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有人问S.A.阿列克谢耶维奇:“你撰写这些著作,自己居然没有变成疯子?这种压力是普通人心理无法承受的。如果是一个软弱的人,那么写完你的任何一本书,肯定得进精神病院。你不是录音机,你是个活人,你得把所有一切从心里过滤一遍。这些可怕的资料,会不会改变你的心灵?”
她说:“我是独自行进的,我完全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
这句话可以概括她的生活和写作特点。她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独自一人记录着这个时代的声音。
第一次读到她的作品,就感觉像在阅读19世纪的俄罗斯经典作品,而不是出自当代作家之手。她更像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代的伟大作家。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白俄罗斯作家,1948年生于乌克兰,毕业于明斯克大学新闻学系。她的作品主要是纪实文学,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写作,记录了二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事故等人类历史上重大的事件。
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中文世界里知名度还不高,繁体版只出过一部作品,简体中文版已有四部出版,都是磨铁图书策划引进的:“二战”亲历者口述回忆录《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我还是想你,妈妈》即将上市,关于阿富汗战争的《锌皮娃娃兵》和关于切尔诺贝利核灾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已于更早时出版。中文读者对她还不太熟悉,其实她的作品已在全世界被翻译成35种文字了,而且在世界文坛已经屡获大奖,包括瑞典笔会奖(1996)、德国莱比锡图书奖(1998)、法国“世界见证人”奖(1999)、美国国家书评人奖(2005)、德国书业和平奖(2013)等。
因为坚持独立报道和批判风格,她的独立新闻活动曾受到政府限制,代表作《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曾被苏联有关部门大幅删节后才得以出版,《锌皮娃娃兵》也曾被列为禁书。1992年,她在政治法庭接受审判,后因国际人权观察组织的抗议而中止。她还曾被指控为中情局工作,电话遭到窃听,不能公开露面。2000年,她受到国际避难城市联盟的协助迁居巴黎,2011年回明斯克居住。
幸运的是,即将上市的中文版《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恢复了大量被删内容,将会以最忠于原著的面貌与中国读者见面。
连续三年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也让国内读者对这位有些神秘的作家越来越有兴趣。她的作品其实比她本人更加值得关注,这一点看过她文字的读者都会深有感触。
(二)
S.A.阿列克谢耶维奇可以说为世界文坛开创了一种新的纪实体裁,她对既有的历史记录方式,在根本上是质疑的,而且直接挑战了过去载于文字的历史。
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这部作品里,她就说过:“已经有数以千计的战争作品,薄薄的和厚厚的,大名鼎鼎的和默默无闻的,更有很多人写文章评论这些作品。不过,那些书通通都是男人写男人的……关于战争的一切,我们都是从男人口中得到的。我们全都被男人的战争观念和战争感受俘获了,连语言都是男人式的。 ”
在《锌皮娃娃兵》里,她重述了自己的观点:“为什么我会产生写《锌皮娃娃兵》的愿望?为了表示抗议,抗议用男性的视角看待战争。我去了公墓,那里安葬着空降兵。将军们在致悼词,乐队在演奏……我发现,这些成年人都沆瀣一气,只有一个小姑娘的尖声细嗓冲出了其他声音的包围:“爸爸,亲爱的爸爸!你答应我要回来的……”她妨碍了发言,被人从棺材前拉走,像拉走一条小狗。这时我明白了,站在坟墓前的这些人当中,只有这个女孩是个正常人。”
其实她并非简单地从女权主义者的立场来反思战争,而是从更人性的角度来看待战争。这就意味着,人们需要重新认识战争里最弱势的群体——女人和儿童,以及那些在重大灾难事件里充当“炮灰”的人。
在切尔诺贝利那本书里,也是如此,她的视角永远是从最弱势,最容易受到伤害的人那里来看待所有的灾难。
她冒着核辐射的危险,深入切尔诺贝利,采访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她曾在访谈里说:“你来到某个村庄,村里的人已经全部搬走(有些村庄连同茅屋、水井、圣像都一起被埋了起来)——只留下一尊列宁纪念碑。我还记得,有一次,黄昏时分,我们乘车开进一座村庄,那里只有阵亡烈士墓,公墓和列宁纪念碑……对于可触可见的牺牲物,我们已经司空见惯。我们等待出现双头的雏鸡、无刺的刺猬。最初,谁也不理解所发生的事件的规模,谁也不了解可以杀死你身上的未来。
“我不敢坐在草地上,不敢吃苹果……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可怕?人类新的生态历史开始了。面对这种一切,民族性已经退让到后边去了:我是什么人——是白俄罗斯女性,是俄罗斯女性——这已无关紧要。我是一个生物种类的代表,我可以像猛犸一样消逝。
“普里皮亚季镇的一位妇女对我讲过,他们怎样通宵达旦地观赏反应堆冒起来的大火。大火五彩缤纷,像一种非人间的光彩,满天辉煌。殊不知这美——致人于死命。
“切尔诺贝利成了生物坟场,那儿枪杀了成千上万的牲畜。离反应堆十公里,有个地方就是牲畜的集中营。庞大的坟场。把人运走了,把牲畜枪杀了,其中有狗,有猫,有奶牛,有牛犊。这是一种极其野蛮的、背信弃义的行为——人们坐进了装甲运输车,可是狗却站在外边望着他们。有位妇女对我说:我忘不了我的小猫是怎么哭的!”
这本书催人泪下,尤其是对受害者亲人的访谈,这是最真实的对话,这些文字跟我们平常看到的新闻报道截然不同。受访人吐露了最真实、深刻、沉痛的内心感受。书里写道:“很多人突然死掉─走路走到一半,倒在地上,睡着后永远醒不过来;带花给护士时,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一个接一个死掉……”
有的母亲生下了残疾的孩子,这种经历是正常人无法承受的,书里对此有直接的记录:
我的小女儿和其他人不一样。她长大后会问我:“为什么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出生时不是婴儿,而是一个小袋子,除了眼睛之外,没有任何开口。病历卡上写着:“女孩,多重先天异常。肛门发育不全,阴道发育不全,左肾发育不全。”
那是医学上的说法,简单地说,就是没有尿尿的地方,没有屁股,只有一个肾。第二天,她在人世的第二天,我看着她动手术,我以为她会哭,她却睁开眼睛微笑。天啊,她笑了!
其他和她一样的婴儿都没有存活,那些婴儿很快就死了,但是她没有死,因为我爱她。
四年中,她动了四次手术,她是全白俄罗斯唯一出生时有如此复杂的病症,却存活下来的孩子。我好爱她。我没办法再生小孩了,我不敢。
《每日电讯报》对这本书的评价里,有一句提到,书中的切尔诺贝利是一个充满极端与未知的地方,是一个现代科技发展造就的戏剧世界。用书里的文字来形容,这是一个“花朵盛开,可是没有味道”的地方,这里是很多疯狂的事情被视若平常的地方。
我拍摄开花的苹果树,看到大黄蜂嗡嗡作响,苹果花白得像新娘的白纱。人们还在工作,花园里花朵绽放。我拿着摄影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曝光正常,画面漂亮,但就是不对劲,过了一阵子,我恍然大悟─我闻不到任何气味。花朵盛开,可是没有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有时身体对高剂量辐射的反应是阻断某些器官的功能。我当时想到,我七十四岁的母亲也闻不到任何气味,我以为我和她一样。
我问同行的另外两个人:“苹果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没什么味道。”
发生怪事了,紫丁香也没有味道。紫丁香!我觉得身边一切事物都是假的,好像置身于电影场景。我无法理解,我没有看过任何和这种事有关的资料。
镇里突然出现了一位疯女人。她在市场里喃喃自语地走着:“我看得到辐射,是蓝色的,辐射把所有一切都毁了。”
人们不敢再买市场里的牛奶和奶酪。一位老太太手里拿着卖不出去的牛奶。“别担心,”她说,“我没让我的牛去草地吃草,我是自己拿草给牛吃的。”
如果开车到镇外,你会看到一些很特别的稻草人:包着玻璃纸的老农妇站在包着玻璃纸的奶牛旁。你会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