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欧很悲观,他说,现在和今后出现的各种混乱,都将是检测不同国家管理不同体系的能力。这一切也都将成为对社会和对自己的考验。图/视觉中国
2018年岁尾,各种圣诞节的装饰物在不同住家的窗户后,在大小不同的街道上,在高矮不同的建筑物中彼此呼应,迎新年的氛围也在酝酿,但华尔街顶级基金管理人瑞·达利欧(Ray Dalio)却被悲观的情绪包围着。
在经济上、政治上和国际关系上,都没有让人振奋的前景。
2018年全球经济都被遮在衰退的阴影下,中国和欧洲面临经济增长放缓的困扰,美国经济一枝独秀,但在强劲增长中狂飙了一两年的美国经济,也面临着增长放缓的命运,毕竟美国经济已步入了扩张周期靠近尾部的位置。
2017年美国股市上涨,被解读为是对2018年强劲的企业利润增速的提前消化,这一增幅整体可能超过20%。可惜,美股的狂欢未能在2018年持续下去,尤其在2018年最后一个季度,股市断崖式下跌时有发生。
2018年12月,追踪小盘股表现的罗素2000指数跌入熊市。12月中旬,美股三大指数自2016年3月以来首次集体收跌陷入技术位盘整区间。经济学家们普遍预期美国股市将迎来大萧条以来最糟糕的12月。
2018年12月18日,美国股市大幅收跌,三大股指跌幅均超过2%。道琼斯指数下挫逾500点,标普指数创2018年最低收盘水平。与此相对应的,是市场对通胀和增长预期的消退。在美国,通俄门的调查进入深水区,特朗普政府内部更多的人事变动,政治不确定因素困扰着投资者。美联储陷入了加息的两难境地,金融市场血雨腥风,但从经济数据上看,进一步收紧政策更显得恰如其分——美国经济在2018年前三个季度持续增长,这使当前的扩张期有望成为史上持续最久的扩张期。
英国与欧盟的未来关系仍然混乱,此时正逢英国脱欧百日倒计时已然开始,各方分歧如此之大,各种英国可能无协议脱欧的警告声四处蔓延。英国脱欧如何演绎,能否平稳过渡都变成未知数。
所有这些不确定性引发了人们深度的担忧。美国经济何处去?美国何处去?中美何处去?达利欧无疑是所有这些重大问题最权威的解读者之一。
过去的20多年中,桥水基金创造了超过20%的年平均投资回报率,累计盈利450亿美元,远超史上所有对冲基金,同时他也是深耕中国市场超过30年的西方投资者,是第一批改革开放时来到中国的外国人,帮助中国发展资本市场。他每年平均来中国两次,见证了中国的发展,认为中国市场的发展和对经济的管理是全世界最大的奇迹之一。
达利欧是个讲周期的人,2018年12月7日,《财经》记者在纽约采访达利欧时,他表示,从历史周期、经济周期、债务周期等他进行研判的依据出发,如果看一看大周期,过去数年,美国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提供各种各样的流动性,从减免税、到央行购买资产、到降低利率,以各种形式进行大手笔刺激经济,现在可以说所有能用的手段都已达到顶峰了。
在达利欧看来,现在我们所处的周期与1935年到1940年间的历史最为类似:巨大的债务危机之下,缓解债务危机使利率为零,又产生一个大债务危机。这是2007年至2009年重演1929年至1932年的历史。在这两种情况下,美联储都必须印钞并购买大量金融资产,从而导致金融资产价格上涨,经济有了改善,但也扩大了贫富差距。因此,今天的贫富差距与当时存在的贫富差距非常相似。巨大的财富差异催生了民粹主义。
桥水基金创建的衡量全球冲突的指标(Populism Index,民粹主义指数)在12月中旬已处于二战以来的最高点。这一衡量冲突的指标,用各种方式衡量不同的冲突——冲突指标高企意味着将出现更多的内部冲突、更多的两极冲突。更多的国家内部冲突,也包括更多的国家间冲突。
达利欧说,中国是全世界有巨大能量的强国之一,世界是一个比较小的地方,有时候可能觉得容不下两个大国,肯定会有摩擦和冲突的。不只贸易的竞争,在其他方面尤其是技术方面的竞争尤为重要。从全球发展史的角度,可以看到技术是个非常重要的元素。荷兰从一个非常小的国家一跃而成为全世界的贸易帝国,就是因为他们利用了当时的技术造船,用技术造环游全世界的船只,并以此造就了一个很大的帝国。在全世界很多国家间都存在竞争,现在的问题在于如何共处。
美国和中国看待同一个概念是不同的。美国是一个以个人为单位组成的国家,个人主义的竞争关系,形成了一种自下而上的运行方式。中国以家庭为单位,中文的“国家”既有国也有家。中国以“家”为单位,形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运行方式,它影响到了所有做事的原则。这是两种不同形式的社会,有两种不同的看法。这证明现在的时代确实存在文化的差异带来的问题。在美国如此,在中美关系上也如此。
采访快结束时,达利欧对《财经》记者说,每个国家都必须有竞争力,但都不能阻止对方的运行以适合自己的制度。应该由各个国家自己来决定各自的强国政策是什么。自上而下的制度更好还是自下而上的制度更好?这取决于各个国家不同的管理方式。
美国的竞争优势是引入移民,创造良好的环境,构建完善的法律,吸收全世界各地的优秀人才和资源来竞争。当然美国需要处理贫富差距的问题,需要改善教育、营造秩序。这些是美国体系优越有效的体现,美国需要尝试对民主和资本主义改良,构建出更适合美国的体系。
中国是自上而下的管理系统,这种系统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儒家思想,这种后儒式的管理方式在现有的等级制度下需要考察它是否可行、是否可以很好地运作,如果运作得不好,就说明这种管理方式存在问题。每个国家都必须遵循他们认为最适合自己的道路,在专注于这条路的同时,尽可能地提升竞争力。
达利欧很悲观,他对《财经》记者说,现在和今后出现的各种混乱,都将是检测不同国家管理不同体系的能力。这一切也都将成为对社会和对自己的考验。我们会彼此协作,它们视为共同挑战吗?还是会出现破裂?不幸的是,历史的钟摆正朝着更糟的方向摆动。
驼峰过后,一片狼藉
我们正处在长期债务周期的后期阶段,当经济强劲且失业率很低时,就是卖出之际。今后两年内出现经济衰退的可能性更大
《财经》:我们先来看美国经济。美国就业强劲,9月中初请失业金人数触及20.2万人,是1969年12月以来最低,美国失业率为3.7%,是自1969年以来最低点。失业率是越低越好吗?如今失业率已达到史上低点,未来还有空间继续走低吗?
达利欧:当失业率低时,中央银行就要采取紧缩性的货币政策,市场到顶后,经济就会掉头向下,开始走弱。这是一个周期。
我观察事物的模板是,很多事情反复发生,这就是经济周期。其中比较短的周期叫商业周期。在商业周期中会出现衰退,衰退后市场缺乏流动性,央行就会提供更多的流动性,提供信贷,有了信贷就可以实现购买力,有了购买力也带来了债务。随着经济增长变得非常强劲,央行又会收紧货币政策,会影响到资产的价格,也会改变短期利率与长期利率间的差异,同时改变投资回报的预期,最后导致更多的债务偿付的问题,然后出现经济下行,出现了经济衰退。衰退之后,央行又会回到低利率的货币政策,一个新周期又出现了,周期就这样反复出现。经过一段时间,我们会发现有各种周期,它们不断地积聚相关的债务压力,我们正处在长期债务周期的后期阶段,央行们放宽货币政策的能力和空间都有限。当经济强劲且失业率很低时,就是卖出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