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空洞 直到采访结束的时候,他的双眼都没有看过任何地方,一直像吸铁石似地盯着电视机模糊的屏幕。那情形,仿佛他眼前的那个小盒子就是一个巫婆,对他施加了法术,正在吸走他的七魂六魄,和他身上的每一滴生气。 他是一家小烟店的老板。这家烟店就坐落在北京市东城区和平里兴化东里这条小街上。每年夏天,这条街上的银杏叶遮天蔽日,把整条街装扮得似乎是从欧洲搬过来的一般。 但是他肯定不会欣赏这种景色。因为除去有客人来买烟的时候,他的眼睛从来离不开大约二十公分外的那台小电视机。 小电视机就放在玻璃柜台上。他六岁大的女儿穿着连衣裙,站在他的膝间,仰着头,眼睛不停地在父亲的脸上游移。她肯定想引起父亲的注意,因为她总是调皮地想要逃离父亲的掌控,也许她最渴望的是和父亲有一个眼神的交流。但是,他只是简单地用两只手搂着调皮的女儿,固定她的位置,却很少用眼睛看她,只是盯着屏幕。 甚至在回答我们的问题时,他的注意力仍然在电视机上。而且,很显然,他不擅于和陌生人说话。他和客人的对话很简单,一般只要报价钱、找零钱就可以了,他从不和客人闲聊。 一年前,他和妻子、孩子从河南跑到了北京,开了这家烟店。这里的生意并不怎样,尤其是隔壁后来又开了一家“中国烟草”。 他的日子日渐清闲,而小电视机越来越重要。他每天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魔方”里面。 最后我们向他道别,他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眼死死地盯着电视机。 还有很多人,其实都像这个香烟店老板一样,每天心甘情愿地被电视掏空,被网络聊天掏空,被网络游戏掏空……而真正在身边的人,似乎都变成了真空。 身体 “如果有一天你没办法这样生活了,怎么办?” “自杀。” 看到这个短信的时候,正躺在床上发烧。在这个单调趣味的社会,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生病”,就像发短信的朋友一样。他说如果有一天当他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和不同的女人交往时,他就会自杀。性生活是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乐趣,尽管现在他已经逐渐感到厌倦,但那仍然是他认为惟一称得上是乐趣的东西。 “没有人能够摆脱肉体的束缚。”他总是反反复复这样教导别人,“每个人都是自己身体的囚徒。”他以一种让人绝望的方式臣服于身体。 你所相信的美好的事物,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对于他们这样一群人而言,生活说到底只是一条发情的母狗。他们每天忙忙碌碌地完成工作,挣一份工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够赎救灵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们戴着虚无的面具行走人间。如果有什么快乐可言,只有身体知道;但是短暂的快乐并不能持久地麻痹神经。 他们其实没有信仰。西方人信仰上帝,认为上帝的眼睛关注着世上的善恶,好人上天堂,恶人下地狱。而在他们心里,并没有这些尺度。他们不相信平凡的生活里会有高尚的因子。 “信仰缺失的年代。”我们早就这么称呼这个年代了,没有英雄出现,也没有上帝出现。 一间房里的生活 今天中国的很多城市和波芙娃在她的《美国纪行》里所描述的1947年的纽约是那么相似。“我的朋友依然过着极端孤离的生活:此处没有知识分子可以聚首阔谈的咖啡馆与沙龙,各自过活,彼此的距离十分遥远,SL说,工作一天后,大家会犹豫要不要为了聚一下而浪费一个小时搭地铁。他们真的很想与某些朋友聚聚,却只能偶尔通通电话,保留走味的友谊,一如冰镇过的草莓。” 夏天,这个城市有哪一处阴凉的户外广场?这个广场要有一群白色的鸽子正在悠闲地啄食,有街头艺人在表演行为艺术;这个广场还要远离大马路的汽车尾气和喧嚣,是一个祥和安静的步行区;这个广场要有林荫,要有喷泉,有鲜花,有姑娘,有小伙子;最重要的是,随便在广场的任何角落——也许是某个台阶上——一坐,你就可以翻出一本书在大自然里阅读,旁边还可以放上饮料和三明治。 “布拉格的广场,拥挤的剧场,安静小巷,一家咖啡馆”,周杰伦的歌曲里的广场是多么美丽啊!但是这样一个广场在这里并不存在。 要透气,只能漫步街头,到处是汽车、自行车、灰尘和滚滚热浪。在这里,人们总是擦肩而过,急着上班,急着下班,急着挣钱,急着上网,他们没有机会发现彼此共同的乐趣。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 离开大学以后,再没有进过图书馆。城市里,公共图书馆的大门显然只对极少数人开放,很多人都抱怨要获得图书馆的证件如何困难,而且很多书籍禁止外借。 时间一久,已经忘记这个城市原来还存在图书馆。许多热爱知识的人因此无法相识,无法交流。一个城市的活力在图书馆里被冷冻了,而原来这里几乎应该像沙龙一样热闹,人流络绎不绝。同样被遗忘的还有大学。北京某著名的高等学府,在这个夏天,变成了旅游胜地,游客需要交门票才进得去。 几年前,一同事从美国参观完几所著名的大学回来,兴奋得要死。他不但可以坐在那些校园的草地上,而且甚至可以进到那些学校的图书馆——它们都是对外开放的。 而在这里,我只能把书买回家,一个人闷头苦读。 这还是一个代价昂贵的社会。 所有的休闲对20多岁的人都成为一种奢侈。 “看一场电影,要花上四十到八十元不等;办一张游泳卡,可能花费七八百元;学一个拉丁舞,每周一次,两个月时间,大概需要1000元;办一张一年期健身卡,那么可能一个月的工资就没有了。” 看,无论做什么,你都要花钱。而且,除此之外,商业保险的保费、房租或者房子和车子的银行贷款、一大家子人的经济来源,都需要你来负担。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把碟买回家,不再和一大帮互不相识的人共享电影情节的喜与悲;有人选择沉迷于网络,因为网络似乎是相对廉价的一种休闲方式;有人则选择沉湎于更便宜的电视……总之,每个人都变成了清清楚楚的“个体”,绝缘于周围的环境。 至于那些迫于生计来到城市的打工仔,他们倒似乎还有着声势浩大的公共生活:一天辛勤劳作后,站在长长的天桥上或者坐在马路牙子上聊天乘凉,看街上车来车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