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权篇第一〉
【奸近杀】
历史上最著名的父夺子妻,是唐玄宗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故事。其次,大概就要算李元昊了。
西夏开国之君李元昊夺了太子妃,对于当时的党项人来说,大概是个寻常之事:一个有力量的人,抢夺了另一个人的好东西,比如一件珍宝,一匹俊马。在他看来,太子另找个女人,这事就算完了。
非常不幸的是,太子宁令哥却是个深受汉文化熏陶的年轻人。在汉人看来,“夺妻之恨”,与“杀父之仇”,都不可戴天,是直到一方从天空下彻底消失才能结束的死结。于是,太子夜闯禁宫,杀了李元昊。
所以,中国古代有“奸近杀”之说。潘金莲、西门庆和武大郎的故事,虽是小说情节,却绝对符合生活的逻辑。
掘墓鞭尸
春秋末期,楚平王二年(公元前505年)。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望着前面这辆华贵富丽的马车,费无忌鼻端仿佛飘过一阵醉人的幽香,不禁脱口诵出这句称颂美女的经典名句,心中暗恨:“太子倒有福气,可我辛苦这一遭,又有什么好处?”
这一次奉楚平王之命,出使秦国为太子求亲,非常顺利。如今,秦公主带了大笔嫁妆,大批随从,已进入楚国地界,克日完婚,便大功告成。但费无忌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平王刚刚即位,立即策立长子熊建为太子。派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共同教导辅佐太子。能够侍奉追随太子,是众臣艳羡之事。太子日后即位,对当日旧属自会另眼看待。高爵显职,皆可轻取。费无忌烦恼者,乃是前面还有个太傅伍奢。
伍姓一族,是楚国大族。其祖上有个名人,叫伍举。楚国臣民至今津津乐道的“一鸣惊人”的典故,便与伍举这老家伙有关。
当年楚庄王即位,三年不发布政令,只知日夜享乐。众臣谏劝,庄王发怒道:“有敢再进谏者,罪死无赦!”众臣噤口,不敢言语。独大夫伍举闯入宫中,要求晋见。庄王左手搂着郑姬,右手抱着越女,坐于钟鼓之间,狂饮美酒,欣赏音乐。见伍举近前,便怒冲冲地瞪住他。伍举不慌不忙道:“臣不敢进谏,只想给大王讲一个隐语。”庄王脸色稍和,摆摆手道:“请讲。”伍举道:“有一只大鸟,栖于高山之上,三年不飞不鸣。请问,这是什么鸟?”庄王微微一笑道:“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伍举又惊又喜道:“臣明白了。”不久,庄王停止淫乐,治理朝政。这三年他暗中观察,对朝中大臣了若指掌,立即下令处死了一班阿谀奉承之徒,将政事委于伍举等鲠介大臣,于是楚国大治,更为强盛。
伍奢跟他的这位老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刚直孤介,从心里瞧不起费无忌,偏偏太子对他又格外信重。费无忌想到这一生要给伍奢压得抬不起头来,直觉得前途漆黑,没一星半点亮光。如今太子将娶秦公主,有了强秦为外援,日后的王位又稳了三分。但他费无忌的日后呢?
马车笨重的木轮在黄泥道上滚动,颠得他左摇右晃,前仰后合,刚刚下肚的美味佳肴沉甸甸地上下翻腾,费无忌的思绪也翻翻滚滚,一会儿到了太子处,一会儿又到了王宫。
黄昏时分,车仗停下。秦公主下车,由侍女扶着去歇息。费无忌望着美艳绝伦的公主,喉头咕咙一声,暗暗叹息。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脑海,他略略细想,顿时狂喜。当即唤过随从,令他们小心侍侯公主,他有急务,须得马上赶回都城。
费无忌轻车简从,星夜回到楚都郢城。第二天一早,便入宫晋见平王。他屏开众人,对平王道:“秦公主绝美,犹如巫山神女,大王何不自己纳了,另给太子到别国求亲?”平王欣然应允。
太子熊建哭丧着脸,在大厅中直打转。伍奢震惊莫名。秦公主虽与太子未成大礼,但名分已定。父夺子妻,如此丑行,岂不令天下耻笑?太子颜面何在?伍奢继而大怒。费无忌竟敢出卖太子,去向平王献媚,真正可杀。他手按剑柄,猛地站起身,走出几步,又长叹一声,颓然停足。生米煮作了熟饭,一切都晚了。
太子佝偻着腰,脸色一时通红,一时苍白,眼光如同受伤的野兽,饱含屈辱羞愤,又闪出浓浓的恐惧。伍奢望着他,猛然打个寒噤。他也想到了此事的后果。
他默默地走出大厅,推想着这桩丑行今后的演化,额头渗出冷汗。他明白,太子和自己已落入了一个又深又黑的陷阱,此后的岁月,不论是一年两年,还是八年十年,只能等着被宰杀烹煮。
太阳快下山了,西天霞光如火,映红了整个郢都。平王的宫殿,大夫的官邸,百姓的草舍,都笼罩在一片怪异的红光中。伍奢耳边仿佛响起了战车的奔驰声,铁戟的交鸣声,恍惚看见君王、大夫和百姓被战车追逐,狂乱地奔逃。一群群士兵被铜剑铁戟刺杀,房舍街道溅满了殷红的鲜血,郢城浸在血泊中。伍奢苍老的脸上,显得肃穆而悲怆。
平王纳了秦公主,宠爱绝顶,生一子,取名珍。费无忌离开了太子,在宫中任职。
费无忌早已想明白了日后的出路。太子一旦继位,自己绝没有好下场。他反复向平王进言,平王遂派太子去了边境的陈父城,有了废太子的迹向。费无忌道:“太子因秦公主这件事,必定对大王心怀怨愤。如今他在城父拥有重兵,联络诸侯,就要叛乱了,请大王提防。”平王疑惑,费无忌建议他召来太子太傅伍奢询问。
伍奢早已料到有这一天,愤然道:“大王为何因谗贼小臣而疏离骨肉之亲?”平王犹豫不决。费无忌在旁道:“大王莫非忘了成王吗?”
楚成王是平王第五代先祖。成王四十六年,立长子商臣为太子。几年后,又想废商臣而立幼子职为太子。商臣隐隐约约听到一点风声,但不知是否确实,便向太傅潘崇问计,如何才能探得实情。潘崇献计道:“太子可宴请大王最宠爱的妹妹江芈,却对她不恭敬。”商臣照办,江芈果然怒道:“大王要杀你而立职,太对了。”商臣归来道:“是真的了。”潘崇道:“如果职继位,你能低下头来侍奉他吗?”商臣道:“不能。”潘崇道:“你愿离楚国,终生漂泊流浪吗?”商臣道:“不能。”潘崇盯着他,良久,才缓缓道:“你能行大事吗?”商臣捏紧拳头,道:“能。”冬十月,商臣率兵围攻成王。成王正要吃饭,没一点准备。他请求熊掌蒸熟,吃了再死。熊掌难熟,颇费时间,他可能还想拖延一会,等待救兵。商臣不答应,让他立即自缢而死。
平王不愿重蹈覆辙,于是囚禁伍奢,派城父司马奋扬去杀太子。
奋扬同情太子,走在途中,悄悄派人去通知太子。于是太子逃往宋国。
费无忌道:“伍奢有两个儿子,都极有才干。若不除掉,必为楚国大患。可以用伍奢为人质,迫使他们前来。”平王对伍奢道:“你若能让两个儿子来郢都,就可活命。否则,立即处死。”伍奢道:“长子伍尚仁慈,叫他,一定来。次子伍员为人刚暴忍辱,能成大事。他知道来了之后必然被擒,一定不会来。”平王不听,派人召伍氏兄弟。
伍尚见到平王使者,果然想去见父亲。伍员道:“他们召我们兄弟,并不是真地要让父亲活命,只不过怕咱俩走脱,成为后患。咱们去了不过父子同死,却令大仇不得报。不如逃奔他国,借兵雪父之耻。统统死了,毫无用处!”伍尚道:“我也知道去了终究救不得父亲,但父亲见招,倘若不去,日后又不能报仇,徒然令天下耻笑。你逃走吧。你一定能为父亲雪耻。”遂坦然被捕。伍员弯弓搭箭,对准使者。使者胆寒,不敢逼近。伍员于是逃离楚国。时乃楚平王六年。
伍奢听到伍员不来,叹道:“楚国君臣要遭刀兵之苦了。”伍尚到达郢城,父子一起被杀。
伍员独自踏上了逃亡复仇之路。然而,一个臣子,如何向君王复仇?一般人不敢存有妄想,只能从此隐居于穷乡僻壤,苟全性命。但伍员却不然。他首先想到可以利用太子建。他要扶助太子回国争位。听到太子建去了宋国,便也赶到宋国。不巧,宋国发生内乱,他们又到了郑国。郑国人对他们颇为友善,但无力帮助他们。后来,伍员和太子建投奔了强盛的晋国,希望争得晋君的支持。晋顷公听说郑国对他们友好,便要太子建回到郑国为内应,晋出兵灭郑,然后封太子建于郑。太子建返回郑国,事情败露,被郑定公和子产诛杀。伍员携太子建之子胜,逃往吴国。
吴国是当时的强国,而且为楚国世仇,正是恰当的外援。但由郑去吴,必须经过楚国的昭关。昭关守将奉命缉捕伍员,出了巨额悬赏,盘查甚严。伍员与熊胜分开行走,佼幸偷过昭关。守将发现后,派兵急追。伍员荒不择路,逃到了江边,但见江水滔滔,阻住了去路。正在惶急,江上有一个渔父将他载了过去。伍员死里逃生,十分感激,解下佩剑道:“此剑价值百金。”要酬谢渔父。渔父道:“楚国悬赏,捕得伍子胥者,赏粟五万石,封爵拜上卿执圭,岂徒百金之剑。”不肯接受他的赠送。
伍员走在路上,想到父兄之死,大仇久不能报,而自身处境危险,悲痛、内疚、愤恨、忧急,兼之途中风霜雪雨,竟然大病。一路乞食,挣扎到了吴国。
当年吴王寿梦共生四子:诸樊、余祭、夷昧和季札。幼子季札最贤,寿梦想传位于他。季札谦让不肯受,才立了长子诸樊。诸樊即位后,想让位于季札,季札仍然坚辞。诸樊便不立太子,要传于二弟,日后传至三弟,终究传位给季札。于是,诸樊死后,传余祭。余祭死,又传夷昧。夷昧死,要传季札,季札逃走,不肯为王。夷昧之子僚便即位为王。诸樊之子光认为,如若兄终弟及,季札应为王。如果父死子继,他公子光应该为王。因此,一直暗中结纳死士,图谋夺位。
伍员历尽苦难到达吴国后,先结识了公子光。由公子光引荐,见到了吴王僚。伍员劝吴王伐楚。公子光对吴王道:“伍子胥父兄为楚王杀害,他劝大王伐楚,为报私仇。伐楚 不利。”伍员不得吴王僚信重,劝不动他。他想,只要助公子光夺位成功,得到重用,才能复仇,于是伍员向公子光推荐了他的朋友专诸,自己和熊胜退居边野之地,静观变化。
五年之后,即楚平王十三年,平王病死,秦公主所生熊珍即位,是为昭王。
昭王元年,楚国大臣因费无忌进谗言而使太子熊建出亡,又害死了伍奢父子,都怨恨他,设计诛了费无忌。
这一年,吴王僚乘楚国大丧,派他的两个弟弟盖余和属庸率军伐楚。楚发兵断绝吴军后路,吴军不得还,国内空虚。公子光决定乘机发动政变。
四月的一天,公子光让专诸率甲士埋伏在府邸地下室,然后摆了酒席,请吴王僚宴饮。吴王僚对公子光早有猜疑,虽答应赴宴,但防范极严,从王宫到公子光家门,一路设置了军队;大堂门窗台阶,均有亲信护卫;他身旁站满了武士,皆手执长柄两刃刀。公子光与吴王僚畅饮一阵,便诈称脚痛,离开酒席,潜入地下室。由于吴王僚戒备禁严,刺客无法接近。公子光便将一柄锋锐的匕首藏在烤鱼腹内,让专诸扮作端菜的厮役,进入大厅。专诸走到吴王僚面前,猛然掰开烤鱼,握住匕首,刺杀了吴王僚。吴王左右的武士也乱刀砍死了专诸。公子光发动甲士出击,杀光了乱作一团的吴王随从,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
阖闾即位,重用伍子胥,连年伐楚,攻陷楚国大片土地。阖闾九年,吴王起倾国之兵,率领唐、蔡两个附庸国伐楚,与楚军夹汉水大战,楚军崩溃,吴军乘胜追击,五战五胜,攻克楚都郢城,楚昭王逃走。
伍员没能抓住昭王,便掘了平王坟墓,挖出尸体,鞭三百,直至尸体碎烂。他要让仇人的灵魂不得安宁,让他在坟墓中也追悔莫及。
楚昭王逃出郢都,被伍员追杀,几次差点丧命。后来,申包胥从秦国请得救兵,与楚国残兵一起反攻,吴军败退。恰在此时,阖闾弟弟夫概自立为王。阖闾急忙回兵,击败了夫概,夺回了王位。
阖闾在位十八年,伐越受伤而死,子夫差继位。夫差二年,大败越国,越王句践派大夫文种赂贿吴大夫伯嚭,请和。夫差不听伍员劝说,听从伯嚭之言放脱了句践。句践卧薪尝胆,苦身焦思,时刻准备灭吴。
此后,夫差向中原争霸,与齐国苦战。伍员劝他先灭了越国,夫差听信伯嚭谗言,始终不肯。
吴王夫差十一年,伍员出使齐国。临行前,对儿子道:“我屡次劝大王灭越,大王不听。如今眼看就要被越国所灭,你不必蒙受灭国之祸。”便将儿子托付给齐国大夫鲍牧,自己回到吴国。
伯嚭忌恨伍员,一直想陷害他,这时便向夫差道:“伍员为人刚暴,生性寡恩猜忌,自以为是先王的谋臣,今不见用,常怏怏不快。如此心怀怨望,必酿成大祸。从前大王伐齐,他认为不可。大王伐齐大胜,他耻于计谋不用,反倒怨恨大王。如今大王又欲伐齐,他刚愎强谏,沮毁用兵,心中盼望吴国兵败,以证实他的高明。大王起倾国之兵出征,他托病不肯随行,想留下,这样太危险,不可不防啊。我曾派人暗中侦查,他出使齐国时,托付其子于齐国鲍牧。为人臣子,在内不得意,竟然在外倚靠诸侯。请大王及早除掉他。”夫差道:“你不说,我也早已怀疑他了。”派使者赐给伍员一柄属镂之剑,道:“你用此剑自杀吧。 ”伍员仰天大笑道:“我使你父称霸诸侯,又力排人众议以死争得你继位。你要分吴国与我,我都不肯接受。贼臣伯嚭作乱,你反倒听信谗言杀害长者。唉,剩下你孤零零地,又怎能长久。”对他的舍人道:“挖出我的眼睛,挂在东门上,以观越人灭吴吧。”乃自刎而死。夫差闻知他临死之言,大怒,将伍员尸身装入马革,扔进大江。吴国人怜之,为他在江边建祠。
夫差伐齐,不胜,撤兵回国。越王句践对范蠡道:“吴国杀了伍子胥,让伯嚭主持政务,进谀言者日益众多,可以伐吴了吧?”范蠡道:“尚不可。”伍员死后第四年。夫差到北方的黄池会盟诸侯,与晋国争强。吴国精锐尽出,只余下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乘机出兵奔袭,大败吴军,杀了吴太子。夫差派人送厚礼求和。句践自度尚不能一举灭吴,遂撤兵。四年后,越国更富强,而吴国连年苦战,青壮早已死于齐晋,百姓疲惫穷困,国力耗尽,人心离散。句践再度伐吴,歼灭吴军主力,夫差被围困。他派人求和,句践不许。夫差道:“我无颜去见伍子胥啊!”用衣袖遮住脸,横剑自杀。句践生擒伯嚭,认为他收受贿赂,不忠于吴国,杀了他。
起初,伍子胥与申包胥是好友。伍员掘墓鞭尸,申包胥派人传信道:“你本是平王臣子,北面称臣侍奉他。如今却侮辱死人,真是伤天害理之极。”伍员道:“吾日墓途远,吾故倒行逆施之!”──当他得知父亲被囚禁,又眼睁睁地看着长兄送死,却决然出亡之际,心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也自信一定能手刃仇敌。他出身尊贵,在偷过昭关,江畔被追杀时,不过惊险惶急,但途中病倒,竞至于乞讨,该忍受了多大的屈辱?过了一年又一年,整整熬过了漫长的十七年时光。他急于雪耻,犹如孤独的行人,前路崎岖遥远,太阳却已下山,只怕自己早死,不能亲手复仇。鞭尸三百,不过稍泄这许多年的积愤怨毒,哪里还去管什么君臣名份?司马迁道:“当年伍子胥若与父兄同死,与喽蚁之死何异?他能弃小义,雪大耻,不是壮烈的大丈夫,谁能办得到?”
伍员复仇这段春秋末年震撼了列国的大事,起因在楚平王夺取了太子妻,费无忌以此轻轻巧巧谗害了伍奢。春秋战国时期,父夺子妻还有几例,如卫宣公、鲁惠公,也都导致太子被废,内乱纷扰不止。句践战败求和,向夫差奉献了大批美女珍宝。据说,其中有浣纱女西施。夫差疏远伍员,伯嚭进谗成功,与句践君臣的美女计有关。古人所谓女祸,现代人多半不以为然。但郢城被破,吴国被灭,所谓“倾国倾城”,也是经验之谈,──尤其在被狡诈阴险之人利用时。他们最善于捕捉人类的弱点,乘虚而入,加以操纵控制。
注:
附录:
1、《美人计》
古人向来有女祸之说,钱钟书先生集为一编(《管锥篇·左传正义六七则》之《襄公二十一年》),且有议论:
“初,叔向之母妬叔虎之母美,而不使,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彼美,余惧其生龙蛇以祸女。”《注》:“不使见叔向父。”……
又按叔向之母殆主张无貌即是有德者,既持此论以斥其夫之小妇,及为子择新妇,复申其说。昭公二十八年,初叔向欲取于申公巫臣氏,其母不可,曰:“吾闻之,甚美必有甚恶。……且三代之亡,共子之废,皆是物也。”……《魏书·道武七王传》清河王绍母“美而丽”,太祖见而悦之,告献明后,请纳,后曰:“不可!此过美不善!”皆即叔向母识见。……
“女祸”之说亦所谓“使周姥制礼,决无此论”;盖男尊女卑之世,口诛笔伐之权为丈夫所专也。……词章中亦不乏平反之篇,如唐崔道融《西施滩》:“宰嚭亡吴国,西施被恶名”,……希腊最古诗歌早指名艳女为“美丽之祸殃”(the beautiful evil),几如太子晋语“祸好”之译文,……
钱先生集引之女祸言论,今人所谓“丑是家中宝”也。
《三国志·蜀书十》记载了一件因妻美色招祸之事:
刘琰字威硕,鲁国人也。先主在豫州,辟为从事,以其宗姓,有风流,善谈论,厚亲待之,遂随从周旋,常为宾客。先主定益州,以琰为固陵太守。后主立,封都乡侯,班位每亚李严,为卫尉中军师后将军,迁车骑将军。然不豫国政,但领兵千馀,随丞相诸葛亮讽议而已。车服饮食,号为侈靡,侍婢数十,皆能为声乐。……建兴(刘禅年号)十年,与前军师魏延不和,言语虚诞,亮责让之。……于是亮遣琰还成都,官位如故。
琰失志慌惚。十二年正月,琰妻胡氏入贺太后,太后令特留胡氏,经月乃出。胡氏有美色,琰疑其与后主有私,呼五百挝胡,至于以履搏面,而后弃遣。胡具以告言琰,琰坐下狱。有司议曰:“卒非挝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琰竟弃市。自是大臣妻母朝庆遂绝。
夫子曾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英雄难过美人关”,美女之威力盖非凡人可抵挡者。“衽席为战场,脂粉作甲胄,盼来是枪矛,颦笑胜弓刀”(不知何人诗作,引自网络)。以此利器,用于敌国,往往可收奇效,这便是列入三十六计的“美人计”。
古代流传的美人计,莫过于越国向吴王献西施。史籍记载,越国的确曾向吴国献美女,但是否有西施其人则不得而知。《史记·秦本记》还记载了一则美人计的故事:
戎王使由余于秦。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闻缪公贤,故使由余观秦。秦缪公示以宫室、积聚。由余曰:“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缪公怪之,问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于是缪公退而问内史廖曰:“孤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贤,寡人之害,将奈之何?”内史廖曰:“戎王处辟匿,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遗其女乐,以夺其志;为由余请,以疏其间;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间,乃可虏也。且戎王好乐,必怠于政。”缪公曰:“善。”因与由余曲席而坐,传器而食,问其地形与其兵势尽詧,而后令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戎王受而说之,终年不还。于是秦乃归由余。由余数谏不听,缪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由余遂去降秦。缪公以客礼礼之,问伐戎之形。
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
美人计可用于敌国,也可用于政争,王允以“连环计”杀董卓是最名的一例,但是否史有其事则不得而知。本则故事中,费无忌怂恿楚平王取太子妻,以此陷政敌于死地,也是善用美人计者。
至于利用女色、裙带、“枕头风”求官、升官、固宠者,即今日所谓“性贿赂”者,则史不绝书。聊举一例:
《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魏略曰:邓飏字玄茂,邓禹后也。少得士名于京师。明帝时为尚书郎,除洛阳令,坐事免,拜中郎,又入兼中书郎。初,飏与李胜等为浮华友,及在中书,浮华事发,被斥出,遂不复用。正始初,乃出为颍川太守,转大将军长史,迁侍中尚书。飏为人好货,前在内职,许臧艾授以显官,艾以父妾与飏,故京师为之语曰:“以官易妇邓玄茂。”每所荐达,多如此比。
2、李园献妹
春申君是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与孟尝君、信陵君齐名,却被一个无名之辈害死,也是美人计之一例。
《史记·春申君列传》记载: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发使赂楚,约为与国。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孰虑之。”应侯以闻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於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强。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强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先君时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楚于是去陈徙寿春;而秦徙卫野王,作置东郡。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娉入乎?”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争权篇第二>
【独裁者的表情】
林语堂在《论幽默感》中说道:“民主国的总统会笑,而独裁者总是那么严肃――牙床凸出,下颌鼓起,下唇缩进,像煞是在做一些非同等闲的事情,好像没有他们,世界便不成世界……”
赵高教秦二世的恰恰也是这一套,可见古今“英雄”所见略同。而赵高与李斯的生死较量,一则是因为“一山不容二虎”,同时,李斯参与了夺位的机密,赵高为争权固然想杀他,二世也未必没有除了此人以保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