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回头的1939年:胡兰成陈寅恪戴望舒在香港
1939年1月,在香港《南华日报》上,署名“流沙”的社论一篇接一篇地刊出:《和议与统一》、《国民党切勿自暴自弃》、《评(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宣言》、《和议的时机与和议的运用》、《一个总检讨》……
这个叫“流沙”的人辩才了得,辩言滔滔,他居然懂得俄国革命的规律,他说:“列宁曾经指出:俄国如果没有社会民主工党的历史基础,1905年革命将依然不能起来,虽然有了一次日俄战争;又如果没有1905年以来革命经验与1911年以后那几年经济景气的上升所培养出来的新的工人运动的高涨,那么1917年的革命也将依然不能起来,虽然遭受了如此严重的大战危机。危机可以说是客观的革命形势,但没有主观的革命力量,还是不能做成革命高潮的。”直到今天,我们恐怕都得承认,他讲的道理是没错的。可是,他用正确的道理去支持怎样一种主张呢?竟然是支持汪精卫的和议主张。读“流沙”的文章,你会觉得此人精通革命理论,也懂政治,然而他的比附总是太过牵强,他的推论总是太过混乱,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么聪明一个人咋说出这么昏的一番话?矛盾之处也正在此:他的智与昏,都是在同一篇文字里体现出来的。《国民党切勿自暴自弃》一文,劈头就说:“国民党今日应和,犹昔俄国布尔什维克之应和。”不论是蒋派的国民党,还是汪派的国民党,何尝与布尔什维克有过共同点?“流沙”的思维跳接也太惊人了。
1939年2月,胡兰成接到汪精卫吩咐人送来的一封亲笔信,信的开头写着:“兹派春圃同志代表兆铭向兰成先生致敬。” 数日后,汪精卫的夫人陈璧君到香港,又把胡兰成找去,当即将他的薪水增到每月三百六十元港币,另有二千元机密费。汪精卫为什么要向胡兰成“致敬”?陈璧君为什么要给胡兰成加薪?理由再简单不过,就是为了那些署名“流沙”的社论文章。胡兰成,便是“流沙”。
胡兰成来香港是上一年年初的事。他后来在《今生今世》里说,“香港是个无情思的地方”,平日里寡交游,只跟同乡樊仲云要好,“但是便对樊仲云,我亦不常接近。此外《南华日报》的同事,我亦少有与他们一同玩。”胡兰成住在薄扶林道学士台,邻居有杜衡、穆时英、戴望舒、路易士、张光宇,前四个是文学家,末一个是画家,他亦只与杜衡玩玩,余人不搭讪。
胡兰成为什么说香港“无情思”?或许是因为香港淡漠洋气,而不是如嵊县胡村“平旷阳气”。终其一生,胡兰成都是个纯粹的浪漫主义者,他的搞政治,也像是浪漫诗人写诗那样,任灵感喷涌的。而在香港这种地方,浪漫没有土壤。洋气,其实也就是一种世故,一种现实感;浪漫主义恰恰没有现实感,浪漫主义拒绝的就是现实感。
就在这浪漫主义的孤寂中,胡兰成一个人玩着文字游戏,把红通通的革命理论和黑漆漆的政治现实胡乱拼在一起。1938年底,汪精卫的“艳电”出来,胡兰成后来回忆说,那一日,他“一人搭缆车到香港山顶,在树下一块大石上坐了好一回,但亦没有甚么可思索的,单是那天的天气晴和,胸中杂念都尽,对于世事的是非成败有一种清洁的态度,下山来我就答应参加了”。那当然是个决断的时刻,像是赌徒最终掷出了骰子。
1939年5月,胡兰成追随着汪精卫的脚步,离开香港,去了上海,等他11年后重新踏上香港的土地时,他已经不是那个笔底叱咤风雷的“流沙”,而是隐姓埋名的流亡者了。
对胡兰成来说,1939年的香港是一个踏板,他一脚踩上去,感觉借上了力,似乎可扶摇直上青云。可我们都明白,他只是一脚踏空,跌下云头。
1938年初,胡兰成、陈寅恪分别到香港,不过是前后脚的事。只不过胡兰成留了下来,陈寅恪则放下妻子孩子,孤身一人去了云南蒙自。等陈寅恪1939年夏天重返香港时,胡兰成已到了上海。
在致傅斯年的信中,陈寅恪写道:“七月三日到家,以劳忧故,略感不适。”妻子“病仍剧,不但不能起床,即靠枕饮食,亦即心跳……”。
这回取道香港,是应了牛津大学之聘,准备去当汉学教授的。陈寅恪再次做好了孤身一人上路的准备,“拟乘八月底开之法国船二等舱赴英”。他对傅斯年说:“弟心绪甚恶,昆明亲友处,皆懒于写信……弟读陈简斋诗,即用其语而和其诗,中有两句列于下,可明弟之情况也,‘还家梦破恹恹病,去国魂消故故迟’。”这首诗的完整版是这样的:
我行都在简斋诗,
今古相望转自疑。
只谓潭州烧小劫,
岂知杨獠舞多姿。(简斋诗:“杨獠舞吾侧。”寅恪案:杨幺以均贫富为言,号召徒众。)
还家梦破恹恹病,
去国魂消故故迟。
谁挽建炎新世局,
昏灯掩卷不胜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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