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magic/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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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小说]匪我思存大作--寂寞空庭春欲晚 [推广有奖]

21
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06:44
21、兰襟亲结
  皇帝一面说,一面解了颈下系着的玄色闪金长绦,李德全忙上前替皇帝脱了大氅,接
在手中。皇帝见众人跪了一地,道:“都起来吧。”众人谢恩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皇帝本是极机智的人,见厅中一时鸦雀无声,便笑道:“朕一来倒拘住你们了,我瞧这
园子雪景不错,福全,容若,你们两个陪我去走走。”
  福全与纳兰皆“嗻”了一声,因那外面的雪仍纷纷扬扬飘着,福全从李德全手中接了
大氅,亲自侍候皇帝穿上。簇拥着皇帝出了船厅,转过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但见庭台楼阁
皆如装在水晶盆里一样,玲珑剔透。皇帝因见福全戴着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忽然一
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咱们两个乘着谙达打瞌睡,从上书房里翻窗子出来,溜到
花园里玩雪,最后不知为什么恼了,结结实实打了一架。我滚到雪里,倒也没吃亏,一举
手就将你簇新的暖帽扔到海子里去了,气得你又狠狠给我一拳。”
  福全笑道:“臣当然记得,闹到连皇阿玛都知道了,皇阿玛大怒,罚咱们两个在奉先
殿跪了足足三个时辰,还是董鄂皇贵妃求情……”说到这里猛然自察失言,嘎然而止,神
色不由有三分勉强。皇帝只做未觉,岔开话道:“你这园里的树,倒是极好。”眼前乃是
大片松林,掩着青砖粉壁。那松树皆是建园时即植,虽不甚粗,也总在二十余年上下,风
过只听松涛滚滚如雷,大团大团的积雪从枝桠间落下来。忽见绒绒一团,从树枝上一跃而
下,原是小小一只松鼠,见着有人,连爬带跳窜开,皇帝瞬间心念一动,只叫道:“捉住
它。”
  那松鼠窜得极快,但皇帝微服出宫,所带的侍从皆是御前侍卫中顶尖的好手,一个个
身手极是敏捷,十余人远远奔出,四面合围,便将那松鼠逼住,那小松鼠惊惶失措,径直
向三人脚下窜来,纳兰眼疾手快,一手捉住了它毛绒绒的尾巴,只听松鼠吱吱乱叫,却再
也挣不脱他的掌心。
  福全忙命人取笼子来,裕亲王府的总管太监郭兴海极会办事,不过片刻,便提了一只
精巧的鎏金鸟笼来。福全笑道:“没现成的小笼子,好在这个也不冗赘。”皇帝见那鸟笼
精巧细致,外面皆是紫铜鎏金的扭丝花纹,道:“这个已经极好。这样小的笼子,却是关
什么鸟的?”福全笑嘻嘻的道:“臣养了一只画眉,极是心爱,总不愿离身,这只小笼,
却是带它在车轿之内用的。前儿下人给它换食,不小心让那雀儿飞了,叫臣好生懊恼,只
想罢了,权当放生吧。只剩了这空笼子——没想到今儿正好能让万岁爷派上用场,原来正
是臣的福气。”
  纳兰掌中那松鼠吱吱叫着拼命挣扎,却将纳兰掌上抓出数道极细的血痕。纳兰怕它乱
挣逃走,抽了腰带上扣的吩带,绕过它的小小的爪子,打了个结。那松鼠再也挣不得,纳
兰便将它放入笼内,扣好了那精巧的镀金搭锁,福全接过去,亲自递给李德全捧了。雪天
阴沉,冬日又短,不过片刻天色就晦暗下来,福全因皇帝是微行前来,总是忐忑不安。皇
帝亦知道他的心思,道:“朕回去,省得你们心里总是嘀咕。”福全道:“眼见只怕又要
下雪了,路上又不好走,皇上保重圣躬,方是成全臣等。”
  皇帝笑道:“赶我走就是赶我走,我给个台阶你下,你反倒挑明了说。”福全也笑道
:“皇上体恤臣,臣当然要顺杆往上爬。”虽是微服不宜声张,仍是亲自送出正门,与纳
兰一同侍候皇帝上了马,天上的飞雪正渐渐飘得绵密,大队侍卫簇拥着御驾,只闻鸾铃声
声,渐去渐远看不清了,唯见漫天飞雪。
  皇帝回到禁中天已擦黑。他出宫时并未声张,回宫时也是悄悄。乾清宫正上灯,画珠
猛然见他进来,那玄色风帽大氅上皆落满了雪,后面跟着的李德全,也是扑了一身的雪屑
沫子,画珠直吓了一跳,忙上来替他轻轻取了风帽,解了大氅,交了小太监拿出去掸雪,
暖阁中本暖,皇帝连眼睫之上都沾了雪花,这样一暖,脸上却润润的。换了衣裳,又拿热
手巾把子来擦了脸,方命传晚酒点心。
  琳琅本端了热奶子来,见皇帝用酒膳,便依规矩先退下去了。待皇帝膳毕,方换了热
茶进上。因天气寒冷,皇帝冲风冒雪在九城走了一趟,不由饮了数杯暖酒。暖阁中地炕极
暖,他也只穿了缎面的银狐嗉筒子,因吃过酒,脸颊间只觉得有些发热。接了那滚烫的茶
在手里,便不忙吃,将茶碗撂在炕桌上,忽然间想起一事来,微笑道:“有样东西是给你
的。”向李德全一望,李德全会意,忙去取了来。
  琳琅见是极精巧的一只鎏金笼子,里面锁着一只松鼠,乌黑一对小眼睛,滴溜溜的瞪
着人瞧,忍俊不禁拿手指轻轻扣着那笼子,左颊上若隐若现,却浮起浅浅一个笑靥。皇帝
起身接过笼子,道:“让我拿出来给你瞧。”李德全见了这情形,早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那只松鼠挣扎了半晌,此时在皇帝掌中,只是瑟瑟发抖。琳琅见它灵巧可爱,伸手轻
抚它松松的绒尾,不由说:“真有趣。”皇帝见她嫣然一笑,灯下只觉如明珠生辉,熠熠
照人,笑靥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远。皇帝笑道:“小心它咬你的手。”慢慢将松鼠放在
她掌中。她见松鼠为吩带所缚,十分可怜,那吩带本只系着活扣,她轻轻一抽即解开,那
吩带两头坠着小小金珠,上头却有极熟悉的篆花纹饰,她唇角的笑意刹那间凝固,只觉像
是兜头冰雪直浇而下,连五脏六腑都在瞬间冷得透骨。手不自觉一松,那松鼠便一跃而下
,直窜出去。
  她此时方回过神来,轻轻呀了一声,连忙去追,那松鼠早已轻巧跃起,一下子跳上了
炕,直钻入大迎枕底下。皇帝手快,顿时掀起迎枕,它却疾若小箭,吱的叫了一声,又钻
到炕毡下去了。琳琅伸手去按,它数次跳跃,极是机灵,屡扑屡逸。窜到炕桌底下,圆溜
溜的眼睛只是瞪着两人。
  西暖阁本是皇帝寝居,琳琅不敢乱动炕上御用诸物,皇帝却轻轻在炕桌上一拍,那松
鼠果然又窜将出来,琳琅心下焦燥,微倾了身子双手按上去,不想皇帝也正伸臂去捉那松
鼠,收势不及,琳琅只觉天翻地覆,人已经仰跌在炕上。幸得炕毡极厚,并未摔痛,皇帝
的脸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气息间尽是他身上淡薄的酒香,她心下慌乱,只本能的将脸
一偏。莲青色衣领之下颈白腻若凝脂,皇帝情不自禁吻下,只觉她身子在瑟瑟发抖,如寒
风中的花蕊,叫人怜爱无限。
  琳琅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唇上灼人滚烫,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吩带,掌心里沁出冷汗来
,身后背心里却是冷一阵,热一阵,便如正生着大病一般。耳中嗡嗡的回响着微鸣,只听
窗纸上风雪相扑,漱漱有声。
  西洋自鸣钟敲过了十一下,李德全眼见交了子时,终于耐不住,蹑手蹑脚进了西暖阁
。但见金龙绕足十八盏烛台之上,儿臂粗的巨烛皆燃去了大半,烛化如绛珠红泪,缓缓累
垂凝结。黄绫帷帐全放了下来,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四下里寂静无声,忽听吱吱
一声轻响,却是那只松鼠,不知打哪里钻出来,一见着李德全,又掉头窜入帷帐之中。

  李德全又蹑手蹑脚退出去,敬事房的太监李四保正侯在廊下,见着他出来,打起精神
悄声问:“今儿万岁爷怎么这时辰还未安置?”李德全道:“万岁爷已经安置了,你下值
睡觉去吧。”李四保一怔,张口结舌:“可……茶水上的琳琅还在西暖阁里——”话犹未
完,已经明白过来,只倒吸了一口气,越发的茫然无措,廊下风大,冷得他直打哆嗦,牙
关磕磕碰碰,半晌方道:“李谙达,今儿这事该怎么记档,这可不合规矩。”李德全正没
好气,道:“规矩——这会子你跟万岁爷讲规矩去啊。”顿了顿方道:“真是没脑子,今
儿这事摆明了别记档,万岁爷的意思,你怎么就明白不过来?”
  李四保感激不尽,打了个千儿,低声道:“多谢谙达指点。”李德全返身入殿,安排
了侍寝诸人的差事。自己却拖了一条厚毡,就在暖阁门外的旮旯里半坐半躺,闭上了眼睛

22
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07:01
22、寻思常自
  眼瞅着近腊月,宫中自然闲下来。佟贵妃因署理六宫事务,越到年下,却是越不得闲
。打点过年的诸项杂事,各处的赏赐,新年赐宴、宫眷入朝……都是叫人烦恼的琐碎事,
而且件件关乎国体,一些儿也不能疏忽。听内务府的人回了半晌话,只觉得那太阳穴上又
突突跳着,隐隐又头痛。便叫贴身的宫女:“将炭盆子挪远些,那炭气呛人。”
  宫女忙答应着,小太监们上来挪了炭盆,外面有人回进来:“主子,安主子来了。”

  安嫔是惯常往来,熟不拘礼,只曲膝道:“给贵妃请安。”佟贵妃忙叫人扶起,又道
:“妹妹快请坐。”安嫔在下首炕上坐了,见佟贵妃歪在大迎枕上,穿着家常倭缎片金袍
子,领口袖端都出着雪白的银狐风毛,衬得一张脸上却显得苍白,不由道:“姐姐还是要
保重身子,这一阵子眼见着又瘦下来了。”
  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养着些,只这后宫里上上下下数千人,哪天
大事小事没有数十件?前儿万岁爷来瞧我,只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见一桩接一桩的事来
回,还说笑话,原来我竟比他在朝堂上还要忙。”安嫔心中不由微微一酸,道:“皇上还
是惦记着姐姐,隔了三五日,总要过来瞧姐姐。”见宫女送上一只玉碗,佟贵妃不过拿起
银匙略尝了一口,便推开不用了。安嫔忙道:“这燕窝最是滋养,姐姐到底耐着用些。”
佟贵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安嫔因见炕上墙上贴着消寒图,便道:“是二九天里了吧。”
佟贵妃道:“今年只觉得冷,进了九就一场雪接一场雪的下着,总没消停过。唉,日子过
得真快,眼瞅又是年下了。”安嫔倒想起来:“宜嫔怕是要生了吧。”佟贵妃道:“总该
在腊月里,前儿万岁爷还问过我,我说已经打发了一个妥当人过去侍候呢。”
  安嫔道:“郭络罗家的小七,真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这回若替万岁爷添个小阿哥,
还不知要怎么捧到天上去呢。”佟贵妃微微一笑,道:“宜嫔虽然要强,我瞧万岁爷倒还
让她立着规矩。”安嫔有句话进门便想说,绕到现在,只作闲闲的样子,道:“不知姐姐
这几日可听见说圣躬违和?”佟贵妃吃了一惊,道:“怎么?我倒没听见传御医——妹妹
听见什么了?”安嫔脸上略略一红,低声道:“倒是我在胡思乱想,因为那日偶然听敬事
房的人说,万岁爷这二十来日,都是‘叫去’。”
  佟贵妃也不禁微微脸红,虽觉得此事确是不寻常,但到底二人都年轻,不好老了脸讲
房闱中事,便微微咳嗽了一声,拣些旁的闲话来讲。
  晚上佟贵妃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比平日多坐了片刻。正依依膝下,讲些后宫的趣事来
给太皇太后解闷,宫女笑盈盈的进来回:“太皇太后,万岁爷来了。”佟贵妃连忙站起来

  皇帝虽是每日晨昏定省,但见了祖母,自然仍是亲热。请了安便站起来,太皇太后道
:“到炕上坐,炕上暖和。”又叫佟贵妃:“你也坐,一家子关起门来,何必要论规矩。

  佟贵妃答应着,侧着身子坐下,太皇太后细细端详着皇帝,道:“外面又下雪了?怎
么也不叫他们打伞?瞧你这帽上还有雪。”皇帝笑道:“我原兜着风兜,进门才脱了,想
是他们手重,拂在了帽上。”太皇太后点点头,笑道:“我瞧你这阵子气色好,必是心里
痛快。”皇帝笑道:“老祖宗明见,图海进了四川,赵良栋、王进宝各下数城,眼见四川
最迟明年春上,悉可克复。咱们就可以直下云南,一举荡平吴藩。”太皇太后果然欢笑,
笑容满面,连声说:“好,好。”佟贵妃见语涉朝政,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语。
  祖孙三人又说了会子话,太皇太后因听窗外风雪之声愈烈,道:“天黑了,路上又滑
,我也倦了,你们都回去吧,尤其是佟佳氏,身子不好,大雪黑天的,别受了风寒。”皇
帝与佟贵妃早就站了起来,佟贵妃道:“谢太皇太后关爱,我原是坐暖轿来的,并不妨事
。”与皇帝一同行了礼,方告退出来。
  皇帝因见她穿了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娇怯怯立在廊下,寒风吹来,总是不胜之
态。他素来对这位表妹十分客气,便道:“如今日子短了,你身子又不好,早些过来给太
皇太后请安,也免得冒着夜雪回去。”佟贵妃低声道:“谢万岁爷体恤。”心里倒有一腔
的话,只是默默低头。皇帝问:“有事要说?”佟贵妃道:“没有。”低声道:“万岁爷
珍重,便是臣妾之福。”皇帝见她不肯说,也就罢了,转身上了明黄暖轿,佟妃目送太监
们前呼后拥,簇着御驾离去,方才上了自己的轿子。
  皇帝本是极精细的人,回到乾清宫下轿,便问李德全:“今儿佟贵妃有没有打发人来
?”李德全怔了一怔,道:“没有,只上午贵妃宫里,传了敬事房当值的太监过去问话。
”皇帝听了,心下已经明白几分,便不再问,径直进了西暖阁。
  换了衣裳方坐下,一抬头瞧见琳琅进来,不由微微一笑。琳琅见他目光凝视,终究脸
上微微一红,过了片刻,方才抬起头来,与皇帝目光相接,皇帝神色温和,问:“我走了
这半晌,你在做什么呢?”
  琳琅答:“万岁爷不是说想吃莲子茶,我去叫御茶房剥莲子了。”皇帝唔了一声,说
:“外面又在下雪。”只觉她的手温软香腻,握在掌心,因见炕桌上放着广西新贡的香橙
,便拿了一个递给她。琳琅正欲去取银刀,皇帝随手抽出腰佩的珐琅嵌金小刀给她,她低
头轻轻划破橙皮。皇帝只闻那橙香馥郁,夹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气里,心中不禁一荡,低
声吟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灯下只见她双颊洇红酡然如醉,明眸顾
盼,眼波欲流。过了良久,方低低答:“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禁不住揽她入怀,因暖阁里拢着地炕,只穿着小袖掩衿银鼠短袄
。皇帝只觉纤腰不盈一握,软玉幽香袭人,熏暖欲醉,低声道:“朕比那赵官家可有福许
多。”她满面飞红,并不答话。皇帝只听窗外北风尖啸,拍着窗扇微微格吱有声。听她呼
吸微促,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鬓发轻软贴在他脸上,似乎只愿这样依偎着,良久良久。

  琳琅听那熏笼之内,炭火燃着哔剥微声,皇帝臂怀极暖,御衣袍袖间龙涎熏香氤氲,
心里反倒渐渐安静下来。皇帝低声道:“宫里总不肯让人清净,等年下封了印,咱们就上
南苑去。”声音愈来愈低,渐如耳语,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轻飘飘的又痒又酥。
身侧烛台上十数红烛滟滟流光,映得一室皆春。
  直到十二月丁卯,大驾方出永定门,往南苑行宫。这一日却是极难得晴朗的天气,一
轮红日映着路旁积雪,泛起耀眼的一层淡金色。官道两侧所张黄幕,受了霜气侵润,早就
冻得硬梆梆的。扈从的官员、三营将士大队人马,簇拥了十六人相舁木质髹朱的轻步舆御
驾,缓缓而行,只听晨风吹得行列间的旌旗辂伞猎猎作响。
  颇尔盆领着内大臣的差事,骑着马紧紧随在御驾之后。忽见皇帝掀起舆窗帷幕,招一
招手,却是向着纳兰容若示意。纳兰忙趋马近前,皇帝却沉吟片刻,吩咐他说:“你去照
料后面的车子。”
  纳兰领旨,忙兜转了马头纵马往行列后去,后面是宫眷所乘的骡车,纳兰见是一色的
宫人所用青呢朱漆轮大车,并无妃嫔主位随驾的舆轿,心里虽然奇怪,但皇帝巴巴儿打发
了自己过来,只得勒了马,不紧不慢的跟在车队之侧。
  因着天气晴暖,路上雪开始渐渐融了,甚是难走,车辗马蹄之下只见脏雪泥泞飞溅。
御驾行得虽慢,骡车倒也走不快。纳兰信马由缰的跟着,不由怔怔出了神。恰在此时路面
有一深坑,本已填壅过黄土,但大队人马践踏而过,雪水消融,骡车行过时车身一侧,朱
轮却陷在了其中,掌车的太监连声呼喝,那骡马几次使力,车子却没能起来。
  纳兰忙下马,招呼了扈从的兵丁帮忙推车。十余人轻轻松松便扶了那骡车起来,纳兰
心下一松,转身正待认镫上马,忽然风过,吹起骡车帷幄,隐隐极淡薄的幽香,却是魂牵
梦萦,永志难忘的熟悉。心下竦然惊痛,蓦然掉回头去,怔怔的望着骡车帷幄,仿佛要看
穿那厚厚的青呢毡子似的。

23
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07:21
23、情知此后
  南苑地方逼仄,自是比不得宫内。驻跸关防是首要,好在丰台大营近在咫尺,随扈而
来的御营亲兵驻下,外围抽调丰台大营的禁旅八旗,颇尔盆领内大臣,上任不久即遇上这
样差事,未免诸事有些抓忙,纳兰原是经常随扈,知道中间的关防,从旁帮衬一二,倒也
处处安插的妥当。
  这日天气阴沉,过了午时下起雪珠子,如椒盐如细粉,零零星星撒落着。颇尔盆亲自
带人巡查了关防,回到直房里,一双鹿皮油靴早沁湿了,套在脚上湿冷透骨。侍候他的戈
什哈忙上来替他脱了靴子,又移过炭盆来。道:“大人,直房里没脚炉,您将就着烤烤。
”颇尔盆本觉得那棉布袜子湿透了贴在肉上,伸着脚让炭火烘着,暖和着渐渐缓过劲来。
忽见棉布帘子一挑,有人进来,正是南宫正殿的御前侍卫统领,身上穿着湿淋淋的油衣斗
篷,脸上冻得白一块红一块,神色仓惶急促,打了个千儿,只吃力的道:“官大人,出事
了。”
  颇尔盆心下一沉,忙问:“怎么了?”那统领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戈什哈。颇尔盆道:
“不妨事,这是我的心腹。”那统领依旧沉吟,颇尔盆只得挥一挥手,命那戈什哈退下去
了,那统领方开口,声调里隐着一丝慌乱,道:“官大人,皇上不见了。”
  颇尔盆只觉如五雷轰顶,心里悚惶无比,脱口斥道:“胡扯!皇上怎么会不见了?”
这南苑行宫里,虽比不得禁中,但仍是里三层外三层,跸防是滴水不漏,密如铁桶。而皇
帝御驾,等闲身边太监宫女总有数十人,就算在宫中来去,也有十数人跟着侍候,哪里能
有“不见了”这一说?
  只听那统领道:“皇上要赏雪,出了正殿,往海子边走了一走,又叫预备马,李公公
原说要传御前侍卫来侍候,皇上只说不用,又不让人跟着,骑了马沿着海子往上去了,快
一个时辰了却不见回来,李公公这会子已经急得要疯了。”
  颇尔盆又惊又急,道:“那还不派人去找?”那统领道:“南宫的侍卫已经全派出去
了,这会子还没消息,标下觉得不妥,所以赶过来回禀大人。”颇尔盆知他是怕担当,可
这责任着实重大,别说自己,只怕连总责跸防的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也难以担当。只
道:“快快叫銮仪卫、上虞备用处的人都去找!”自己亦急急忙忙往外走,忽听那戈什哈
追出来直叫唤:“大人!大人!靴子!”这才觉得脚下冰凉,原来是光袜子踏在青砖地上
,忧心如焚的接过靴子笼上脚,嘱咐那戈什哈:“快去禀报索大人!就说行在有紧要的事
,请他速速前来。”
  皇帝近侍的太监执着仪仗皆侯在海子边上,那北风正紧,风从冰面上吹来,夹着雪霰
子刷刷的打在脸上,呛得人眼里直流泪。一拨一拨的侍卫正派出去,颇尔盆此时方自镇定
下来,安慰神情焦灼的李德全:“李总管,这里是行宫,四面宫墙围着,外面有前锋营、
护军营、火器营的驻跸,里面有随扈的御前侍卫,外人进不来,咱们总能找着皇上。”话
虽这样说,但心里揣揣不安,似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又说:“苑里地方大,四面林子里
虽有人巡查,但怎么好叫皇上一个人骑马走开?”话里到底忍不住有丝埋怨。
  李德全苦笑了一声,隔了半晌,方才低声道:“官大人,万岁爷不是一个人——可也
跟一个人差不多。”颇尔盆叫他弄糊涂了,问:“那是有人跟着?”李德全点点头,只不
作声,颇尔盆越发的糊涂,正想问个明白,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鸾铃声,一骑蹄声答答,信
缰归来。飘飘洒洒的雪霰子里,只见那匹白马极是高大神骏,正是皇帝的坐骑。渐渐近了
,看得清马上的人裹着紫貂大氅,风吹翻起明黄绫里子,颇尔盆远远见着那御衣方许用的
明黄色,先自松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这才瞧真切马上竟是二人共乘。当先的人
裹着皇帝的大氅,银狐风兜掩去了大半张脸,瞧那身形娇小,竟似是个女子。皇帝只穿了
绛色箭袖,腕上翻起明黄的马蹄袖,极是精神。众人忙着行礼,皇帝含笑道:“马跑得发
了兴,就兜远了些,是怕你们着慌,打南边犄角上回来——瞧这阵仗,大约朕又让你们兴
师动众了,都起来吧。”
  早有人上来拉住辔头,皇帝翻身下马,回身伸出双臂,那马上的女子体态轻盈,几乎
是叫他轻轻一携,便娉娉婷婷立在了地上。颇尔盆方随众谢恩站起来,料必此人是后宫妃
嫔,本来理应回避,但这样迎头遇上,措手不及,不敢抬头,忙又打了个千,道:“奴才
给主子请安。”那女子却仓促将身子一侧,并不受礼,反倒退了一步。皇帝也并不理会,
一抬头瞧见纳兰远远立着,脸色苍白的像是屋宇上的积雪,竟没有一丝血色。皇帝便又笑
了一笑,示意他近前来,道:“今儿是朕的不是,你们也不必吓成这样,这是在行苑里头
,难道朕还能走丢了不成?”
  纳兰道:“臣等护驾不周,请皇上治罪。”皇帝见他穿着侍卫的青色油衣,依着规矩
垂手侍立,那声音竟然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适才担心过虑,这会子松下
心来格外后怕?皇帝心中正是欢喜,也未去多想,只笑道:“朕已经知道不该了,你们还
不肯轻饶么?”太监已经通报上来:“万岁爷,索大人递牌子觐见。”
  皇帝微微皱一皱眉,立刻又展颜一笑:“这回朕可真有得受了。索额图必又要谏劝,
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纳兰恍恍惚惚听在耳中
,自幼背得极熟《史记》的句子,此时皇帝说出来,一字一字却恍若夏日的焦雷,一声一
声霹雳般在耳边炸开,却根本不知道那些字连起来是何意思了,风挟着雪霰子往脸上拍着
,只是麻木的刺痛。
  皇帝就在南宫正殿里传见索额图,索额图行了见驾的大礼,果然未说到三句,便道:
“皇上万乘之尊,身系社稷安危。袁盎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
不乘危而徼幸。’”皇帝见自己所猜全中,禁不住微微一笑。他心情甚好,着实敷衍了这
位重臣几句,因他正是当值大臣,又询问了京中消息,京里各衙门早就封了印不办差,年
下散坦,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等索额图跪安退下,皇帝便起身回西暖阁,琳琅本坐在炕前小杌子上执着珠线打络子
,神色却有些怔仲不宁,连皇帝进来也没留意。猛然间见那明黄翻袖斜剌里拂在络子上,
皇帝的声音很愉悦:“这个是打来作什么的?”却将她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叫了声:
“万岁爷。”皇帝握了她的手,问:“手怎么这样凉?是不是才刚受了风寒?”她轻轻摇
了摇头,低声道:“琳琅在后悔——”语气稍稍凝滞,旋即黯然:“不该叫万岁爷带了我
去骑马,惹得大臣们都担心。”
  皇帝唔了一声,道:“是朕要带你去,不怨你。适才索额图刚刚引过史书,你又来了
——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王太后云‘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朕再加一句:现有卫氏琳琅。”她的笑容却是转瞬即逝,低声道:“万岁爷可要折琳琅
的福,况且成帝如何及得皇上万一?”
  皇帝不由笑道:“虽是奉承,但着实叫人听了心里舒坦。我只是奇怪,你到底藏了多
少本事,连经史子集你竟都读过,起先还欺君罔上,叫我以为你不识字。”琳琅脸上微微
一红,垂下头去说:“不敢欺瞒万岁爷,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且太宗皇帝祖训,宫人不
让识字。”皇帝静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六宫主位,不识字的也多。有时回来
乏透了,想讲句笑话儿,她们也未必能懂。”
  琳琅见他目光温和,一双眸子里瞳仁清亮,黑得几乎能瞧见自己的倒影,直要望到人
心里去似的。心里如绊着双丝网,何止千结万结,纠葛乱理,竟不敢再与他对视。掉转脸
去,心里怦怦直跳。皇帝握着她的手,却慢慢的攥得紧了,距得近了,皇帝衣袖间有幽幽
的龙诞香气,叫她微微眩晕,仿佛透不过气来。距得太近,仰望只见他清峻的脸庞轮廓,
眉宇间却有错综复杂,她所不懂,更不愿去思量。
  因依*着,皇帝的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的:“第一次见着你,你站在水里唱歌,那
晚的月色那样好,照着河岸四面的新苇叶子——就像是做梦一样。我极小的时候,嬷嬷唱
悠车歌哄我睡觉,唱着唱着睡着了,所以总觉得那歌是在梦里才听过。”她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唇角微微发颤,他却将她又揽得更紧些:“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假若你替我生个
孩子,每日唱悠车歌哄他睡觉,他一定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孩子。”
  琳琅心中思潮翻滚,听他低低娓娓道来,那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直欲夺眶而出。将
脸埋在他胸前衣襟上,那襟上本用金线绣着盘龙纹,模糊的泪光里瞧去,御用的明黄色,
狰狞的龙首,玄色的龙睛,都成了朦胧冰冷的泪光。唯听见他胸口的心跳,怦怦的稳然入
耳。一时千言万语,心中不知是哀是乐,是苦是甜,是恼是恨,是惊是痛。心底最深处却
翻转出最不可抑的无尽悲辛。柔肠百转,思绪千迥,恨不得身如齑粉,也胜似如今的煎熬

  皇帝亦不说话,亦久久不动弹,脸庞贴着她的鬓发。过了许久,方道:“你那日没有
唱完,今日从头唱一遍吧。”
  她哽咽难语,努力调均了气息,皇帝身上的龙涎香,夹着紫貂特有微微的皮革膻气,
身后熏笼里焚着的百合香,混淆着叫人渐渐沉溺。自己掌心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隐隐作
痛,慢慢的松开来,又过了良久,方轻轻开口唱:“悠悠扎,巴布扎,狼来啦,虎来啦,
马虎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玛出征伐马啦,
  大花翎子,二花翎子,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
  小阿哥,快睡吧,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
  悠悠扎,巴布扎,小夜嗬,小夜嗬,锡嗬孟春莫得多嗬。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她声音清朗柔美,低低回旋殿中,窗外的北风如吼,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雪却是下
得越来越紧,直如无重数的雪帘幕帷,将天地尽笼其中。

24
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07:41
24、鉴取深盟
  皇帝虽然在南苑,每日必遣人回宫向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请安。这日是赵有忠领了这差
事,方请了安从慈宁宫里退出来,正遇上端嫔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端嫔目不斜视往前走着
,倒是扶着端嫔的心腹宫女栖霞,向赵有忠使了个眼色。
  赵有忠心领神会,便不忙着回南苑,径直去咸福宫中,顺脚便进了耳房,与太监们围
着火盆胡吹海侃了好一阵子,端嫔方才回宫。赵有忠忙迎上去请安,随着端嫔进了暖阁。
端嫔在炕上坐下,又道:“请赵谙达坐。”赵有忠连声的道“不敢”,栖霞已经端了小杌
子上来,赵有忠谢了恩,方才在小杌子上坐下。
  端嫔接了茶在手里,拿那碗盖撇着茶叶,慢慢的问:“万岁爷还好么?”
  赵有忠连忙站起来,道:“圣躬安。”
  端嫔轻轻吁了口气,说:“那就好。”赵有忠不待她发问,轻声道:“端主子让打听
的事,奴才眼下也没法子。万岁爷身边的人,个个噤口像是嘴上贴了封条一般,只怕再让
万岁爷觉察。说是万岁爷上回连李德全李谙达都发落了,旁人还指不定怎么收梢呢。”

  端嫔道:“难为你了。”向栖霞使个眼色,栖霞便去取了一张银票来。赵有忠斜睨着
瞧见,嘴上说:“奴才没替端主子办成差事,怎么好意思再接主子的赏钱?”端嫔微笑道
:“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只要你有心,便是替我办事了。”赵有忠只得接过银票,往袖
中掖了,道:“主子宽心,我回去再想想法子。”
  他回到南苑天色已晚,先去交卸了差事,才回自己屋里去,开了炕头的柜子,取出自
己偷藏的一小坛烧酒,拿块包袱皮胡乱包了,夹在腋下便去寻内奏事处的太监王之富。

  冬日苦寒,王之富正独个儿在屋里用炭盆烘着花生,一见了他,自是格外亲热:“老
哥,这回又替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赵有忠微微一笑,回身栓好了门,方从腋下取出包
袱。王之富见他打开包袱,一见着是酒,不由馋虫大起,“嘟”的吞了一口口水,忙去取
了两只粗陶碗来,一面倒着酒,一面就嚷:“好香!”
  赵有忠笑道:“小声些,莫教旁人听见,这酒可来得不容易,这要叫人知道了,只怕
咱们两个都要到慎刑司去走一趟。”王之富笑嘻嘻的将炭盆里烘得焦糊的花生都拨了出来
,两人掰着花生下酒,虽不敢高声,倒也喝得解谗。坛子空了大半,两个人已经面红耳赤
,话也多了起来。王之富大着舌头道:“无功不受禄,老哥有什么事,但凡瞧得起兄弟,
只管说就是了,我平日受老哥的恩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赵有忠道:“你是个爽快人
,我也不绕圈子。兄弟你在内奏事处当差,每日都能见着皇上,有桩纳闷的事儿,我想托
兄弟你打听。”
  王之富酒意上涌,道:“我也不过每日送折子进去,递上折子就下来,万岁爷瞧都不
瞧我一眼。能见着皇上,可跟皇上说不上话。”赵有忠哈哈一笑,说道:“我也不求你去
跟万岁爷回奏什么。”便凑在王之富耳边,密密的嘱咐了一番。王之富笑道:“这可也要
看机缘的,现下御前的人嘴风很紧,不是那么容易。但老哥既然开了口,兄弟我就算上刀
山下火海,也要替老哥交差。”赵有忠笑道:“那我可在这里先谢过了。”两人直将一坛
酒吃完,方才尽兴而散。
  那王之富虽然拍胸脯答应下来,只是没有机会。可巧这日是他在内奏事处当值,时值
隆冬,天气寒冷,只坐在炭火盆边打着瞌睡。时辰已经是四更天了,京里兵部着人快马递
来福建的六百里加急折子。福王之富不敢耽搁,因为驿递是有一定规矩的,最紧急用“六
百里加急”,即每日严限疾驰送出六百里,除了奏报督抚大员在任出缺之外,只用于战时
城池失守或是克复。这道六百里加急是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火票拜发,盖着紫色大印,想
必是奏报台湾郑氏的重大军情。所以王之富出了内奏事处的直房,径直往南宫正殿,那北
风刮得正紧,只冻得王之富牙关咯咯轻响,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捧了那匣子,两只手早冻
得冰凉麻木,失了知觉。天上无星无月,只是漆黑一片。远远只瞧见南宫暗沉沉的一片殿
宇,唯寝殿之侧直房窗中透出微暗的灯光。
  王之富叫起了值夜太监开了垂花门,一层层报进去。进至内寝殿前,当值的首领太监
张三德,亲自持了灯出来,王之信道:“张谙达,福建的六百里加急,只怕此时便要递进
去才好。”张三德哦了一声,脱口道:“你等一等,我叫守夜的宫女去请驾。”
  王之富听了这一句,只是一怔,这才觉出异样来。按例是当值首领太监在内寝,若是
宫女守夜,里面必是有侍寝的妃嫔。只是皇帝往南苑来,六宫嫔妃尽皆留在宫里,张三德
也觉察出冲口之下说错了话,暗暗失悔,伸手便在那暖阁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只见锦帘一掀,暖气便向人脸上拂来,洋洋甚是暖人。上夜的宫女蹑手蹑脚走出来,
张三德低声道:“有紧要的奏折要回万岁爷。”那宫女便又蹑手蹑脚进了内寝殿,王之富
听她唤了数声,皇帝方才醒了,传令掌灯。便在此时,却听见殿内深处有女子的柔声低低
说了句什么,只听见皇帝的声音甚是温和:“不妨事,想必是有要紧的折子,你不必起来
了。”王之富在外面听得清楚,心里猛然打了个突。
  皇帝却只穿着江绸中衣便出了暖阁,外面虽也是地炕火盆,但到底比暖阁里冷许多。
皇帝不觉微微一凛,张三德忙取了紫貂大氅替皇帝披上,宫女移了灯过来,皇帝就着烛火
看了折子,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王之富这才磕了头告退出去。
  皇帝回暖阁中去,手脚已经冷得微凉。但被暖褥馨,只渥了片刻便暖和起来。琳琅这
一被惊醒,却难得入眠,又不便辗转反侧,只闭着眼罢了。皇帝自幼便是嬷嬷谙达卯初叫
醒去上书房,待得登基,每日又是卯初即起身视朝,现下却也睡不着了,听着她呼吸之声
,问:“你睡着了么?”她闭着眼睛答:“睡着了。”自己先忍不住“咭”得一笑,睁开
眼瞧皇帝含笑舒展双臂,温存的将她揽入怀中。她伏在皇帝胸口,只听他稳稳的心跳声,
长发如墨玉流光,泻展在皇帝襟前。皇帝却握住一束秀发,低声道:“宿昔不梳头,丝发
披两眉。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她并不答言,却捋了自己的一茎秀发,轻轻拈起皇
帝的发辫,将那根长发与皇帝的一丝头发系在一处,细细打了个同心双结。殿深极远处点
着烛火,朦朦胧胧的透进来,却是一帐的晕黄微光漾漾。
  皇帝看着她的举动,心中欢喜触动到了极处,虽是隆冬,却恍若三春胜景,旖旎无限
。只执了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只愿天长地久,永如今时今日,忽而明了前人信誓为
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却原来果真如此。
  眼睁睁年关一日一日逼近,却是不得不回銮了。六部衙门百官群臣年下无事,皇帝却
有着诸项元辰大典,祀祖祭天,礼庆繁缛。又这些年旧例,皇帝亲笔赐书“福”字,赏与
近臣。这日皇帝祫祭太庙回来,抽出半晌功夫,却写了数十个“福”字。琳琅从御茶房里
回来,见太监一一捧出来去晾干墨迹,正瞧着有趣,忽听张三德叫住她,道:“太后打发
人,点名儿要你去一趟。”
  她不知是何事,但太后传唤,自然是连忙去了。进得暖阁,只见太后穿着家常海青团
寿宁纹袍,*着大迎枕坐在炕上,一位贵妇身穿香色百蝶妆花缎袍,斜签着身子坐在下首,
陪太后摸骨牌接龙作耍。琳琅虽不识得,但瞧她衣饰,已经猜到便是佟贵妃。当下恭敬恭
敬行了礼,跪下道:“奴才给太后请安。”磕了头,稍顿又道:“奴才给贵妃请安。”再
磕下头去。
  太后却瞧了她一眼,问:“你就是琳琅?姓什么?”并不叫她起来回话,她跪在那里
轻声答:“回太后的话,奴才姓卫。”太后慢慢拨着骨牌,道:“是汉军吧。”琳琅心里
微微一酸,答:“奴才是汉军包衣。”太后面无表情,又瞧了她一眼,道:“皇帝这些日
子在南苑,闲下来都做什么?”
  琳琅答:“回太后的话,奴才侍候茶水,只知道万岁爷有时写字读书,旁的奴才并不
知道。”太后却冷笑一声,道:“皇帝没出去骑马么?”琳琅早就知道不好,此时见她当
面问出来,只得道:“万岁爷有时是骑马出去溜弯儿。”太后又冷笑了一声,回转脸只拨
着骨牌,却并不再说话。殿中本来安静,只听那骨牌偶然相碰,清脆的“啪”一声。她跪
在那里良久,地下虽拢着火龙,但那金砖地极硬,跪到此时,双膝早就隐隐发痛。佟贵妃
有几分尴尬起来,抹着骨牌陪笑道:“太后,臣妾又输了,实在不是太后您的对手,今儿
这点金瓜子,又要全孝敬您老人家了。臣妾没出息,求太后饶了我,待臣妾明儿练上几回
合,再来陪您。”太后笑道:“说得可怜见儿的,我不要采头了,咱们再来。”佟贵妃无
奈,又望了琳琅一眼,但见她跪在那里,却是平和镇定。

25
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08:00
25、算来好景
  却说佟贵妃陪着太后又接着摸骨牌,太后淡淡的对佟贵妃道:“如今你是六宫主事,
虽没有皇后的位份,但是总该拿出威仪来,下面的人才不至于不守规矩,弄出猖狂的样子
来。”佟贵妃忙站起来,恭声应了声“是。”太后道:“我也只是交待几句家常话,你坐
。”佟贵妃这才又斜签着身子坐下。太后又道:“皇帝日理万机,这后宫里的事,自然不
能再让他操心。我原先觉着这几十年来,宫里也算太太平平,没出什么乱子。眼下瞧着,
倒叫人担心。”佟贵妃忙道:“是臣妾无能,叫皇额娘担心。”
  太后道:“好孩子,我并不是怪你。只是你生得弱,况你一双眼睛,能瞧得到多少地
方?指不定人家就背着你弄出花样来。”只摸着骨牌,“嗒”一声将牌碰着,又摸起一张
来。琳琅跪得久了,双膝已全然麻木,只垂首低眉。又过了许久,听太后冷笑了一声,道
:“只不过有额娘替你们瞧着,谅那起狐媚子兴不起风浪来。哼,先帝爷在的时候,太后
如何看待我们,如今我依样看待你们,担保你们周全。”佟贵妃越发窘迫,只得道:“谢
皇额娘。”
  正在此时,太监进来磕头道:“太后,慈宁宫那边打发人来,说是太皇太后传琳琅姑
娘去问话。”太后一怔,但见琳琅仍是纹丝不动跪着,眉宇间神色如常,心中一腔不快未
能发作,厌恶已极,但亦无可奈何,只掉转脸去冷冷道:“既然是太皇太后传唤,还不快
去?”
  琳琅磕了个头,恭声应是。欲要站起,跪得久了,双膝早失了知觉。咬牙用手在地上
轻轻按了一把,方挣扎着站起来,又请了个安,道:“奴才告退。”太后心中怒不可遏,
只“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她退出去,步履不由有几分艰难。停了一停,身侧有人伸手搀了她一把,正是慈宁宫
的太监总管崔邦吉,她低声道:“多谢崔谙达。”崔邦吉微笑道:“姑娘不必客气。”

  一路走来,腿脚方才筋血活络些了,待至慈宁宫中,进了暖阁,行礼如仪:“奴才给
太皇太后请安。”稍稍一顿,又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太皇太后甚是温和,只道:
“起来吧。”她谢恩起身,双膝隐痛,秀眉不由微微一蹙。抬眼瞧见皇帝正望着自己,忙
垂下眼帘去。太皇太后道:“刚才和你们万岁爷说起杏仁酪来,那酪里不知添了些什么,
叫人格外受用,所以找你来问问。”琳琅见是巴巴儿叫了自己来问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
已经明白来龙去脉,只恭恭敬敬的答:“回太皇太后的话,那杏仁酪里,加了花生,芝麻
,玫瑰,桂花,葡萄干,枸杞子,樱桃等十余味,和杏仁碾得碎了,最后兑了奶子,加上
洋糖。”太皇太后哦了一声,道:“好个精致的吃食,必是精致的人想出来的。”直说:
“近前来让我瞧瞧。”琳琅只得走近数步,太皇太后牵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道:
“可怜见儿的,好个俐落玲珑的孩子。”又顿了顿,道:“只是上回皇帝打发她送酪来,
我就瞧着眼善,只记不起来,总觉得这孩子像是哪里见过。”太皇太后身侧的苏茉尔陪笑
道:“太后见着生得好的孩子,总觉得眼善,上回二爷新纳的侧福晋进宫来给您请安,您
不也说眼善?想是这世上的美人,叫人总觉得有一二分相似吧。”皇帝笑道:“苏嬷嬷言之有理。”
  太皇太后又与皇帝说了数句闲话,道:“我也倦了,你又忙,这就回去吧。”皇帝离
座请了个安,微笑道:“谢皇祖母疼惜。”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轻轻颔首,皇帝方才跪安
退出。
  御驾回到乾清宫,天色已晚。皇帝换了衣裳,只剩了琳琅在跟前,皇帝方才道:“没
伤着吧?”琳琅轻轻摇了摇头,道:“太后只是叫奴才去问了几句话,并没有为难奴才。
”皇帝见她并不诉苦,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方才道:“朕虽富有四海,亦不能
率性而为。”解下腰际所佩的如意龙纹汉玉佩,道:“这个给你。”
  琳琅见那玉色晶莹,触手温润,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乃是“情深不寿,强
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听皇帝道:“朕得为咱们的长久打算。”她听到“长
久”二字,心下微微一酸,勉强笑道:“琳琅明白。”皇帝见她灵犀通透,心中亦是难过
。正在此时敬事房送了绿头签进来,皇帝凝望着她,见她仍是容态平和,心中百般不忍,
也懒得去看,随手翻了一只牌子。只对她道:“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去,不用来侍候
了。”
  她应了是便告退,已经却行退至暖阁门口,皇帝忽又道:“等一等。”她住了脚步,
皇帝走至面前,凝望着她良久,方才低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心中刹那悸动
,眼底里浮起朦胧的水汽,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锦衣,紫貂端罩,九五之尊的御
用服色,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竭力自持,
念及前路漫漫,愁苦无尽,只是意念萧条,未知这世上情浅情深,原来都叫人辜负。从头
翻悔,心中哀凉,低声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皇帝见她泫然欲泣,神色凄惋,叫人怜爱万千。待欲伸出手去,只怕自己这一伸手,
便再也把持不住,喟然长叹一声,眼睁睁瞧着她退出暖阁去。
  她本和画珠同住,李德全却特别加意照拂,早就命人替她单独腾出间屋子来,早早将
她的箱笼挪过来,还换了一色簇新的铺盖。她有择席的毛病,辗转了一夜,第二日起来,
未免神色间略有几分倦怠憔悴。只是年关将近,宫中诸事繁忙,只得打起精神当着差事。

  这一日是除夕,皇帝在乾清宫家宴,后宫嫔妃、诸皇子、皇女皆陪宴。自未正时分即
摆设宴席,乾清宫正中地平南向面北摆皇帝金龙大宴桌,左侧面西座东摆佟贵妃宴桌。乾
清宫地平下,东西一字排开摆设内廷主位宴桌。申初时分两廊下奏中和韶乐,皇帝御殿升
座。乐上,后妃入座,筵宴开始。先进热膳。接着送佟贵妃汤饭一对盒。最后送地平下内
庭主位汤饭一盒,各用份位碗。再进奶茶。后妃,太监总管向皇帝进奶茶。皇帝饮后,才
送各内庭主位奶茶。第三进酒馔。总管太监跪进“万岁爷酒”,皇帝饮尽后,就送妃嫔等
位酒。最后进果桌。先呈进皇帝,再送妃嫔等。一直到戌初时分方才宴毕,皇帝离座,女
乐起,后妃出座跪送皇帝,才各回住处。
  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足足两个多时辰,回到西暖阁里,饶是皇帝精神好,亦觉得有
几分乏了,更兼吃了酒,暖阁中地炕暖和,只觉得烦躁。用热手巾擦了脸,还未换衣裳,
见琳琅端着茶进来,这二三日来,此时方得闲暇,不由细细打量,因是年下,难得穿了一
件藕荷色素缎衣裳,灯下隐约泛起银红色泽,衬得一张素面晕红,似点了胭脂一般。心中
一动,含笑道:“明儿就是初一了,若要什么赏赐,眼下可要明说。”伸手便去握她的手
,谁想她仓促往后退了一步,皇帝这一握,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心中不悦,只缓缓收回
了手。见她神色凝淡,似是丝毫不为之所动,心中愈发不快。
  李德全瞧着情形不对,向左右的人使个眼色,两名近侍的太监便跟着他退出去了。琳
琅这才低声道:“奴才不敢受万岁爷赏赐。”语气黯然,似一腔幽怨,皇帝转念一想,不
由唇角笑意浮现,道:“你这样聪明一个人,难道还不明白吗?”她听了此话,方才抬起
头来,说:“奴才不敢揣摩万岁爷的心思。”皇帝心中喜悦,只笑道:“就你这两句话,
就应当重重处置——罚你陪朕守岁。”停了一停,又道:“大过年的,人家都想着讨赏,
只有你想着怄气。”一说到“怄气”二字,到底忍俊不禁。
  李德全在外头,本生着几分担心,怕这个年过得不痛快,听着暖阁里二人话语渐低,
到最后微不可闻,细碎如呢喃,一颗心才放下来。走出来交待上夜的诸人各项差事,双手
在脸上搓了搓,道:“都小心侍候着,明儿大早,万岁爷还要早起呢。”
  皇帝翊日有元辰大典,果然早早就起身。天还没亮,便乘了暖轿,前呼后拥去太和殿
受百官朝贺。乾清宫里顿时也热闹起来,太监宫女忙着预备后宫主位朝贺新年,琳琅怕有
闪失,先回自己屋里换了身衣裳。可巧正扣着纽子,外面却有人敲门。

26
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08:21
26、还较而今
  琳琅问:“是谁?”却是画珠的声音,道:“是我。”她忙开门让画珠进来,画珠面
上却有几分惊惶之色,道:“西六所里有人带信来,说是芸初犯了事。”琳琅心下大惊,
连声问:“怎么会?”画珠道:“说是与神武门的侍卫私相传递,犯了宫里的大忌讳。叫
人回了佟贵妃,连荣主子也没辙,人家都说,这是安主子窜掇着,给荣主子宜主子好看呢
。”
  琳琅心中忧虑,问:“芸初人呢?”画珠道:“报信儿的人说锁到慎刑司去了,好在
大节下,总过了这几日方好发落。”琳琅心下稍安,道:“有几日功夫,荣主子在宫中多
年,总会想法子在中间斡旋。”画珠道:“听说荣主子去向佟贵妃求情,可巧安主子在那
里,三言两句噎得荣主子下不来台,气得没有法子。”琳琅心下焦灼,知道佟贵妃署理六
宫,懿旨一下,芸初坐实了罪名,荣嫔亦无他法。画珠眼圈一红,道:“咱们三个一路进
宫来,眼睁睁瞧着芸初……”琳琅忆起往昔在浣衣房里的旧事,正是思前想后心潮难安,
忽听门外小太监扣门,问:“琳姑娘在么?”琳琅忙问:“什么事?”
  小太监进来垂手打了个千儿,低声道:“琳姑娘,荣主子身边的晓月姐姐来了,想见
见姑娘。”琳琅望了画珠一眼,画珠低声道:“定是为了芸初。”琳琅轻轻叹口气,对那
小太监道:“晓月姑娘眼下在哪里?”那小太监道:“姑娘请跟我来。”
  琳琅随着他绕过宫墙,走至厢房后僻静处,却见二人静静伫立廊下,当先一人戴吉服
冠,着香色龙袍,领后皆垂金黄绦,饰以杂宝,外罩夔龙团花褂子,正是后宫嫔位在新年
里的吉服。她连忙行礼请安:“荣主子万福金安。”荣嫔一把搀住她,道:“妹妹快别多
礼。”她低声道:“奴才不敢。”仍旧是规规矩矩行礼如仪。荣嫔长叹一声,道:“好妹
妹,我的来意你想必已经知道。芸初往日里与你那样好,就如亲生姐妹一般,这回我是实
实没有法子,只求妹妹瞧在往日的情谊上,救一救芸初。”琳琅道:“荣主子,琳琅但凡
能使上力,如何不想救芸初,只是您是后宫主位,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琳琅。”

  谁知荣嫔竟双膝一曲跪了下去,晓月见她跪下,连忙也跪了下去。只唬得琳琅面色雪
白,连忙亦跪下去:“荣主子,你这样要折煞琳琅。”只道:“晓月姐姐,请扶荣主子起
来。”荣嫔双目含泪:“好妹妹,我知道你徜若肯,一定能救得了芸初——只求好妹妹答
应我。”琳琅轻轻道:“主子,我自是千肯万肯想救芸初,只是这后宫里的规矩,只怕奴
才无能为力,佟贵妃那里,奴才哪能说上话?”伸手去搀荣嫔,荣嫔却是纹丝不动,紧紧
攥了她的手:“好妹妹,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我的意思,你定是一早明白了,眼下别无
他法,唯有釜底抽薪。”琳琅见她将话说透,只轻声道:“主子圣眷优隆,主子何不亲自
去求万岁爷,万岁爷必然会瞧在主子面上,格外开恩赦过芸初。”
  荣嫔道:“我的情形妹妹如何不知道?我已经是近半年未见过万岁爷了,自从万岁爷
为三阿哥的事恼了我,我早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算见着万岁爷,只怕话还没说
完,就叫万岁爷驳回——私相传递,素来为万岁爷所恶,况且芸初是我的亲妹子,指不定
还要问我个管教不严,包庇姑息。”说到此处,已经是潸然泪下。琳琅忆起往日与芸初的
情谊,百般不忍,只低声道:“主子,求您快起来,大节下您这样子,叫旁人见着如何是
好?”荣嫔一手拿绢子握了脸,直哀哀抽泣:“妹妹今日不肯答应,我只好长跪不起。”
琳琅心中百般为难,那晓月语带哭腔,道:“我陪主子去瞧芸初姑娘,主子安慰芸初,说
琳琅姑娘你在御前得用,必然肯帮这个忙,向万岁爷求个情。芸初还好生欢喜,说,不枉
与琳琅姑娘你换帕结拜一场。”
  琳琅听到换帕结拜四个字,忆起昔日两人互换手帕,姐妹相称。自己获罪,她又冒险
去探望自己,这一份情谊却不能视若等闲。心中一软,轻轻咬一咬下唇,道:“请荣主子
快起来,奴才勉力一试就是了。”荣嫔听她答应下来,大喜过望,道:“好妹妹,你的恩
德,我和芸初都铭记一辈子。”便要磕下头去,琳琅忙一把搀住,扶了她起来,道:“主
子千万别这样说——成与不成,我心里根本没有底。”
  荣嫔道:“好妹妹,我都明白,只要你肯帮这个忙,就算万一不成,我和芸初一样感
戴你的恩德。”琳琅道:“主子快别这么说,往日芸初待琳琅的好,还有主子您的照拂,
琳琅都明白。”荣嫔只紧紧攥着她的手,眼圈红红的,似有千言万语,只说:“好妹妹,
一切就托付你了。”到底在乾清宫左近,人多眼杂,不便久留,正欲回去,晓月心细,道
:“主子,盥洗再走吧。”荣嫔亦觉察过来,踌躇道:“这会子上哪里去……”琳琅道:
“主子若不嫌弃,就到我屋子里去。”荣嫔微笑道:“好妹妹,又要麻烦你。”
  琳琅道:“主子说哪里话,只要主子不嫌弃就是了。”引了她回自己屋中去,打了一
盆热水来,晓月侍候荣嫔净面洗脸,又重新将头发抿一抿。荣嫔坐在那里,见梳头匣子上
放着一面玻璃镜子,匣子旁却搁着一只平金绣荷包,虽未做完,但针线细密,绣样精致,
荣嫔不由拿起来,只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居中用金线绣五爪金龙,虽未绣完
,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宛若鲜活,不由笑道:“好精致的绣活,这个
是做给万岁爷的吧?”琳琅面上微微一红,道:“是。”荣嫔抿嘴笑道:“现放着针线上
有那些人,还难为你巴巴儿的绣这个。”琳琅本就觉得难为情,当下并不答话。只待晓月
侍候她梳洗好了,打发她出门。
  太和殿大朝散后,皇帝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在慈宁宫受后宫妃嫔朝贺,午后又在慈宁
宫家宴,这一日的家宴,比昨日的大宴却少了许多繁琐礼节。皇帝为了热闹,破例命年幼
的皇子与皇女皆去头桌相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由数位重孙簇拥,欢喜不胜。几位太妃、
老一辈的福晋皆亦在座,皇帝命太子执壶,皇长子领着诸皇子一一斟酒,这顿饭,却像是
其乐融融的家宴,一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尽兴而散。
  皇帝自花团锦簇人语笑喧的慈宁宫出来,在乾清宫前下了暖轿。只见乾清宫暗沉沉的
一片殿宇,廊下皆悬着径围数尺的大灯笼,一溜映着红光谙谙,四下里却静悄悄的,庄严
肃静。适才的铙钹大乐在耳中吵了半晌,这让夜风一吹,却觉得连心都静下来了,神气不
由一爽。敬事房的太监正待击掌,皇帝却止住了他。一行人簇拥着皇帝走至廊下,皇帝见
直房窗中透出灯火,想起这日正是琳琅当值,信步便往直房中去。
  直房门口本有小太监,一声“万岁爷”还未唤出声,也叫他摆手止住了,将手一扬,
命太监们都侯在外头,他本是一双黄漳绒鹿皮靴,落足无声,只见琳琅独个儿坐在火盆边
上打络子,他瞧那金珠线配黑丝络,颜色极亮,底下缀着明黄流苏,便知道是替自己打的
,不由心中欢喜。她素性畏寒,直房中虽有地炕,却不知不觉倾向那火盆架子极近,他含
笑道:“看火星子烧了衣裳。”琳琅吓了一跳,果然提起衣摆,看火盆里的炭火并没有燎
到衣裳上,方抬起头来,连忙站起身来行礼,微笑道:“万岁爷这样静悄悄的进来,真吓
了我一跳。”
  皇帝道:“这里冷浸浸的,怨不得你*火坐着,仔细那炭气熏着,回头嚷喉咙痛。快跟
我回暖阁去。”
  西暖阁里拢的地炕极暖,琳琅出了一身薄汗,皇帝素来不惯与人同睡,所以总是侧身
向外。那背影轮廊,弧线似山岳横垣。明黄宁绸的中衣缓带微褪,却露出肩颈下一处伤痕
。虽是多年前早已结痂愈合,但直至今日疤痕仍长可寸许,显见当日受伤之深。她不由自
主伸出手去,轻轻拂过那疤痕,不想皇帝还未睡沉,惺松里握了她的手,道:“睡不着么
?”
  她低声道:“吵着万岁爷了。” 皇帝不自觉伸手摸了摸那旧伤:“这是康熙八年戊申
平叛时所伤,幸得曹寅手快,一把推开我,才没伤到要害,当时一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他轻描淡写说来,她的手却微微发抖,皇帝微笑道:“吓着了么?我如今不是好生生的
在这里。”她心中思绪繁乱,怔怔的出了好一阵子的神,方才说:“怨不得万岁爷对曹大
人格外看顾。”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道:“倒不是只为他这功劳——他是打小跟着我,情
份非比寻常。”她低声道:“万岁爷昨儿问我,年下要什么赏赐,琳琅本来不敢——皇上
顾念旧谊,是性情中人,所以琳琅有不情之请……”说到这里,又停下来,皇帝只道:“
你一向识大体,虽是不情之请,必有你的道理,先说来我听听,只有一样——后宫不许干
政。”
  她道:“琳琅不敢。”将芸初之事略略说了,道:“本不该以私谊情弊,只求万岁爷
给荣主子一个面子。芸初虽是私相传递,也只是将攒下的月俸和主子的赏赐,托了侍卫送
去家中孝敬母亲,万岁爷以诚孝治天下,姑念她是初犯,且又是大节下……”皇帝朦胧欲
睡,说:“这是后宫的事,按例归佟贵妃处置,你别去趟这中间的混水。”琳琅见他声音
渐低,未敢再说,只轻轻叹了口气,翻身向内。

27
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08:38
27、白璧青蝇
  因连日命妇入朝,宫中自然是十分热闹。这一日是初五,佟贵妃一连数日,忙着节下
诸事,到了此日,方才稍稍消停下来。宫女正侍候她吃燕窝粥,忽听小太监满面笑容的来
禀报:“主子,万岁爷瞧主子来了。”
  皇帝穿着年下吉服,身后只跟了随侍的太监,进得暖阁来见佟贵妃正欲下炕行礼,便
道:“朕不过过来瞧瞧你,你且歪着就是了,这几日必然累着了。”佟贵妃到底还是行了
接驾的礼,方含笑道:“谢万岁爷惦记,臣妾身上好多了。”皇帝便在炕上坐了,又命佟
贵妃坐了,皇帝因见炕围上贴的消寒图,道:“如今是七九天里了,待出了九,时气暖和
,定然就大好了。”佟贵妃道:“万岁爷金口吉言,臣妾……”说到这里,连忙背转脸去
,轻轻咳嗽,一旁的宫女忙上来替她轻轻拍着背。
  皇帝听她咳喘不己,心中微微怜惜。道:“你要好好将养才是,六宫里的事,可以叫
惠嫔、德嫔帮衬着些。”随手接了宫女奉上的茶,佟贵妃亦用了一口奶子,那喘咳渐渐缓
过来,皇帝道:“朕想过了,慎刑司里还关着的宫女太监,尽都放了吧。大节下的,他们
虽犯了错,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罚他们几个月的月钱银子也就罢了。也算为太皇太后、皇
太后、还有你积一积福。”
  佟贵妃忙道:“谢万岁爷。”迟疑了一下,却道:“有桩事情,本想过了年再回万岁
爷,既然这会子讲到开赦宫女太监——宜主子宫里的一名宫女,与神武门侍卫私相传递,
本也算不得大事,但牵涉到御前的人,臣妾不敢擅专。”
  皇帝问:“牵涉到御前的谁?”
  佟贵妃道:“那名宫女,欲托人传递事物给一名二等虾。”二等虾即是二等侍卫,皇
帝素来厌恶私相递受,道:“竟是二等侍卫也这样轻狂,枉朕平日里看重他们。是谁这样
不稳重?”佟贵妃微微一怔,道:“是明珠明大人的长公子,纳兰大人。”
  皇帝倒想不到竟是纳兰容若,心下微恼,只觉纳兰枉负自己厚待,不由觉得大失所望
。佟贵妃低声道:“臣妾素来听人说纳兰大人丰姿英发,少年博才,想必为后宫宫人仰慕
,以至有情弊之事。”皇帝忆及去年春上行围保定时,夜闻箫声,纳兰虽极力自持,神色
间却不觉流露向往之色,看来此人虽然博学,却亦是博情。只淡淡的道:“年少风流,也
是难免。”顿了一顿,道:“朕听荣嫔说,那宫女只是传递俸银出宫,没想到其中还有私
情。”
  佟贵妃微有讶色,道:“那宫女——”欲语又止,皇帝道:“难道还有什么妨碍不成
?但说就是了。”佟贵妃道:“是,那宫女招认,她亦是受人所托,并不是她本人事主,
至于是受何人所托,她却缄口不言。年下未便用刑,臣妾原打算待过几日审问明白,再向
万岁爷回话。”皇帝听她说话吞吞吐吐,心中大疑,只问:“她受人所托,传递什么出宫
?”佟贵妃见他终究问及,只得道:“她受何人所托,臣妾还没有问出来。至于传递的东
西——万岁爷瞧了就明白了。”叫过贴身的宫女,叮嘱她去取来。
  却是一方帕子,并一双白玉同心连环。那双白玉同心连环质地寻常,瞧不出任何端倪
,那方帕子极是素净,虽是寻常白绢裁纫,但用月白色玲珑锁边,针脚细密,淡缃色丝线
绣出四合如意云纹。佟贵妃见皇帝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眼睛直直望着那方帕子,她与皇
帝相距极近,瞧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下害怕,叫了声:“万岁爷。”
  皇帝瞧了她一眼,那目光凛冽如九玄冰雪,她心里一寒,勉强笑道:“请皇上示下。
”皇帝良久不语,她心下窘迫,嗫嚅道:“臣妾……”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倒是和缓如常
:“这两样东西交给朕,这件事朕亲自处置。你精神不济,先歇着吧。”便站起身来,佟
贵妃忙行礼送驾。
  皇帝回到乾清宫,画珠上来侍候换衣裳,只觉皇帝手掌冰冷,忙道:“万岁爷是不是
觉着冷,要不加上那件玄狐端罩?”皇帝摇一摇头,问:“琳琅呢?”李德全一路上担心
,到了此时,越发心惊肉跳,忙道:“奴才叫人去传。”
  琳琅却已经来了,先奉了茶,见皇帝神色不豫的挥一挥手,是命众人皆下去的意思。
那李德全飞快的使个眼色,只不明白他的意思,稍一迟疑,果然听到皇帝道:“你留下来
。”她便垂手静侍,见皇帝端坐案后,直直的瞧着自己,不知为何不自在起来,低声道:
“万岁爷去瞧佟主子,佟主子还好吧?”
  皇帝并不答话,琳琅只觉他眉宇间竟是无尽寂廖与落寞,心下微微害怕,皇帝淡淡的
道:“朕心里烦,你叫他们去传西洋传教士来陪朕说话。”琳琅却再也难以想到中间的来
龙去脉,道:“这会子宫门快下钥了,万岁爷上次不是说乐可安神么?若是万岁爷不嫌,
奴才吹段箫来给万岁爷听。”
  皇帝只觉有微微的眩晕,近在咫尺的芙蓉秀面,竟然不能再相视。本只是半信半疑,
此时听了这句话,却已经隐隐猜到什么似的,声音又冷又涩:“你会吹箫?”她道:“原
先学过一点。”皇帝点一点头,淡然道:“好,你取箫来,让朕听一听。”琳琅只觉皇帝
今日十分不快,只以为是在佟贵妃处回来,必是佟贵妃病情不好。未及多想,只想着且让
他宽心。回房取了箫来御前,见皇帝仍是端坐在原处,竟是纹丝未动。见她进来,倒是笑
了一笑。她便微笑问:“万岁爷想听什么呢?”
  皇帝眉头微微一蹙,旋即道:“《小重山》。”她本想年下大节,此调不吉,但见皇
帝面色凝淡,未敢多言,只竖起箫管,细细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惊破一瓯春……惊破一瓯春……皇帝心中思潮起伏,本有最后三分怀疑,却也销匿怠
尽。心中只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四个字翻来覆去,直如千钧重,沉甸甸的压在心
头,目光扫过面前御案,案上笔墨纸砚,诸色齐备,笔架上悬着一管管紫毫,珐琅笔杆,
尾端包金,嵌以金丝为字,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黄袱,刀纸上压着前朝辗玉名家陆子岗的翠
玉纸镇,砚床外紫檀刻金……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心中却只是翻来覆去的想,原来
如此,原来如此……
  琳琅吹完了这套曲子,停箫望向皇帝,他却亦正望着她,那目光却是虚的,仿佛穿透
了她,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她素来未见过皇帝有此等神情,心中不安,皇帝却突兀开
口,道:“把你的箫拿来让朕瞧瞧。”她只得走至案前,将箫奉与皇帝,皇帝见那箫管寻
常,却握以手中,怔怔出神。又过了良久,方问:“上次你说,你的父亲是阿布鼐?”见
她答是,又问:“如朕没有记错,你与明珠家是姻戚?”琳琅未知他如何问到此话,心下
微异,答:“奴才的母亲,是明大人的堂妹。”皇帝嗯了一声,道:“那末你说自幼寄人
篱下,便是在明珠府中长大了?”琳琅心中疑惑渐起,只答:“奴才确是在外祖家长大。

  皇帝心中一片冰冷,最后一句话,却也是再不必问了。那一种痛苦恼悔,便如万箭相
攒,绞入五脏深处。过了片刻,方才冷冷道:“那日你求了朕一件事,朕假若不答应你,
你待如何?”琳琅心中如一团乱麻,只抓不住头绪,皇帝数日皆未曾提及此事,自己本已
经绝了念头,此时一问,不知意欲如何,但事关芸初,一转念便大着胆子答:“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奴才尽力而为,若求不得天恩高厚,亦是无可奈何。”
  皇帝又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晒:“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好……这句话……甚好…
…”琳琅见他虽是笑着,眼中却殊无欢喜之意,心中不禁突得一跳。便在此时,李四保在
外头磕头,叫了声“请万岁爷示下。”皇帝答应了一声,李四保捧了大银盘进来。他偏过
头去,手指从绿头签上抚过,每一块牌子,幽碧湛青的漆色,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用墨
漆写了各宫所有的妃嫔名号,整整齐齐排列在大银盘里。身旁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
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他猛然扬手就将盘子“轰”一声掀到了地上,绿头签牌啪啪落了满地,吓得李四保打
个哆嗦,连连碰头却不敢作声。暖阁外头太监宫女见了这情形,早呼啦啦跪了一地。
  她也连忙跪下去,人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殿中只是一片死寂。只听那只大银盘落在
地上,“嗡嗡嗡……”响着,越转愈慢,渐响渐低,终究无声无息,静静的在她的足边。
她悄悄捡起那只银盘,却不想一只手斜剌里过来握住她手腕,那腕上覆着明黄团福暗纹袖
,她只觉得身子一轻,不由自主站起来。目光低垂,只望着他腰际的明黄色佩带,金圆版
嵌珊瑚,月白吩、金嵌松石套襁、珐琅鞘刀、燧、平金绣荷包……荷包流苏上坠着细小精
巧的银铃……他却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他直直望着她,眼中似是无波无浪的平静,最
深处却闪过转瞬即逝的痛楚:“你不过仗着朕喜欢你!”

28
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09:10
28、那待分明
  只听咣啷一声,那白玉连环掷在她面前地上,碎成四分五裂,玉屑狼籍。那帕子乃是
薄绢,质地轻密,兀自缓缓飞落。他眼中似有隐约的森冷寒意:“朕以赤诚之心待你,你
却是这样待朕。”她此时方镇静下来,轻声道:“琳琅不明白。”皇帝道:“你巴巴儿替
那宫女求情,怨不得她回护你,虽物证俱在,至今不肯招认是替你私相传递。”
  琳琅瞧见那帕子,心下已自惊惧,道:“这帕子虽是琳琅的,琳琅并没有让她私相传
递给任何人,至于这连环,琳琅更是从未见过此物。琳琅虽愚笨,却断不会冒犯宫规,请
万岁爷明鉴。” 抬起眼来望着他,皇帝只觉她眸子黑白分明,清冽如水,直如能望见人心
底去,心头浮躁之意稍稍平复,淡然道:“你且起来说话,个中缘由,待将那宫女审问明
白,自会分明。”顿了顿方道:“朕亦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只跪在那里,道:“那宫女一直与琳琅情同姐妹,这方帕子,便是琳琅与她换帕结
交时交给她的,琳琅一时顾念旧谊,才斗胆替她向万岁爷求情,不想反受人陷害,事既已
至此,可否让琳琅与芸初当面对质,实情如何还请皇上明察。”他慢慢道:“我信你,不
会这样糊涂。朕定然彻查此事。”她只见他眼底冽凛一闪:“你与容若除了中表之亲,是
否还有他念。”琳琅万万未想到他此时突然提及纳兰,心下惊惶莫名,情不自禁便是微微
一瑟。皇帝在灯下瞧着分明,琳琅见他目光如冰雪寒彻,不由惶然惊恐,心中却是一片模
糊,一刹那转了几千几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只怔怔的瞧着皇帝。
  皇帝久久不说话,殿中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静得似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突兀
开口,声调却是缓然:“你不能瞒我……”话锋一转:“也必瞒不过朕。”她心下早就纠
葛如乱麻,却是极力忍泪,只低声道:“奴才不敢。”他心中如油煎火沸,终究只淡然道
:“如今我只问你,是否与纳兰性德确无情弊。”目不转睛的瞧着她,但见她耳上的小小
阑珠坠子,让灯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颈中,小小两芒幽暗凝伫,她却如石人一样僵在那里。
只听窗外隐约的风声,那样遥远。那西洋自鸣钟嚓嚓的走针,那样细小的声音,听在他耳
中,却是惊心动魄。嚓的每响过一声,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
,直沉到万丈深渊里去,只像是永远也落不到底的深渊。
  她声音低微:“自从入宫后,琳琅与他绝无私自相与。”
  他终究是转过脸去,如锐刺尖刀在心上剜去,少年那一次行围,误被自己的佩刀所伤
,刀极锋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觉,待得缓慢的钝痛泛上来,瞬间迸发竟连呼吸亦是椎
心刺骨。只生了悔,不如不问,不如不问。亲耳听着,还不如不问,绝无私自相与——那
一段过往,自是不必再问——却原来错了,从头就错了。两情缱绻的是她与旁人,青梅竹
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却原来都错了。自己却是从头就错了。
  她只是跪在那里,皇帝只瞧着她,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仿
佛只是想从她身上瞧见别的什么,那目光里竟似是沉沦的痛楚,夹着奇异的哀伤。她知是
瞒不过,但总归是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八岁御极,十六岁铲除权臣,弱冠之龄出兵
平叛,不过七八年间,三藩俱是大势已去——她如何瞒得过他,心中只剩了最后的凄凉。
他是圣君,叫这身份拘住了,他便不会苛待她,亦不会苛待纳兰,她终归是瞒不过,他终
归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问话,她竟未能觉察其间的微妙,但只几句问话,他便知悉了
来龙去脉,他向来如此,以睿智临朝,臣工俱服,何况她这样渺弱的女子。
  过了良久,只听那西洋自鸣钟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动了一下,梦呓一样暗哑低声:
“竟然如此……”只说了这四个字,唇角微微上扬,竟似是笑了。她唯有道:“琳琅罔负
圣恩,请皇上处置。”他重新注目于她,目光中只是无波无浪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终
于唤了李德全进来,声调已经是如常的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涟漪:“传旨,阿布鼐之女
卫氏,容工德淑,予册答应之位。”
  李德全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宫门已经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内务府
传万岁爷的恩旨。”见琳琅仍旧怔怔的跪在当地,便低声道:“卫答应,皇上的恩旨,应
当谢恩。”她此时方似回过神来,木然磕下头去:“琳琅谢皇上隆恩。”规规矩矩行了三
跪九叩的大礼。视线所及,只是他一角明黄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缀米珠与
珊瑚珠,万字不到头的花样,取万寿无疆的吉利口采。万字不到头……一个个的扭花,直
叫人觉得微微眼晕,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光根本没有再望她,只淡然瞧着那鎏金错银的紫铜熏笼,声音里透着无可抑
制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儿也不必来谢恩了。”她无声无息的再请了
个安,方却行而退,皇帝仍是纹丝不动盘膝坐在那里,他性子镇定安详,叫起听政或是批
折读书,常常这样一坐数个时辰,依旧端端正正,毫不走样。眼角的余光里,小太监打起
帘子,她莲青色的身影一闪,却是再也瞧不见了。
  李德全办事自是妥贴,第二日去传了旨回来,便着人帮忙琳琅挪往西六宫。乾清宫的
众宫人纷纷来向她道喜,画珠笑逐颜开的说:“昨儿万岁爷发了那样大的脾气,没想到今
儿就有恩旨下来。”连声的道恭喜,琳琅脸上笑着,只是怔仲不宁的瞧着替自己收拾东西
的宫女太监。正在此时远远听见隐约的掌声,却是御驾回宫的信号。当差的宫女太监连忙
散了,画珠当着差事,也匆匆去了。屋里顿时只剩了李德全差来的两名小太监,琳琅见收
拾的差不多了,便又最后拣点一番,他们二人抱了箱笼铺盖,随着琳琅自西边小角门里出
去。方出了角门,只听见远处敬事房太监“吃……吃”的喝道之声,顺着那长长的宫墙望
去,远远望见前呼后拥簇着皇帝的明黄暖轿,径直进了垂花门。她早领了旨意今日不必面
见谢恩,此时遥相望见御驾,轻轻叹了口气,那两名太监本已走出数丈开外,远远候在那
里,她掉转头忙加紧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正月里政务甚少,唯蜀中用兵正在紧要。皇帝看完了赵良栋所上的折子——奏对川中
诸军部署方略,洋洋洒洒足足有万言。头低的久了,昏沉沉有几分难受,随口便唤:“琳
琅。”却是芳景答应着:“万岁爷要什么?”他略略一怔,方才道:“去沏碗酽茶来。”
芳景答应着去了,他目光无意垂下,腰际所佩的金嵌松石套襁,襁外结着金珠线黑丝络,
却还是那日琳琅打的络子,密如丝网,千千相结。四下里静悄悄的,暖阁中似乎氤氲着熟
悉的幽香。他忽然生了烦躁,随手取下套襁,撂给李德全:“赏你了。”李德全诚惶诚恐
忙请了个安:“谢万岁爷赏,奴才无功不敢受。”皇帝心中正不耐,只随手往他怀中一掷
,李德全手忙脚乱的接在手中。只听皇帝道:“这暖阁里气味不好,叫人好生用焚香熏一
熏。起驾,朕去瞧佟贵妃。”

29
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11:32
本章回目------纳兰容若《生查子》
  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总是别时情,那待分明语。
  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29、肯把离情
  佟贵妃因操持过年的诸项杂事,未免失之调养。挣扎过了元宵节,终究是不支。六宫
里的事只得委了安嫔与德嫔。那德嫔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后宫之中,竟有一大半的事
是安嫔在拿着主意。
  这日安嫔与德嫔俱在承乾宫听各处总管回奏,说完了正事,安嫔便叫宫女:“去将荣
主子送的茶叶取来,请德主子尝尝。”德嫔笑道:“你这里的茶点倒精致。”安嫔道:“
这些个都是佟贵妃打发人送来的,我专留着给妹妹也尝尝呢。”
  当下大家喝茶吃点心,说些六宫中的闲话,德嫔忽想起一事来,道:“昨儿我去给太
后请安,遇上个生面孔,说是新册的答应,倒是好齐整的模样,不知为何惹恼了太后,罚
她在廊下跪着呢。大正月里,天寒地冻,又是老北风头上,待我请了安出来,瞧着她还跪
在那里。”安嫔不由将嘴一撇,说:“还能有谁,就是原先闹得翻天覆地的那个琳琅。万
岁爷为了她,发过好大的脾气,听说连牌子都掀了。如今好歹是撂下了。”
  德嫔听着糊涂,道:“我可闹不懂了,既然给了她位份,怎么反说是撂下了。”安嫔
却是想起来便觉得心里痛快,只哧哧的一笑,道:“说是给了答应位份,这些日子来,一
次也没翻过她的牌子,可不是撂下了?”又道:“也怪她原先行事轻狂,太后总瞧她不入
眼,不甚喜欢她。”
  德嫔叹道:“听着也是怪可怜的。”安嫔道:“妹妹总是一味心太软,所以才觉得她
可怜。叫我说,她是活该,早先想着方儿狐魅惑主,现在有这下场,还算便宜了她。”德
嫔是个厚道人,听她说的刻薄,心中不以为然,便讲些旁的闲话来。又坐了片刻,方起身
回自己宫里去。
  安嫔送了她出去,回来方对自己的贴身宫女笑道:“这真是个老实人,你别说,万岁
爷还一直夸她淳厚,当得起一个‘德’字。”那宫女陪笑道:“这宫里,凭谁再伶俐,也
伶俐不过主子您。先前您就说了,这琳琅是时辰未到,等到了时辰,自然有人收拾,果然
不错。”安嫔道:“万岁爷只不声不响将那芸初开释了,就算揭过不提。依我看这招棋行
得虽险,倒是有惊无险。这背后的人,才真正是厉害。”
  那宫女笑道:“就不知是谁替主子出了这口恶气。”安嫔笑道:“凭她是谁,反正这
会子大家都痛快,且又牵涉不到咱们,不像上次扳指的事,叫咱们无端端替人背黑锅,今
儿提起来我还觉得憋屈,都是那丫头害的!”又慢慢一笑:“如今可好了,总算叫那丫头
落下了,等过几日万岁爷出宫去了巩华,那才叫好戏在后头。”
  壬子日銮驾出京,驻跸巩华城行宫,遣内大臣赐奠昭勋公图赖墓。这日天气晴好,皇
帝在行宫中用过晚膳,带了近侍的太监,信步踱出殿外。方至南墙根下,只听一片喧哗呼
喝之声,皇帝不由止住脚步,问:“那是在做什么?”李德全忙叫人去问了,回奏道:“
回万岁爷的话,是御前侍卫们在校射。”皇帝听了,便径直往校场上走去,御前侍卫们远
远瞧见前呼后拥的御驾,早呼啦啦跪了一地。皇帝见当先跪着的一人,着二品侍卫服色,
盔甲之下一张脸庞甚是俊秀,正是纳兰容若。皇帝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往下一沉,却淡然道
:“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皇帝望了一眼数十步开外的鹄子,道:“容若,你射给朕瞧瞧。”容
若应了声“是”,拈箭搭弓,屏息静气,一箭正中红心,一众同袍都不由自主叫了声好。
皇帝脸上却瞧不出是什么神色,只吩咐:“取朕的弓箭来。”
  皇帝的御弓,弓身以朱漆缠金线,以白犀为角,弦施上用明胶,弹韧柔紧。此弓有十
五引力,比寻常弓箭要略重,皇帝接过李德全递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将弓开满如一
轮圆月,缓缓瞄准鹄心。众人屏住呼吸,只见皇帝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凝狞笑,却
是转瞬即逝,众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无人曾留意。弓弦“嘣”的一声,皇帝一箭已
经脱弦射出。
  只听羽箭破空之势凌利,竟发出尖啸之音,只听“啪”一声,却紧接着又是嗒嗒两声
轻微爆响,却原来皇帝这一箭竟是生生劈破纳兰的箭尾,贯穿箭身而入,将纳兰的箭劈爆
成三簇,仍旧透入鹄子极深,正正钉在红心中央,箭尾白翎兀自颤抖不停。
  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才轰然一声喝采如雷。
  纳兰亦脱口叫了声好,正巧皇帝的目光扫过来,只觉如冰雪寒彻,心下顿时一激灵。
抬头再瞧时,几疑适才只是自己眼花,皇帝神色如常,道:“这几日没动过弓箭,倒还没
撂下。”缓缓说道:“咱们大清乃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万里,素重骑射。”淡然望了他一
眼,道:“容若,你去替朕掌管上驷院。”纳兰一怔,只得磕头应了一声“是”。以侍卫
司上驷院之职,名义虽是升迁,但自此却要往郊外牧马,远离禁中御前。皇帝待他素来亲
厚,纳兰此时亦未作他想。
  便在此时,忽远远见着一骑,自侧门直入,遥遥望见御驾的九曲黄柄大伞,马上的人
连忙勒马滚下鞍鞯,一口气奔过来,数丈开外方跪下行见驾的大礼,气吁吁的道:“奴才
给万岁爷请安。”皇帝方认出是太皇太后跟前的总管太监崔邦吉,时值正月,天气寒冷,
竟然是满头大汗,想是从京城一骑狂奔至此,皇帝心下不由一沉,问:“太皇太后万福金
安?”崔邦吉答:“太皇太后圣躬安。”皇帝这才不觉松了口气,却听那崔邦吉道:“太
皇太后打发奴才来禀报万岁爷,卫主子出事了。”
  皇帝不由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是琳琅。口气不由淡淡的:“她能出什么事?小小
一个答应,竟惊动了太皇太后打发你赶来。”
  崔邦吉重重磕了个头,道:“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小产了。”言犹未落,只听“啪
”的一声,却是皇帝手中的御弓落在了地上,犹若未闻,只问:“你说什么?”崔邦吉只
得又说了一遍,见皇帝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苍白的没一丝血色,蓦得回过头去:“朕的
马呢?”李德全见他连眼里都透出血丝来,心下也乱了方寸,忙着人去牵出马来,待见皇
帝认蹬上马,方吓得抱住皇帝的腿:“万岁爷,万万使不得,总得知会了扈驾的大营沿途
关防,方才好起驾。”皇帝只淡然低喝一声:“滚开。”见他死命的不肯松手,回手就是
重重一鞭抽在他手上,他手上巨痛难当,本能的一松手,皇帝已经纵马驰出。
  李德全又惊又怕,大声呼喝命人去禀报扈驾的领侍卫内大臣,御前侍卫总管闻得有变
,正巧赶到,忙领着人快马加鞭,先自追上去,谏阻不了皇帝,数十骑人马只得紧紧相随
,一路向京中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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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tp 发表于 2009-9-4 09:11:52
 至京城城外九门已闭,御前侍卫总管出示关防,命启匙开了城门,扈驾的骁骑营、前
锋营大队人马此时方才赶到,簇拥了御驾快马驰入九城,只闻蹄声隆隆,响动雷动,皇帝
心下却是一片空白,眼际万家灯火如直天上群星,扑面而至,街市间正在匆忙的关防宵禁
,只闻沿街商肆皆是“扑扑”关门上铺板的声音,那马驰骋甚疾,一晃而过,远远望见禁
城的红墙高耸,已经可以见着神武门城楼上明亮的灯火。
  大驾由神武门返回禁中,虽不合规矩,领侍卫内大臣亦只得从权。待御驾进了内城,
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外臣不能入内宫,在顺贞门外便跪安辞出,皇帝只带了近侍返回
内宫,换乘舆轿,前往慈宁宫去。
  太皇太后听到皇帝回宫,略略一愕,只怔仲了半晌,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对身侧的人
道:“苏茉尔,没想到太平无事了这么些年,咱们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苏茉尔默然无语,太皇太后声音里却不由透出几分微凉之意:“顺治十四年,董鄂氏
所出皇四子,世祖竟称‘朕之第一子也’,未己夭折,竟追封和硕荣亲王。”
  苏茉尔道:“太皇太后望安,皇上英明果毅,必不至如斯。”
  太皇太后沉默半晌,嘿了一声,道:“但愿如此罢。”只听门外轻轻的击掌声,太监
进来回话:“启禀太皇太后,万岁爷回来了。”
  皇帝还未及换衣裳,依旧是一身蓝色团福的缺襟行袍,只领口袖口露出紫貂柔软油亮
的锋毛,略有风尘行色,眉宇间倒似是镇定自若,先行下礼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太
皇太后亲手搀了他起来,牵着他的手凝视着,过了片刻心疼的道:“瞧这额头上的汗,看
回头让风吹着招了凉。”苏茉尔早亲自去拧了热手巾把子递上来,太皇太后瞧着皇帝拭去
额上细密的汗珠,方才淡然问道:“听说你是骑马回来的?”
  皇帝有些吃力,叫了一声:“皇祖母。”太皇太后眼里却只有淡淡的冷凝:“我瞧当
日在奉先殿里、列祖列宗面前,对着我发下的誓言,你竟是忘了个干干净净!”语气已然
凛冽:“竟然甩开大驾,以万乘之尊轻骑简从驰返数十里,途中万一有闪失,你将置自己
于何地?将置祖宗基业于何地?难道为了一个女人,你连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大清的天
下都不要了吗?”
  皇帝早就跪下去,默然低首不语。苏茉尔悄声道:“太皇太后,您就饶过他这遭吧。
皇上也是一时着急,方才没想的十分周全,您多少给他留些颜面。”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
气:“行事怎能这样轻率?若是让言官们知道,递个折子上来,我看你怎么才好善罢干休
。”
  皇帝听她语气渐缓,低声道:“玄烨知道错了。”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口气,苏茉尔便
道:“外头那样冷,万岁爷骑马跑了几十里路,再这么跪着……”太皇太后道:“你少替
他描摹,就他今天这样轻浮的行止,依着我,就该打发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灵前跪一
夜。”苏茉尔笑道:“您打发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罢了,只是改日若叫几位小阿哥知道,
万岁爷还怎么教训他们?”一提及几位重孙,太皇太后果然稍稍解颐,说:“起来罢,平
日见他教训儿子,几个阿哥见着跟避猫鼠似的。”可那笑容只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
“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御医说才只两个来月,唉……”皇帝刚刚站起来,灯下
映着脸色没一丝血色,太皇太后道:“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涂,有了身子都不知道,还
帮着太后宫里挪腾重物,最后闪了腰——你皇额娘这会子,也懊恼后悔的不得了,适才来
向我请罪,方叫我劝回去了,你可不许再惹你皇额娘伤心了。”
  皇帝轻轻咬一咬牙,过了片刻,方低声答:“是。”太皇太后点一点头,温言道:“
琳琅还年轻,你们的日子长远着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个有福泽的样子,将来必也是多子
多福。这回的事情,你不要太难过。”顺手捋下自己腕上笼着的佛珠:“将这个给琳琅,
叫她好生养着,不要胡思乱想,佛祖必会保佑她的。”
  那串佛珠素来为太皇太后随身之物,皇帝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礼:“谢皇祖母
。”道:“夜深了,请皇祖母早些安置。”太皇太后知道他此时恨不得胁生双翼,点点头
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着,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也就是孝顺我这个皇祖母了。”
  皇帝自慈宁宫出来,李德全方才领着近侍的太监赶到。十余人都是气息未均,皇帝见
着李德全,只问:“怎么回事?”李德全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问,所以甫一进顺贞门
,就打发人去寻了知情的人询问,此时低低的答:“回万岁爷的话,说是卫主子去给太后
请安,可巧敬事房的魏总管进给太后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太后正欢喜的不得了,那狗
认生,却从暖阁里跑出来,卫主子正进来没留神,踢碰上那狗了。太后恼了,以为卫主子
是存心,便要传胫杖,亏得德主子在旁边帮忙求了句饶,太后便罚卫主子去廊下跪着。跪
了两个时辰后,卫主子发昏倒在地下,眼瞧着卫主子下红不止,太后这才命人去传御医。

  李德全说完,偷觑皇帝的脸色,迷茫的夜色里看不清楚,只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
暗火苗,在暗夜里也似要噼叭飞溅开来。李德全在御前当差已颇有年头,却从未见过皇帝
有这样的神色,心里打个哆嗦。过了半晌,方听见皇帝似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起驾
。”一众人簇拥了皇帝的暖轿,径直往西六宫去。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语,直至下了暖轿,李德全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爷,奴
才求万岁爷——有什么话,只管打发奴才进去传。”皇帝不理他,径直进了垂华门,李德
全亦步亦趋的紧紧相随,连声哀求:“万岁爷,万岁爷,祖宗规矩,圣驾忌讳。您到了这
院子里,卫主子知道,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见皇帝并不停步,心中叫苦不迭,两名御
医、敬事房的总管并些太监宫女,早就迎出来了,黑压压跪了一地。见皇帝步履急促已踏
上台阶,敬事房总管魏长安只得磕了一个头,硬着头皮道:“万岁爷,祖宗规矩,您这会
子不能进去。”
  皇帝目光冷凝,只瞧着那紧闭着门窗,道:“让开。”
  魏长安重重磕了一个头,道:“万岁爷,奴才不敢。您这会子要是进去,太后非要了
奴才的脑袋不可。只求万岁爷饶奴才一条狗命。”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举起一脚便向魏
长安胸口重重踹出,只踹得他闷哼一声,向后重重摔倒,后脑勺磕在那阶沿上,暗红的血
缓缓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挣扎爬不起来。余下的人早吓得呆了,皇帝举手便
去推门,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抢上来抱住皇帝的腿:“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求您替卫
主子想想——奴才求万岁爷三思,这会子坏了规矩是小,要是叫人知道,不更拿卫主子作
筏子?”他情急之下说得露骨直白,皇帝一怔,手终于缓缓垂下来。李德全低声道:“万
岁爷有什么话,让奴才进去传就是了。”  
  皇帝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我有什么话……”瞧着那紧闭的门扇,
镂花朱漆填金,本是极艳丽热闹的颜色,在沉沉夜色里却是殷暗发紫,像是凝伫了的鲜血
,映在眼里触目刺心。只隔着这样一扇门,里面却是寂无声息,寂静的叫人心里发慌,恍
惚里面并没有人。他心里似乎生出绝望的害怕来,心里只翻来覆去的想,有什么话……要
对她说什么话……自己却有什么话……便如乱刀绞着五腑六脏,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种前
所未有的惊惧,背心里竟虚虚的生出微凉的冷汗来。
  屋里并不宽敞,一明一进的屋子,本是与另一位答应同住,此时出了这样的事,方仓
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驾了,只余了慈宁宫先前差来的一名宫女留在屋里照料
。那宫女起先听外面磕头声说话声不断,此时却突兀的安静下来。
  正不解时,忽听炕上的琳琅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忙俯近身子,低声唤道:“主子,是
要什么?”琳琅却是在痛楚的昏迷里,毫无意识的又呻吟了一声,大颗的眼泪却顺着眼角
直渗到鬓角中去。那宫女手中一条手巾,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泪,早浸得湿透了,心
下可怜,轻声道:“主子,万岁爷瞧主子来了——规矩不让进来,这会子他在外面呢。”

  琳琅只蹙着眉,也不知听见没有,那眼泪依旧像断线了珠子似的往下掉着。
  李德全见皇帝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直如失了魂一样,心里又慌又怕。过了良久,皇
帝方才低声对他道:“你进去,只告诉她说我来了。”顿了一顿,道:“还有,太皇太后
赏了这个给她。” 将太皇太后所赐的那串佛珠交给李德全,李德全磕了一个头,推门进去
。不过片刻即退了出来:“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这会子还没有醒过来,奴才传了太皇太
后与万岁爷的旨意,也不知主子听到没有。主子只是在淌眼泪。”皇帝听了最后一句,心
如刀割,他心急如焚驰马狂奔回来,盛怒之下惊痛悔愤交加,且已是四个时辰滴水未进,
此时竟似脚下虚浮,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见院子里的人都直挺挺跪着,四下里一
片死寂,唯有夜风吹过,呜咽有声。那魏长安呻吟了两声,皇帝蓦得回过头来,声音里透
着森冷的寒意:“来人,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下去!狠狠的打!”
  忙有人上来架了魏长安下去,慎刑司的太监没有法子,上来悄声问李德全:“李谙达
,万岁爷这么说,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李德全不由将足一顿,低声斥道:“糊涂!既没说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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