倒窦婴等将相的势力。武帝即位第二年,丞相卫绾因病免职,朝廷议选丞相和太尉。田蚡的门客籍福道:“魏其侯窦婴显贵已久,天下士人素来推重他。如今将军刚刚贵盛,还不如他。纵然太后让将军为丞相,将军一定要让窦婴。他为丞相,将军一定为太尉。太尉和丞相一般尊贵,将军又能得让贤之名。”田蚡暗中向太后诉说了这项计划,请他暗示武帝。于是任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此时,虽然王太后称制,但要害实权仍有些在她婆婆窦太后手中,窦王两家亲属一起重用,皆大欢喜,一切均在籍福预料之中。
窦婴终于拜相,贺客盈门。籍福也来祝贺,乘机便劝 道:“君侯生性喜善疾恶,如今因善人称誉,才作了丞相。然而世上恶人更多,必诋毁君侯。君侯若能对善恶之人皆宽和些,便可长久维持相位。否则,必不能久在此位。”从籍福日后的为人看,他虽为田蚡的门客,这番话却出于好意,但窦婴听不进去。
窦婴田蚡均推崇儒术,遂推荐儒士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大行儒家礼制,又将窦氏和刘姓宗室子弟中品行不佳者从宗谱中除名,下令滞留京师的列侯各回自己的封地。当时的列侯往往娶了公主,在长安游乐争宠,享其富贵权势,皆不肯离开,因此一个接一个向窦太后控诉他俩。窦太后喜欢黄老之学,而他们推重儒术,因此窦太后越发不喜欢他们。这一年,御史大夫赵绾竟大胆上书,认为今后不应让再让太后干政。窦太后震怒,将赵绾王臧下狱,二人自杀。窦婴田蚡免职,在家闲居。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
两人一样地免官闲居,处境却不同。田蚡因为王太后的缘故,武帝宠爱依旧,他给人通关节办大事,常常成功。而窦婴则不善于利用窦太后这层关系,说话没份量。渐渐地,一些势利之人都离开他依附于田蚡。四年后,窦太后去世,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丧事办得不好,免职。王太后从此摆脱了婆母的压抑,遂任田蚡为丞相,又擢韩安国为御史大夫。从此以后,田蚡的势焰如日中天,天下的游士宾客和一众列侯越发亲附他。
田蚡相貌丑陋,但因自幼富贵,气势颇盛。当时武帝即位不久,实权大半在王太后手中。田蚡仗着他姐之势,有时把武帝也不大放在眼中。他入朝奏事,常谈议很久,所奏之事皆准。他推荐官员,有的起家即为二千石的高职,权力超过了皇上。刘彻年岁渐长,开始不满,有一天冷冷道:“你要任用的人完了没有?我也想任用几个。”一日,田蚡扩建私宅,想占用考工室的地盘。考工室属少府管辖,负责制造官用器械,包括盔甲兵器。刘彻怒道:“你怎么不干脆占了武库?”田蚡这才讪讪退下,但此后作为并无收敛。他多方聚集财富,建造宏丽的宅第,收买肥沃的田园,派往各地采购器物的家人相望于道。前堂陈列钟鼓,树立曲旃,后院妻妾数以百计,诸侯私下奉送的金玉、珍宝、骏马、名犬及其他玩好不可胜数。
自窦太后去世,窦婴便失去了靠山,无权无势,门下宾客多半离散,留下的也对他不再象从前一样恭敬,唯有灌夫待他一如既往。窦婴默默不得志,厚待灌夫。两人于失意中互相倚靠,终于同遭灭顶之祸。
灌夫是名扬天下的壮士。他父亲本叫张孟,是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因得宠信,被推荐任职官至二千石。张孟遂冒姓灌,称灌孟。吴楚起兵时,灌婴之子灌何承袭爵位,任将军,是太尉周亚夫手下三十六将军之一。灌孟被任为校尉,他儿子灌夫也率领千余名军士在军中。灌孟作战奋不顾身,被 吴王军杀死。按照汉朝军法,灌夫可扶灵柩回家,但他不肯,奋然道:“愿取吴王首级,为父报仇。”于是他披甲执戟,约请军中平日友好的几十个壮士,要一起攻击吴王营垒。等出了汉军阵地,众壮士大半胆寒,只有两个愿往。灌夫便带领他俩,加上十多个家奴,驰马冲入吴王营垒,直杀到吴大将旗下,斩杀数十人。终究寡不敌众,只得退回,仅生还两人。灌夫身中十几处重创,碰巧军中有极名贵的金创药,才被救活。他伤势稍好,便请示道:“我已知道吴王营垒的曲折,让我再去。”周亚夫知闻后,坚不许可。经此一役,灌夫遂名闻天下。
灌夫为人刚直,好藉酒使气,不肯面谀贵人,凡有势之人,非但不格外礼敬,反加折辱。碰到地位低贱之人,越是贫贱,越加尊敬。平日于众人面前,常夸赞推重后辈。士人由此都敬重他。然而,这样的脾性,决不适宜在官场上走动。他历任中郎将,淮阴太守,太仆,燕相,均不久于职,终至免官家居。
灌夫其人不喜读书,但信守承诺,专好与人打抱不平,平日所结交者均为一时豪杰奸猾,作威作福之辈。家产数以千万钱,供养食客百余人。他们灌氏家族垄断水道,横行乡里,当地百姓深受其害,极为痛恨。
灌夫虽然富有,但无权势,官场人物渐渐不肯与他往来,恰巧此时窦婴也不得志,为宾客所弃,晓得了一些世态炎凉,很敬重灌夫的性情为人。灌夫则想借重他与从列侯宗室子弟来往,以高身价。两人相互倚重,极为投契,亲密如父子。
一日,灌夫拜访田蚡,两人闲谈片刻,田蚡道:“我本想与你同去拜会魏其候,可惜你正在服丧,不方便吧。”原来灌夫姐姐去世不久,丧期未满,依礼不宣游乐宴饮。灌夫知道窦婴这一阵子门庭冷落,田蚡肯去,正求之不得,忙道:“将军肯屈驾光临魏其候家,我怎敢因丧服推辞?请让我告知魏其候,让他准备一番,将军明日早到”。田蚡点头许诺。
灌夫忙赶到窦家,将这好消息告诉窦婴。窦婴极感荣幸,与夫人商议后,派人采买肉食美洒。当天晚上,令人洒扫庭院,清洁堂舍,放置帷帐,排布器具,直忙到黎明时分。天刚亮,便让家人在府前恭候丞相车马。然而,直到中午,仍不见半点影子。窦婴道:“难道丞相忘了吗?”灌夫大为羞愧,胸口登时腾起一股怒气,道:“我身有丧服而约请他,他怎可不来?”亲自驾车去迎田蚡。到了丞相家,田蚡居然高卧未起。灌夫入见,忍怒道;“幸蒙将军昨日答应过访,魏其候夫妇一早便备办洒食,至今还没敢吃一点呢。”田蚡一愣,才想起这档子事。其实他见灌夫身有丧服,便故意约他赴宴,料定他会推辞,买个空头人情给窦婴,压根便没有去的意思。窦太后已死,窦婴再无翻身之日,只在家中等死罢了,又何必与他套交情。却不料灌夫对窦婴忠心,毫不以丧服为意,一口便答应了,倒把他僵住了,只得允诺去窦府,却根本不打算践约。如今见灌夫亲自来迎,不好推辞,支吾道:“我昨日喝醉,忽然忘了。”于是乘车前往,但车马行走极缓,灌夫越发恼怒。
丞相终于大驾光临,窦婴还是挺高兴。他毕竟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深知世态人情如此,全不怪田蚡傲倨。当下排开宴席,三人畅饮。酒酣耳热之际,灌夫起身,在席前作舞,并请田蚡共舞。这是当时宴会上的礼节,田蚡应该应邀起舞助兴,否则便是不给面子。田蚡却不肯起身。灌夫这天一直憋了满肚皮的恶气,这时喝得多了,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坐下后,便说了些冒犯田蚡的话。窦婴怕伤了和气,忙扶灌夫下去,并代向田蚡致歉。田蚡一直饮到深夜,极欢而去。
有一年,田蚡派门客籍福去见窦婴,要买城南他家一块田地。窦婴愤恨,道:“老仆虽被废弃不用,将军尽管显贵,难道就能仗势强夺吗?”厉声拒绝。灌夫闻知,大怒,责骂了籍福。籍福不愿搬弄是非,回去对田蚡道:“魏其候年事已高,等他死了再说,──也无须等多久了。”后来,田蚡知道是窦婴发怒不肯,便怒道:“窦婴的儿子杀了人,是我救的。我服事他,没有不肯依从的,他居然还舍不得几顷田?另外,这事跟灌夫有何相干?我不敢要这块田了。”从此深恨窦婴灌夫。
不久,田蚡上奏武帝,说灌夫一家在颍川横行作恶,百姓苦之,请允许按查。武帝道:“此丞相份内之事,何须请奏”。田蚡正要动手,灌夫扬言他掌握了田蚡的一些奸恶之事,并声称田蚡曾收淮南王金宝,两人说过谋反不敬的话。后来,由两家宾客居间调停,双方都不愿闹大,遂和解了。
这年夏天,田蚡娶燕王女儿为夫人。王太后下诏,令列候宗室都要去田府道贺,以示尊宠。窦婴路过灌夫家,邀他同去。灌夫道:“几次因酒后失言得罪了丞相,如今又与他不和,不去吧。”窦婴道:“那件事已和解了。”强邀他去。窦婴大概想让灌夫乘这个机会,与田蚡融洽关系。
这一日,田府自然贺客盈门,热闹非凡。宴席上,田蚡起身向宾客敬酒,众人都捧着酒杯,离开自己的座席,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其后,窦婴起来敬酒,只有一些旧日朋友避席以示恭敬,其余之人双膝不离座席,仅仅长身而跪,比离席伏地可就简慢多了。灌夫见众人如此势利,心中不快。
又过了一会,灌夫起身,也依次敬酒。到了田蚡面前,田蚡依旧坐着,道:“不能再饮满杯了。”灌夫见他傲慢,心中生气,强笑道:“将军是贵人啊,不过,还得饮满一杯!”语气已含讥讽。田蚡终不肯干杯。行酒到了灌婴的孙子临汝候灌贤面前,灌贤正与程不识耳语,又不离席还礼。灌夫前面没好跟丞相翻脸,怒气无所发作,这时便大声骂灌贤道:“你平日说起程不识,都贬他不值一个大钱,今日长者敬酒,你们却象个娘儿们窃窃私语!”田蚡劝解道:“程不识和李广都是卫府,如今当众侮辱程将军,怎么不给李将军留点面子!”灌夫是个武夫,平日时常称扬飞将军李广,但这时带了七八分酒意,怒气勃发道:“今日斩头刺胸也在所不惜,还管什么程将军!”众宾客见乱,便推说入厕,渐渐散了。窦婴告辞,挥手令灌夫快走。田蚡眼见一场喜宴给搅了,大怒道:“这都是我往日太骄纵他了!”下令扣留灌夫。籍福不愿闹大,忙代灌夫向田蚡赔礼,又按着灌夫的脖子要他低头谢罪。灌夫愈怒,强项不肯低头。田蚡便下令武士将灌夫捆住,关了起来。召来丞相府长史,道:“今日请宗室宴会,是奉了太后诏书。”吩咐他上奏弹劾灌夫辱骂宾客,不敬诏令。又派人追捕灌氏宗族,治其横行乡里虐害百姓之罪。捕得之后,要一律判为斩首示众。
窦婴忙派宾客向田蚡求请,又出钱通关节,都不能使灌夫获释。而灌夫被囚,也无法上告田蚡阴事予以要挟。结果只是买通了田蚡手下,使得灌氏子弟逃亡隐藏了起来。
窦婴挺身冒险营救灌夫,夫人劝道:“灌将军得罪丞相,和太后家作对,怎能救得?”窦婴慨然道:“候爵由我挣得,由我失去,没什么遗憾。我不能坐视,令灌夫独死,而我独生。”──他决定孤注一掷,与田蚡当面对敌。于是瞒着家人上书皇帝。书奏上,武帝立即召见他。窦婴详细解说了当时灌夫如何因酒争闹的起末,认为罪不当诛。武帝赞同,留他一起进餐,道:“在长乐宫廷辩”。
廷辩由武帝亲自主持,窦婴田蚡之外,御史大夫韩安国、九卿及其余京师官员皆参加。
窦婴先竭力赞扬灌夫平生的为人和功绩,说他不过酒后失言,丞相却以其他罪诬害。田蚡则着意陈述灌夫的凶暴放纵,其罪大逆不道。两人辩难良久,窦婴不能折服田蚡,便直接攻击他的种种过失,大概是指斥田蚡只知声色犬马,不堪任丞相重职。田蚡口才甚佳,当即反驳道:“天下幸好平安无事,田蚡虽为亲近重臣,却只须搜罗倡优歌姬,巧匠珍物,沉醉于丝竹狗马之中,不必忧虑国事。不如魏其候灌夫他们召聚天下豪杰壮士,仰观天时,俯察地理,日夜议论,腹诽而心谤,窥探两宫内闱,只等天下有变,他们才好乘机建功立业。我真不知道魏其候他们想干什么”。
田蚡这段高论至为恶毒。他先自承庸碌,胸无大志,却正反垫出窦婴等人心怀野心,图谋不轨。当时武帝虽然亲政,但王太后时常干预政务,他们母子(两宫)之间相互争权猜忌,隐藏着杀机。除田蚡等太后死党外,朝臣多认为太后不宜干政。但前几年赵绾王臧便因此送性命,谁敢再介入他们母子矛盾?田蚡暗示窦婴盼望武帝与太后爆发冲突,好从中渔利。这是王太后深为忌恨之事。
廷辩之初,不过讨论灌夫应否定罪,有许多大臣插言,多帮窦婴。但当田蚡将话题引到这样敏感的地方,众人登时震恐,大殿上陷入一片沉寂。武帝刘彻自身也处于嫌疑之地,不能偏袒窦婴,更不便指斥田蚡,只得问众臣:“他俩谁对谁错?”
众臣之中,除田蚡外,以御史大夫韩安国职位最高,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却远远绕开了两宫之争:“魏其侯刚才说到灌夫的父亲为国殉难,灌夫持戟冲入吴军,身受数十创,名冠三军,此乃天下壮士,没有特别大罪,只因酒席上口角之争,不应当引出其他过失予以诛杀。魏其侯这样说是对的。丞相说灌夫勾结奸猾,侵害百姓,凌辱宗室国戚,积聚了巨万家财,横行于颍川一带,此所谓‘枝桠粗于树干,腿胫壮于腿股,必致折断碎裂’(意指平民的权势财富凌驾于官府君王之上,乃变乱之祸根)。丞相说得也对。只有英明的主上才能裁决两人的是非。”这段话说了等于没说。大臣中,只有主爵都尉汲黯天不怕地不怕,始终认为窦婴正确。内史郑庄平时最肯仗义执言,有所谓“郑庄行,千里不携粮”之说,可见交游广阔。他起初支持窦婴,等田蚡那番咄咄逼人的话说出口,便不敢坚持。其余众人皆垂头不敢对。刘彻内心实在憎恶田蚡仗太后之势压人,却不好反驳,盼着群臣予以驳斥。他却不想一想,连他也不敢冒犯太后,大臣何苦要把脖子伸到刀口上去?他的怒气无处发泄,便向郑当时发作道:“你平时常议论窦婴田蚡长短,今日廷辩,正该畅所欲言,却象车辕下的马驹一样,局促胆怯,噤口不言。我将尔等一并斩首!”拂袖而去。
武帝罢朝,晋见太后,母子共进晚餐。太后早派人去伺察廷辩情形,已知晓本末,此时便发怒不肯进食,道:“如今我还在,有人已经要作践我弟弟。等我死后,就只有任人宰割了。皇上是石人吗?难道不会自己裁断?”刘彻谢罪道:“窦婴田蚡都是皇室外家,所以才举行廷辩。否则,只须一名狱吏足矣。”
武帝在太后压力下,终于分辨了亲疏,下令御史案查窦婴所说的灌夫行为,结果认为不相符合,于是以欺君谩上之罪拘捕了窦婴。灌夫则判灭族,秋后执行。
当年景帝曾给窦婴一份遗诏,给了他一种特许:遇到危难时,可以用方便灵活的形式论事上奏。窦婴被关押,无法亲见武帝,而众臣莫敢为灌夫申诉,无可奈何之下,便想到景帝遗诏特许的方便,让一个侄儿上书武帝,希望能再见皇上一面。书奏上,武帝让查验是否有遗诏一事。也不知是否有人做了手脚,皇宫内并无遗诏的副本档案,只有一份藏在窦婴家中,于是有人弹劾窦婴伪造先帝诏书,罪当弃市。
这年秋天,灌夫一家被处决。过了很久,窦婴才知道,愤怒恨悲交加,竟尔中风,便绝食以求速死。后来,家人听说皇上无意杀他,劝他进食,延医为他治病。
朝廷已议定不将窦婴处死,但这时却有一些流言散布开来,传入武帝耳中。流言道,先帝当年将废栗太子,窦婴死争,全凭王太后才使今上成为太子,继承大统,云云。这些陈年旧事翻起来,刘彻救助窦婴之心便慢了。冬天,窦婴弃市于渭城。
次年春天,田蚡病重,日夜辗转于床席之间,惨号呼痛,向空中叩头谢罪不止。田家召来巫女,说是看见窦婴灌夫守在床头索命,竟无法禳除。田蚡折腾几日,便断了气。
窦婴和田蚡都因为是亲近外戚才受到重用,列于三公高位。但窦婴轻财下士,七国之乱中功勋显赫,而田蚡则仅仅侍仗太后之势才腾达显贵,因此窦婴之死,人多怜之。司马迁认为窦婴不知时变,灌夫桀傲不逊,两人互相袒护,终成祸乱。这是些官场上明哲保身的世故,不能说不对,但纵观这场生死争斗,却也不能认为结果必定如此。
窦婴死后八年,淮南王刘安谋反之事败露,牵连出田蚡。当年田蚡为太尉,刘安从封地来朝,田蚡去灞上迎接,两人曾有密议。田蚡道:“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是高帝孙儿,又最贤明,若皇上驾崩,不由大王继位还该是谁呢?”刘安大喜,赠予他大量金宝。武帝知晓这层内幕后,恨道:“田蚡若还活着,就灭族了。”其实,当时灌夫已掌握这件阴事,他若与窦婴揭露出来,田蚡必死无疑。然而,灌夫却只提着把柄,要挟田蚡,仅仅谋求自保。而田蚡一旦囚禁了他,使他不能上告,稳占上风,便穷追猛打,一定要将他二人置于死命,永绝后患。官场争斗,生死系于一线,怎可忘了一个“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