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你是否描写过某一种你没有个人体验的情形?
海明威: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所谓个人体验,你是说肉体的体验吗?如果是这样,回答是肯定的。一个作家,如果他是好作家,不会去描写。他是创作,根据他亲身经历或非亲身经历的经验来虚构,有时他似乎具备无法解释的知识,可能来自已经忘却的种族或家庭经验。谁去教会信鸽那样飞?一头斗牛的勇气或一只猎狗的嗅觉从何而来?这次谈话是对上次我们在马德里谈话的阐释和浓缩,那次我头脑靠不住。
《巴黎评论》:你觉得对一种体验应该超越到什么程度才能用小说的形式去表现?就拿你在非洲遇到的飞机事故来举例如何?
海明威:这取决于经验本身。有一部分经验你一开始就抱着完全超脱的态度,另一部分经验就很纠结。我想并没有什么规定要作家应当隔多久才能去表现,这要看作家个人调整得怎么样,看他或她的复原能力。对一个训练有素的作家,飞机着火坠落当然是一次宝贵的经验,他很快就学会一些重要的东西。这对他有没有用,要看他能不能生存下来。生存,荣誉的生存,这个过时的、极度重要的词,对作家来说始终是又困难又极度重要。那些没活下来的人常常更招人喜爱,因为没人看见他们为了他们所认定的必须在死之前完成的任务,而进行的长期、沉闷、无情、既不宽恕别人也不求别人宽恕的奋斗。那些死得早、轻巧放弃的人更有理由招人喜欢,因为他们能被理解,更人性化。失败和伪装巧妙的胆怯更有人性,更可爱。
《巴黎评论》: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认为作家对他所处时代的社会问题应该有怎样程度的关心?
海明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良知,不应该规定说良知起的作用应该到什么程度。对于一个关心政治的作家,你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要是他的作品想持久,你读的时候就要把政治那部分跳过去。许多所谓参与政治的作家都经常改变他们的政见,这对于他们和他们的政治文艺批评很刺激。有时他们重写自己的政治观点——匆匆忙忙地。也许作为一种找乐子的方式,这也值得尊重。
《巴黎评论》:埃兹拉•庞德对种族隔离主义者卡斯帕产生的那种政治影响是否也作用于你,当你认为这位诗人应该被从圣伊丽莎白医院释放出来时?
海明威:不,不是这样。我认为埃兹拉应该被释放,被允许在意大利写诗,只要他许诺不再参与任何政治。我看到卡斯帕尽快入狱很高兴。大诗人不必是女孩子的向导、童子军团长,或者对青年人有什么好影响。提几个人名,魏尔伦、兰波、雪莱、拜伦、波德莱尔、普鲁斯特、纪德,这些人不应该被禁闭起来,只因害怕他们的思想、举止或道德被当地的卡斯帕所效仿。我肯定,过不了十年,这段要加上一个脚注来说明卡斯帕是谁。
《巴黎评论》:你能说,你的作品中就没有说教的意图吗?
海明威:说教是个误用的词,被用滥了。《午后之死》是一本有教益的书。
《巴黎评论》:有人说,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始终只贯彻一两个理念。你能说说你的作品表现的一两个理念吗?
海明威:谁说的?听起来太简单了。说这话的人自己可能只有一两种理念。
《巴黎评论》:好,这么说也许更好一些:格雷厄姆•格林说过,一种对于统治地位的激情让一架子小说形成一个体系。我相信,你自己也说,伟大的创作来自对不正义的感觉。一位小说家就是这样被某种紧迫感所支配,你认为这重要吗?
海明威:格林先生发表声明的才能我不具备。对我来说,不可能对一架子书、一群呆鸟,或者一群鹅做一个概括。不过,我还是概括一下。一个对正义和非正义没有感觉的作家还不如去给特殊学校编辑年鉴而不是写小说。再概括一条,你看,事儿明摆着也不难概括,一个优秀作家最本质的才能在于他内嵌的、雷打不动的狗屎探测器。这是作家的雷达,所有伟大作家都有这玩意儿。
《巴黎评论》:最后,触及根本的问题,作为创作型作家,你认为虚构艺术的功能何在?为什么要表现现实而不是写事实本身?
海明威:干吗为这个困惑?从已发生的事情,从存在的事情,从你知道的事情和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通过你的虚构创造出东西来,这就不是表现,而是一种全新的事物,比任何东西都真实和鲜活,是你让它活起来的。如果你写得足够好,它就会不朽。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写作,而不是你所知的其他什么原因。可是,那些没人能知晓的写作动因又是什么样子呢?
(原载《巴黎评论》第十八期,一九五八年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