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老板的办公室,老张小心翼翼地在老板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来。老板说:“张,你知
道我找你来是为什么。”老张说:“其实不太清楚。”老板说:“你已经连续 五个月
在组会上没有任何发言了。”老张说:“我一直在努力,我在努力。”老板说:“我是
付你薪水的。”老张说:“嗯,知道,谢谢。”老板说:“你有没有想 过,也许你不
适合学术这条路。”老张说:“不会,我知道有志者事竟成,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的,在
将来的某一天。”老板说:“也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回报,进 行学术研究是需要创
造力与天分的。”老张说:“我觉得我会有。”老板说:“我欣赏你的态度,但是还是
要尊重现实。现在全球性的经济危机袭来,实验室的资金 到位并不是很理想。”老张
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心直升到头顶,他说:“您能再给我六个月时间吗?”还没等老板说
终于,老张拿着登机牌坐在候机厅里,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户看着外面的飞机,以及像蚂
蚁般繁忙的人们。当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来的美国,如今他又要一个人回去
了。未来的路怎么走,他不清楚。他是否留恋这里,他也不清楚。如果是几个月以前的
他,他可能会哭,但是这几个月他坚强了很多。他知道即使他哭,他也不会是 为离开
美国而哭泣,他哭的不过是自己的韶华。但自从他明白了这些过去的投入都是沉没成本
之后,他就不容易为这个哭。他也不再留恋余雨,他能够衷心的祝愿她 幸福,说明他
不够爱她。他们两个本来就是不对的两个人,余雨没有错。过去的已经过去,而未来即
将到来。当飞机升空,再次将老张推向椅背的时候,他紧紧地闭 上了眼睛。
祝老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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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老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飞机,然后又是怎么到宾馆的。他一路上并没有喝酒,却老觉
得自己醉醺醺的,看什么都不太真实。好像有一刻他曾拉着行李箱狂奔,越跑越觉得自
己是一头被拴在一个巨大的磨上的驴——他那么努力地往前狂奔,却逃不了回到原点的
命运。
老张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国的事,连自己爸妈也没有讲。以前听别人说出国就是一条不归
路,总觉得有点装B。真到了自己头上,就发现这话说的其实一点也不假。虽 然大家嘴
里都说如今中国往上美国往下,但谁也不会真以为老张这种裸归族是识时务的俊杰。至
于老张父母,虽然总跟邻居叨叨说羡慕人家儿孙绕膝,但提起老张 “在美国”时还是
不免有种半惆怅的欢喜。所以老张决定还是等找到工作后再分次告诉爸妈他海归及离婚
这两件事,好歹不会显得他的人生多么苍凉,也略微缓冲下 对二老造成的冲击。
可是没有想到,原来拿着海归文凭在自己的祖国找工作居然也这么难。虽然老张经过博
士后经历的洗礼明白了自己不是块做学术的料,但不知道为什么,回国后的第一想法还
是去学术界试试。于是老张拿着简历找了几所高校,转了好几圈找到所谓的“相关负责
人”。
“相关负责人”的态度却相当傲慢,拿着老张印着JACS文章的简历对老张说:“你这个
条件——虽然是海归,但论文的数量不多,质量也一般哪。博士后做了一 年,什么结
果都没有——为什么不继续做了?”老张有些尴尬,刚要回答,对方却自己接下去了:
“我看你也是没有办法才回来的吧?这样吧,我们这里正在招师资 博士后,你要是觉
得有兴趣就把简历留下,如果有教授对你有意向的话再跟你约面试的事情。”老张第一
次听说“师资博士后”这个名词,本来还想问问清楚,结果 对方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
,直接给老张下了送客令。
回去一百度,才知道师资博士后是个畸形产物,跟大学扩招差不多,主旨是为了构建和
谐社会。简而言之是又要做科研又要去教书,并且永远都在考核期。至于待遇 就更不
清楚,居然是按照人事部全国博士后管委会相关文件制度发放工资。还有这么个部门。
老张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虽然对学校留恋,但实在犯不着去做个师资博 士后,于是决
定还是找个工业界的位置算了。
以前听别人说找“学术界”“工业界”的工作,基本上论调是“唉,混AP无望,只好去工
业界了”,好像只要一个有志于学术界的人声明放弃搞学术了,就会立刻被工业界喜出
望外地一抢而空。但这事没有发生在老张身上。老张海投了无数份简历,收到 的回音
却寥寥无几。后来才想到是投工业界的简历需要重新修改的缘故。但不知不觉好几个星
期已经过去了。老张本来打算工作定下来后再就近租个房子的,结果发 现找工作居然
要打持久战,才退了宾馆在光华BBS上找人合租了个廉价的两室一厅。
//惊现光华BBS...莫非是校友真事?
跟老张合租的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男生,叫何方。说来也巧,居然也是生物专业的。重
点大学本科毕业,不想再继续往上读了,所以也跑来上海找工作。听说老张在 美国拿
了博士学位,还“读”了一年博士后,景仰不已。结果何方找到工作两个星期以后,老
张才拿了三个面试,而且有两个已经明确地黄了。两人晚上在一起喝酒 的时候,何方
说,兄弟,没事,工作和感情一样,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他们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别
跟他们一般见识。再说了,你不是还有一个面试吗,还是美国企 业,大公司,好好把
握呗。老张抿了口酒,苦笑着说,怎么感觉什么到你嘴里都不算个事情?何方装作老朽
的样子捋了把不存在的胡子说,年轻人,万般皆浮云哪。
老张跟美国公司的面试还挺顺利的,因为方向对口,老张几乎没有在任何一个技术问题
上面卡壳。最后一轮面试是见大头。大头说,你的专业知识不错啊。老张谦逊 地说,
还好,还好。大头说,你填的期望薪资有点偏高嘛。老张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明
明只填了八千月薪。大头说,我也理解你的想法,博士,海归,还发了 一篇非常不错
的论文,怎么样都值八千一个月。但是我们公司是按职位来定薪水的,这个职位呢本来
就是硕士也可以,所以薪水我们最高只能开六千。你也是找第一 份工作,对薪水有期
望正常,但是更应该看公司给你提供的发展空间,你认为呢?听了这番话,老张觉得全
身的血都刷地一下子涌到头顶上来了。月薪六千,二十多 年的寒窗苦读就这样被标了
价。老张很想吼一句F word,但是沉默了半晌之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谢谢您,
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吧。”然后轻飘飘地,他被自己的脚带离了那个尴尬的地
方。
晚上回去跟何方说的时候,何方说,妈的,兄弟你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老张说,没错
,就是那种感觉。何方说,不过我要是你,就先把那份工作接了,以后再慢慢 跳呗,
骑驴找马总比走路找马强。老张说,兄弟,你年轻,有的是资本。我年纪已经大了,第
一份工作起点重要。我就不信我他妈的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何方 说,对,不蒸馒
头也要蒸口气呀!干杯!
然而老张仿佛是被诅咒了,接下来整整一个月,他居然连一个面试都没有。何方的培训
期结束,基本上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才回家,自然也无暇再陪老张喝两杯小 酒。老张
开始每晚做同一个主题的梦,那就是他在各种胡同或者迷宫或者森林里迷路,找不到出
口。或者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伸头一看,小路原来通向万丈深渊。
比工作毫无着落更糟糕的是老张的储蓄也日渐减少。他起初以为余雨比他更需要钱,所
以把大部分储蓄都留给了余雨,结果到了上海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管这儿叫魔 都。这
地方真的能把一个正常的人变成魔鬼,连从来视金钱如粪土的老张,如今也是满脑袋地
在想着马捏这种阿堵物。老张后来打电话给那个美国公司的人力资源 部,告诉他们说
可以接受月薪六千的条件,结果他们说招的人已经上班两个多星期了。老张想,实在不
济就去学校做那个劳什子的师资博士后,结果根本没有教授电 话过他。
老张也开始赶场各种招聘会。但是就像何方说的那样,除了高校里的正式招聘会,外面
的大部分都是些低层工作,不适合他这种级别的人去跑。但是和一个人在家里 憋着等
电话相比,老张还是更宁愿去赶招聘会,可以些微弥补点内心的空虚。但是当他真的跟
那些刚毕业的年轻面孔挤在同一个招聘台位前时,心里又是另一样的惶 恐。后来招聘
会赶多了,感觉就有点像当年去相亲:回到家以后,根本想不起来今天又给哪几个公司
递了简历,又分别申请的是什么职位。后来就根本不看是哪些公 司在招聘了,就随着
人潮走到各个台子前看看。遇到并没有合适的位置的地方,也装作专业地瞅着招聘职位
发一会儿呆。
“嘿,张晓翔!”有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正在发呆的老张的肩膀。
老张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居然是高中同桌林立群。
“你不是去美国了吗,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林立群说,“还真不把咱当哥们儿了?
”这话老张还真不知道从哪里接起,因为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跟林立群是哥们儿过。那
时候老张是班里的尖子生,林立群是班里的“害鬼”,两人同桌纯属班主任一 厢情愿
的“一帮一”想法。结果一学年结束,老张还是那个老张,林立群还像老师说的那样“
鸡立鹤群”,两人虽然没起过冲突,但也基本没有过共同语言。可是老 张还没怎么反
应过来,林立群已经吆喝着收了招聘的摊子,把老张押到他的车里去共赴午餐了。
吃饭的时候老张才了解到林立群出现在招聘会场纯粹是个偶然事件。因为他已经是xx生
物科技公司的老总了,这天公司没什么事,才想起去招聘会凑凑热闹。推杯 换盏之间
,两人不知不觉都有些醉。十几年没怎么联系过的两个人,此刻竟像生死之交似的开始
互诉衷肠。老张基本上半带哭腔地说完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后,林立 群拍着他的背说
:“晓翔,跟你说句真心话,我觉得你挺傻的。你会念书考试,这个不假。但你还是傻
。有本畅销书叫什么来着,对,穷爸爸富爸爸,回头你得看 看!那里面说有些人就爱
买些实质上是负债的资产,这说的不就是你吗?你说你当年高中的时候考试,每次你都
非得憋着考个全校第一。看上去光鲜吧,其实是给自 己下套。后来你有次不小心考了
第二,被你爸甩耳光带着手指印来上课的还记得不?后来你上了名牌大学热门专业,咣
,又一个套。大家都觉得你该往上念,你就又 往上继续念了,咣咣又两个套,对不,
一个是美国留学一个是博士学位?
现在你海归了,看着光鲜,事实你心里也清楚。套儿哽在那儿呢,上不去下不去的,别
人看着好,自己难受,其实不值当!你再看看我,当初那老班怎么说我的,说 我‘鸡
立鹤群’,‘害群之马’。但是我高中乐得轻松,我爸妈也对我没期望,后来我上了个
大专他们还给祖宗上香祭拜,搞笑吧!大专毕业,他们都觉得我要是能 找到个工作就
谢天谢地,结果我找了份工作,月薪八百,他们高兴的什么似的。后来我不高兴干了,
把工作辞了,我爸妈伤心也伤心,但也没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反 正我就是那么一个败
家子,他们习惯了。后来我开始捯饬保健品,瞎打瞎闹的,运气不错,居然搞了个公司
出来。他们还是对我没期望,觉得我搞起来的公司,不是 今天就是明天就会倒掉。结
果,嘿,后来我给公司换了个时髦名字,如今快要做上市了,我这也算是给自己下了个
套。不过有过去的基础摆在那儿呢,我没压力,反 正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老张借
着酒劲,腆着脸说:“立群,不如你招我去你们公司干吧。”林立群哈哈一笑,说:“
晓翔,你现在有点儿饥不择食了啊。我这个 破公司,对你来说就是个小庙堂,留你是
耽误你。哥们儿还是看好你的。”老张还想说点儿什么,林立群抬腕看表,说:“哎呀
晓翔,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都这个 点儿了,我晚上还约了一个经销商吃饭。那我们
改日再聚,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