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伟大”的反洋教爱国运动
当时的族亲们有个打算,就是让女孩回家干几年力气活,然后再把她们嫁出去。考虑到大脚女人不容易出嫁,他们只好提前想出另外一个办法,就是把她们卖给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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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埂山的传教,并不像别人想的那么容易。好在我和埃利斯可以从孩子们的成长中得到安慰。我想说的是,许多中国人和真理的关系,和他们的家庭结构相仿,常常是一夫多妻式的。也就是说,皈依我主耶稣,许多时候就像在信仰上再纳一个小妾。对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来说,天国不是在心中,而是在身边,在身边的那些饼饵、麦酒和牛乳上面。我后来不再传教,只是教孩子们识字,学习语法,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想,对那些可爱的孩子们来说,知识就是为他们的身体预备的饼饵,为他们的喉咙预备的凉水,为他们的鼻孔预备的甜蜜的清风。而我知足了,我知道这就是天国的含义。
我并不知道,在天国显现的同时,一个难处生了。一个棋子的偶然滑落,常会导致满盘皆输,灾难的生往往会和一个小小的细节有关。当育婴堂的一个女孩光脚在细沙中跑过的时候,由细嫩的脚趾带起来的沙粒,竟演变成了一场沙暴,并最终迫使我和埃利斯牧师远走他乡。
毕尔牧师所说的“沙暴”,只是一个比喻。它就是窦思忠提到的“反洋教运动”。田三虎确实是这场运动的领袖。毕尔说他是田汗的叔父,不够准确。他其实只是田汗的远房叔父,已出五服。那场“沙暴”确实与一个女孩子的脚丫子有关,因为她未曾缠脚,长着一双天足。当时,人们把女人的天足戏称为小船。育婴堂里,除了我的姑奶奶,还有四五个女孩子。夏天来临的时候,她们和男孩子一样,常常光脚在院子里走。每当外人看见她们的天足,就会有人喊:丑死了,丑死了,那么大的小船。
育婴堂的孩子,虽是孤儿,但他们的族亲并没有死绝。所以,最初的争端就发生在传教士和那些族亲之间。虽然族亲们当初不愿领养孤儿,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可以容忍女人的天足。他们要求毕尔和埃利斯为此做出赔偿:长着天足,一辈子都给毁掉了,让你们这些洋州县做点赔偿,已经是额外开恩了。不赔偿也行,要允许他们把人带走,亡羊补牢,慢慢调教。那年我去青埂山,还听到一些关于反洋教运动的传说。当时的族亲们有个打算,就是让女孩回家干几年力气活,然后再把她们嫁出去。考虑到大脚女人不容易出嫁,他们只好提前想出另外一个办法,就是把她们卖给青楼。唉,反正那些嫖客都是些贱坯子,只配睡些大脚女人。
一边是百姓捶着门要人,一边是洋州县关着门不放人,事就闹大了。关键时刻,还得田三虎拍马赶来,主持正义。最新修订出版的《青埂方志》(1995年)还提到了此事,里面的文章引自《红旗漫卷西风》(1968年出版)一书:
在这场伟大的反洋教爱国运动中,田三虎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在他的英明领导下,教堂的院墙被推倒了,彩绘玫璃镶嵌的门窗被石块击碎了,里面的粮食被抢走了,帝国主义传教士夹着尾巴逃跑了。
书中个别词语值得商榷。因为除了“帝国主义传教士”,“逃跑”的还有后来的将军田汗,民族英雄葛任,以及毛驴茨基白圣韬。我的姑奶奶也离开了青埂。事实上,除两个女孩被抢回民间以外,育婴堂里的人都跑了。
(www.earm.cn/田成杰2019-9-14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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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花腔》,李洱/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2013年1月第1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