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整个冬天未曾落雪,来年必定蝗灾四起,饥荒将至,仿佛天意要收人性命一般。
紫禁城上空湛蓝如洗,太阳苍白地悬挂着,冷冷照耀着自嘉靖二十一年以来便再无皇帝居住的九千多间宫室,每一寸屋檐都映在无声的寂静里。
第一章
西苑各殿屋檐下,人影晃动,一盏盏灯笼陆续亮起,红光连成片,与无边的夜色相接。远远望去,那一片片猩红衬着深黑天幕,巨大的宫殿仿佛悬浮于半空,下红上黑,宛如幻境。
两名太监前去开门,动作极为讲究——并非用手推,而是各自运力,暗中将门扇缓缓抬起些许,再徐徐向内挪移。两扇厚重的门竟未发出丝毫声响,悄然开启。
“谨身”二字高悬匾额之上,其警示之意,并非针对殿中之人,实则是对大殿之外那些朝臣,以及遍布两京一十三省的数万官员而设。
万般稳妥,终究不如沉默。一句话若未出口,你便是它的主宰;一旦说出,反成其奴仆。
“高肃卿!”徐阶语气陡然严厉,打断了高拱的言辞,“这是公议场合,无人加罪于你,皇上更未定你之过。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解释清楚即可,何来罪责?小阁老,预算与结算不符,本就是户部职责所在,不必动怒。”
第三章
“自作聪明!”胡宗宪声音低沉,却透出深深的愤懑与悲痛,“什么阁老,什么裕王,什么过关?你可知道朝廷这潭水有多深!如此大事,竟背着我擅自行事,还敢说忠于我心?”
马宁远低声回应:“我绝无隐瞒部堂之意,更不会与任何人合谋背叛……世间许多事,本就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胡宗宪双眼茫然望向他,目光逐渐由痛悔转为陌生。
“‘知不可为而为之’?”他的视线缓缓移开,继而摇头,眼中只剩沉重,“平日让你读《左传》《通鉴》,你不以为意;劝你研习王阳明之学,你也漠然视之。反倒说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现在我问你——孔子所言‘知不可为而为之’,本意究竟是什么?”
马宁远低头默立,无言以对。
胡宗宪厉声道:“孔子是教人做事不问成败,只问该不该做!毁堤淹田,伤天害理,上误国计,下害黎民,这也配称‘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第五章
未曾亲身经历,难知其中艰辛。
第六章
豆腐落入灰堆,不拍不行,拍重了又碎得彻底,这般困境早已令人头痛多时。
十年理学修持,“良知”二字如同缰绳,始终牵制着那颗躁动的心。眼前明珠闪烁,身后却是无尽黑暗。高翰文心头警兆顿生,猛然高呼:“沈先生!”
第七章
“高府台,这份议案不过六条,二百多字,可这短短文字背后牵涉之事,若将来编纂成卷,恐怕堆积如山!你昨日之事,终归是个人恩怨,若有冤屈尚可昭雪,有过错亦能回头。但此事不同——上系国家大政,下关数十万百姓生计,其间诡谲莫测,深不可测。你到任仅三日,若贸然签字,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第八章
“冒昧问一句,少湖,你要真心回答我。”严嵩坐在近处,凝视着满脸恭敬的徐阶。
徐阶答道:“阁老尽管发问,属下不敢有半句虚言。”
“好。”严嵩轻叹一声,仍紧盯着他,“你说,这世上何人最亲?”
此问突兀,徐阶不敢轻率作答,思索片刻才道:“自然是父子最亲。”
严嵩脸上掠过一丝苦涩,轻轻摇头:“未必如此。”
徐阶愈发谨慎,低声请教:“请阁老明示。”
严嵩缓缓道:“《诗经》有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按理说,父母之恩最难报答。可现实中,有几个儿子真这样想?十个儿子九个都觉得父母疼爱理所应当,于是养育之恩反成了义务。少湖,你我皆儿孙满堂,应有所体会——父子之亲,往往是父对子亲,几曾见过子对父亲?”
这番话情真意切,近乎剖心沥胆,徐阶心中顿时涌起共鸣,但旋即压抑下来。眼前之人是严嵩,乃除皇帝外执掌朝纲二十年的权相。此时朝局暗流汹涌,自己并非其心腹,他为何突然谈及此等私情?且字字句句分明指向严世蕃,其中究竟有何深意?
徐阶不敢接话,只是静静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严嵩也望着他,期待他能附和一二,奈何徐阶沉默如稚童,毫无回应。见状,只得默然转换话题。
第十二章
人心如水,民变似烟。若不能安其心,百姓转瞬即可生变。
海瑞沉默良久,方开口道:“沈一石此次自掏腰包购粮赈民,抄没其家产,未免不合天理,亦悖律法。”
谭纶看着他说道:“正因如此,他才是自寻死路!他已看出上方有裕王反对,下方又有你们抵制,兼并民田已不可能实现,于是拿出钱财替皇上收买人心,妄图借此自保。但他忘了一条最致命的古训——历来国库空虚,要么取之于民,要么取之于商。如今百姓得以保全,他又岂能独善其身!”
第十四章
圣人之书,仅供人阅读,若用于实务,百无一用。
官场自有其规制:座次如何安排,何人居于何处,谁先发言,谁该附和,皆有定式。一旦座位挪动,或发言顺序更改,便意味着局势已然生变。
前路仍有纷争厮杀,内心自然波澜起伏。
好斗之人最惧两类对手:一类任你怒吼咆哮,他却心如止水;另一类则轻挑一语,随即转身离去,不留纠缠。
第十八章
◆ 古人常说,睡姿可窥人心。呼吸平稳、眼唇微合、面容松弛者,内心坦荡无欺;而呼吸紊乱、口眼半开、眉头紧锁之人,则往往心机深沉,即便梦中亦在筹谋算计。
◆ 世间万物皆有其理,只因所处位置不同,观点自然相异。譬如观河,立于南岸,则北为对岸;身处北岸,则南成彼方。此理通达,便知是非未必绝对,视角决定立场。
◆ 越是曾经手握重权而后身陷大案者,越清楚此时唯有搬出靠山,令审案之人有所顾忌,才可能减轻罪责。权力博弈之间,背后倚仗往往比案情本身更为关键。
◆ 牡丹虽为花中富贵,盛极一时,然春光一过,终归零落成尘。十万太监之中,杨金水曾如怒放牡丹,极尽荣华,如今却已凋敝不堪;而冯保则似深藏泥中的莲籽,默默穿水而出,静待花开。
◆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 徐阶此刻心潮翻涌。昨日杨金水未被问罪,反被送往朝天观休养,他便已担忧浙江一案或将不了了之。今晨入殿,竟得破格礼遇——先赐玉熙宫坐席,又被封为“青词状元”,严嵩更对他百般拉拢。种种迹象表明,朝廷有意将此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若连郑泌昌、何茂才等人皆能轻判脱身,走出大殿,不仅难以向裕王交代,更将招致天下唾骂,自己数十年清名也将毁于一旦!思及此处,职责所在、众望所归,他深知不能再默然旁观,遂起身奏道:“圣上,臣先前所言尚有另一层深意,愿向陛下陈明。”

◆ 一场声势浩大的倒严风潮,犹如秋季京杭大运河的水流,表面平静,仅泛起些许涟漪。鄢懋卿率领的巡盐船队,载着屹立不倒的严党势力,也载着百姓的苦难与无数人的失望,自京师顺流南下,渐行渐远。
◆ 行人纷纷驻足不前,原路折返:东来者回向东,西来者退向西,却又不愿离去,远远伫立,只为等待一场可供日后茶余饭后津津乐道、添油加醋讲述的戏码。
◆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命运无常。本想远远避开,可今日终究还是等来了断自己根基之人!
◆ 古人交友,重在患难见真情,贵在对方身处逆境时仍能终日相伴而不生倦意。
◆ 理由再正,也不能当饭煮。世上只有架锅煮白米的,哪有架锅煮道理的?
◆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反之,谋一时者,有时正是为了铺就万世之基。
◆ 嘉靖说道:“朕有个念头,待两宫两观修缮完毕,便让裕王继位,朕则专心修道。你且说说,朝中大臣与地方要员,谁堪辅佐新君?”
黄锦答:“主子,这话奴才不敢答。”
嘉靖温和道:“朕不怪你,实话讲便是。”
黄锦急了:“奴才真不知晓,并非惧怕主子责罚。”
嘉靖轻叹:“是啊,连朕都迟迟难下决断,你又如何能明白?我大明朝文武众多,可真正能留名后世者几何?尤其有些人,早已在裕王身上动心思,甚至图谋至朕的孙辈,此等人不可不防。”言罢,他目光投向西边灯火之处,“找条路绕过去,去朝天观看一看,那个冯保在做什么。”话音未落,已踏雪前行,走向左侧一座小土山。黄锦举灯急忙跟随。
◆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 他不过是个书生,心比天高,却不知天高地厚,偏偏还意识不到自身才具有限。
◆ 齐大柱正欲开口,朱七伸手按住他肩头,朗声回应:“陈公公无需多问,直接上刑具便是!”
◆ 赵贞吉凝视着这位平日极为厌恶的下属,只见其身负镣铐,却端坐如山,双目微闭,神情从容,竟不由得从心底泛起一丝敬意。
◆ 山间溪水易涨易退,可一旦汇入江河,便再难重返山林。如同命运之流,步步前行,永无回头之路。
◆ 徐阶终于领悟到嘉靖接纳自己等人背后的深意。这位早已修炼至“浪打空城寂寞回”境界的人,此刻眼眶也不禁湿润,默默低下头去。
◆ 天下之事,常陷两难。战事若息,北方生灵免遭涂炭;可这和平之代价,却是以江南百姓的家财性命换来的玉帛所铸。
◆ 就在那一瞬,世子眼中泛起泪光,怔怔望着嘉靖。
嘉靖亦深深注视着他:“朱翊钧,你可是觉得皇爷爷说话不算数?”
世子连忙拭泪:“臣不敢。”
嘉靖道:“知道不敢就好。朕告诉你,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作数,唯有你自己能掌控的事才算数。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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