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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保护富人论”
茅于轼的《只有富人得到保护穷人才可能变富》一文，引起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的批评。然而，目前仍有许多人为他辩护。理由无非有几点：第一，茅于轼所指的“富人”，是勤劳致富者，他们的财富得不到保护，整个社会的财富就得不到保护，我们就又会回到贫困的时代。第二，茅于轼说保护富人，但并没有说不保护穷人。第三，贫富分化是市场经济发展的必然阶段。
关于后面两点，我已经做了驳斥。既然穷人富人都该保护，为什么一定要说保护富人呢？显然，保护富人对他来说最为迫切。富人穷人在他心中的轻重显而易见。另外，我拿出联合国的世界各国基尼系数的排名，证明所有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都不像中国贫富分化这么严重。中国已经是世界上贫富分化最严重的三十几个国家之一，而且这一趋势仍然愈演愈烈。如果再这么发展下去，中国在这方面的指标，将直逼非洲的几个最腐败、动乱、贫困的国家，而离发达国家越来越远。从这些数据得出的正常逻辑是：健康的市场经济，应该使贫富分化不断缩小，而不是扩大。经济学家讲话，总不应该不顾基本的数据和事实吧？
而保护富人就是保护勤劳致富这一点，最有误导性。这说到底，就是一个保护私有财产的问题。私有财产必须得到充分的法律保护。在这方面我的立场始终如一。但是，在保护私有财产时，是应该先从保护富人的财产入手，还是应该从保护穷人的财产入手？其实这本来是个不存在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被“保护富人论”给创造出来了。这暴露了主流经济学家们一贯的立场。他们在私有财产权问题上，总觉得富人的财产才是财产，穷人的财产、特别是穷人的劳动不是财产。这从在拆迁问题上主流经济学家们站在与政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开发商一方、而打压被拆迁户上就能看出来。这从他们对讨薪民工的态度也能看出来。请问：欠薪甚至不发薪水难道不是中国社会最普遍的侵犯私人产权的现象吗？哪个主流经济学家出来说过讨薪是在捍卫私有财产、讨薪者的权利应该特别重点保护？茅于轼只不过是把主流经济学家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挑明了：只有保护了富人的财产，才能鼓励人们勤劳致富。
这一观点的支持者们忘记了一个事实：所谓勤劳致富的人，大部分是从贫困起家的。你口口声声保护富人，故意不提保护穷人，那么怎么可能鼓励人们勤劳致富呢？我当然意识到，中国社会有许多勤劳致富的人，他们常常受到各种盘剥。但是，盘剥他们的，不是被主流经济学家们描绘成有了红眼病的穷人，而是腐败的地方政府。
有位富人曾经给我讲起他起家时的故事。他的一个笔记本电脑丢了，习惯性地向警察报案，但马上后悔，怕丢的东西找到后被警察敲诈。果然，不久警察通知他电脑找到了。他赶紧去警察局取。警察说，今天不是领东西的时候，要某月某日来。他按时到场，发现电视台已经到场拍摄。他于是在摄像头前，取回自己的电脑，充分显示了警察的丰功伟绩。然而，事情并没有过去。几天后，他被叫到警察局。人家客客气气地说，干警为保护你们工作辛苦，给点赞助吧。一问需要多少，对方张口五千。他心里暗自叫苦：这个电脑当年是四千买的，用了多年，型号陈旧，大概一千也不值。但谁敢得罪自己的保护人？于是老老实实地交了赞助。
我们需要怎样的私产防护网？
我这个朋友，如今的身价至少是几千万甚至上亿。他的经历，确实说明了勤劳致富的人是如何受盘剥。但是，我们不妨认真分析一下：他这么受盘剥，到底是因为富人没有受到保护，还是因为穷人没有受到保护？其实还是因为穷人没有受到保护。
这在道理上很容易讲明白。保护私有财产，就像编织一个保护公民财物的防护网，网眼越小越密、使什么小东西都掉不下去，保护的效果就越好。小财产从这个网中漏不掉，大财产就更不可能漏掉了。如果网眼很大很稀松，只有非常大的东西才能被接住，稍微小一点的东西就漏掉了，根本得不到保护。我这个朋友当然有财，名声在外，但毕竟是平民大款，和真正有钱有势的人不同。所以就被盯上了。
我的朋友的经历，在一个严格保护穷人的社会是不可能出现的。比如，我住在波士顿郊区。家中一日供水出现问题，找镇政府来检查。半个小时人就来了。检查完毕，发现公共供水系统没有问题，是房内供水的问题，政府没有责任，需要我们自己解决。我们刚刚在当地住下来，不知道找哪个公司，问他应该和谁接触。他递给我一个名单，上面密密麻麻有几十家公司的名字和联络方式。我问他能否推荐几家，给我点选择的线索。他则正色说，他只要说出一家的名字，就犯法了。他是政府工作人员，不能介入任何私人的交易程序。
这是一般政府部门包括警察的规矩。他们不能推荐公司，一是保护没有关系的小企业，保证公平竞争；二也是为了保护你作为消费者选择的自由。不使强势占到便宜，是政府运行的基本准则。再如交通违法，警察给你一个罚单，富人转眼就支付了，反正就那么几十块。穷人则跑到法庭上诉，说警察判罚不公。甚至有位中国朋友现身说法地教我，要尽可能跑到离罚你的警察的警区比较远的地方上诉。你上诉后，警察经常因为路远或繁忙不到庭，结果法官就按你的说法判罚单无效。而且，警察在处理交通事故开罚单时，一般都要告诉你上诉的权利。像这么一个社会，对老百姓几十块钱的财产都保护得如此精细，你能想象我那位朋友为丢一个电脑受盘剥吗？
中国社会不强调保护穷人，而且欺负穷人，许多可能勤劳致富的人，在穷困时没有得到基本的保护而丧失了进入富人层的机会，这才使勤劳致富的人占富人层很小的比例，通过权钱交易成为富人的人则成了主流。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已经不是我们社会的潜规则，而是显规则。
“仇富”是一个真实威胁吗？
“保护富人论”的最后一个理由，则是仇富，好像贫民会以打土豪分田地的方式瓜分富人的财产。活在现实中的人不妨凭常识问问自己：这难道是对中国社会的一个真实威胁吗？
穷人起来瓜分富人财产，只有两种情况才可能。一是被政治权力所鼓动，就像几十年前那样。面对这样的威胁，我们要做的是限制政治权力，给普通百姓更多的权利。另一种可能，则是在民主社会，一人一票，而穷人手上的票一向比富人多得多。在理论上，穷人可以轻而易举通过选举瓜分富人的财富，甚至通过陪审法庭给富人定罪。可是看看美国的社会就知道，真正有这种权力的老百姓，对富人的保护还是相当充分的。因为这种社会的准则很清楚：公民的私有财产，每一分钱都神圣不可侵犯。一个能保护每一分钱的私有财产的社会，当然也能保护上百亿的私有财产。相反，如果你连一分钱的私有财产也不能保护，还奢谈什么保护巨额的财富？如果一个社会只强调保护富人的财产，你只有上亿才会得到保护，几百块的工资也讨不回来，那么，许多本来可以勤劳致富的人，就根本成为不了富人。人们也会觉得，许多私有财产是不必保护的。当一个百万富翁看见身家几十万的人的财产受到剥夺时，他能有安全感吗？
所以，我劝中国的富人和他们的喉舌们想想明白：如果民工们几百块的薪水得不到保护，我们的社会凭什么要承诺保护你们的财产？当穷人不觉得他们菲薄的家产神圣不可侵犯时，他们凭什么觉得你们所有的一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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