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初,罗伯特·欧文是英国企业家改革先锋,他削减利润,减少工时,改善工作条件,提高童工年龄,成闻名世界的样板。再进一步,他提出了未来社会蓝图。
那是理想化公社联合体,现在被称为乌托邦。乌托邦是一本书的名字,作者是欧文之前三百年的英国政治人物,托马斯·莫尔。 他用拉丁文写了《乌托邦》,被译成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在欧洲大陆风行。待回到英国以英语面世,他被亨利八世砍头,已经十六年,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乌托邦》的构想是:六小时工作,财产共有,没有贫富差距;物质极大丰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与现代共产社会宣传接近。人间天堂深深印入了社会改革者的头脑,几乎成了一切海市蜃楼的指路明灯。
欧文设计他的乌托邦:每个公社五百到两千人,每人半公顷耕地,吃在公共食堂。人人劳动,平均分配,财产共有,自给自足,充分自治。小乌托邦联合,中央政府就没必要了,所以受到无政府主义者的追捧。欧文入了迷,要做个真的给大家看看!
他决定空降“共产村”到蛮荒美国。他宣布:“1824年,我要离开这个国家,去到美国,在这片新物质新精神生长的新沃土中,播下种子,孕育人类未来的自由。”
欧文大名如雷贯耳,现输出改革,引起轰动。刚刚抵达美国,就受到国会演讲邀请。
1825年2月和3月,他在国会大厦演讲,参众两院议员、总统和内阁部长、最高法院大法官、各路名人,都好奇赶来听。欧文向大家展示了他的设计——一个巨大的四方形欧式建筑,边长一千英尺,围着大广场,包括幼儿园、学校、食堂、洗衣房、演讲厅、实验室、音乐室等等,一模一样的标准住宅,供水供暖。
是进步社会的开端,但是还远远不够,他要在美国的正中,建立起一个史无前例的好人社会,新和谐村。
欧文信心满满地断言:美国各类老社区,很快会玩不转。不管工农业品,我们成本低,他人无法竞争。再说,谁会愿意在现在社会的悲惨焦虑之下,再拒绝我们“轻松、智慧和亲切的感觉”?所以,他们很快会弃暗投明,加入我们。有人问,那么美国不是就要“变天”、变成个共产社区大组合吗?欧文回答说,大家应该乐观其成,中央政府就没有必要了,省下多少开支!
响应者甚众。留在基地的欧文儿子,招架不住涌来的新人,写信要求父亲停止宣传。林肯总统回忆说,他那时还小,看到一艘艘船,载着人们高高兴兴奔新和谐村去,煞是羡慕,央求父亲放自己也去。他很沮丧地说,很不幸,我爹他没答应。
那是整整三万英亩土地,1825年4月27日,欧文发表第一次讲话:“我要活着看到新制度在这个世界建立起来。”
宪章规定,村民签约时要下决心促进繁荣、和平与和谐,要温良恭俭让,做道德楷模。尽最大努力工作,接受定量配给,不酗酒。可以自由外出旅行,但既然财产共有,就有限制:不可能大家干活时,一些人老在外面玩吧?
在最初阶段,和谐村确实和谐。那年圣诞节,和谐村大约一千人。一拨拨美国一流科学家,在费城科学院首任院长威廉·麦克鲁尔带领下,从文化发达地区来这里办新型教育中心,史称“知识之舟”。麦克鲁尔也是欧文的主要合伙人。
1826年2月5日,新宪章正式命名“平等新和谐社区”。宗旨是全人类幸福,手段是更彻底的共产、平等:“我们已经看到,在私有制安排下,偏离人的平等权利原则,就会有竞争和对抗,嫉妒和纷争,奢侈和贫困,暴政和奴役。”要转向共有财产,“权力归集体所有”,严格执行共产村各项政策。
我最初把前期的成功更多地归于村民新来乍到的热乎劲儿。后来想到,这和最初半年的“经济模式”有关。这是欧文大笔投资、“天上掉馅饼”的虚假繁荣。它不是靠劳动换来,不是常态。
欧文儿子在回忆中说,一个精明而头脑冷静的企业家,本应预见到结果不会那么乐观。可他说,真没料到,这结果来得真快!
接近一周年。有人投稿《和谐报》,怀疑“人能否达到完美道德,去彻底执行这个制度”,必须有个看得见的动力,去推动一个人不断出力”。作者提醒,这里失去了不少个人自由,建议至少容许每个人选择工作,也希望“多劳多得”。
一年下来,这里成了“景点”,一个好奇的德国人萨克森-魏玛伯爵,1826年4月13日到这里访问。他发现“一个大家庭”的泡泡已经破碎,至少已分成“几个小家庭”。他去了新建的二号三号营地,发现这是一些“落后分子”。因为进入共产新阶段,村本部已不准许宗教活动,而他们却无法放弃祈祷聚会。
根据魏玛伯爵的观察,建村初期的热情在飞速消退,难以为继。一个妇女告诉他,宣传是夸大其词,不少村民表示“最终会离开”。在伯爵看来,问题是制度本身,虽然平等,但代价正是无差别感觉,个性消失了。
伯爵和欧文私下长谈,欧文还是沉醉在他的目标中:重塑新世界,根除犯罪,取消刑事处罚,改造人性,所有人都变成好人,达到所有人看法相近、怀抱共同愿望、消除纷争、消灭战争的宏大目标。欧文对自己的观点坚信不疑,毫无商榷余地。伯爵说,与他交谈的村民都认为,欧文先生是被好高骛远的理想冲昏了头,还拖了太多人进来。人们心愿不遂,具有专业知识和特定兴趣的人,没机会发挥。
1826年7月4日,美国独立五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欧文感慨万千,宣布了他的“精神独立宣言”。
他认为,新和谐村是美国《独立宣言》后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他比照基督教“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提出:“从这一刻开始,全世界的人,你们将从精神肉体压迫人类的最邪恶的‘三位一体’中站立起来,我指的是私有或个人财产、荒谬而非理性的宗教制度,以及建立在个人财产和非理性宗教制度上的婚姻。”此后,《和谐报》标记年份为“精神独立年”第一年。
可刚到夏天,一些开端良好的计划告失败。村民波尔·布朗回忆,庄稼地无人照料,围栏缺口越来越大,猪马牛都在啃庄稼,顺手牵羊越来越多。欧文的反宗教教育,让“落后农民”忍无可忍,他们宁可另外付钱也要送孩子出去;一些人因为教育分歧,也要送孩子出去,却坚持自己不应该再掏教育费。
欧文的儿子后来回顾失败原因,他认为很多村民来的时候,就“动机不纯”。他提到一个叫泰勒的人。
泰勒是欧文的助理,有人说他是骗取欧文信任,总之,最后欧文同意,把新和谐村的一百五十英亩土地连同财产一起卖给他。这个“连同财产”居然没有明细单。合同生效前,他到处在临近搜刮设备往这块地上搬,把牲畜赶过来,也没有引起反弹,集体财产没人在意。合同生效的瞬间,这块地上的一切都归泰勒所有了。得到所有权,就不再受宪章约束,他立即开设酒厂,这正是欧文万分痛恨的事情 。
布朗回忆,那一年,不少村民因能力不够被赶走,而泰勒的土地买卖,扫除了共产村神话蒙着的最后一层面纱。
欧文原以为不愁经济发展,对自给自足很有信心,可当共产制度不能克服人性,人们会干少取多,甚至不干光取,村经济很快崩溃,分配物资紧缺。管理层还在盲目期待逆转,下面早已面目全非。资源匮乏带来痛苦,也改变了他们的性情,物资紧缺麻木了好人的同情心,村民变得更看重金钱。人与人之间失去起码的尊重,布朗用“黑暗,阴沉,寒冷,多疑”来形容人们的性情变化。原本为了消灭“人类劣迹”走到一起,却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扭转乾坤。
现实冷酷,欧文说什么也没人再听,说教惟有相反效应,村里的贪婪、冷漠和放荡,都不再遮掩。布朗回忆说,“欧文自己都清楚,实验已近尾声。”
更多的人默默离开。食堂、伙房、会议厅……,一个接一个废弃。1827年3月21日,又有一船八十人离开。他们走后一星期,欧文的儿子在《和谐报》发布社论,承认实验失败。
最后新和谐村改革,向旧制度回归:组建小作坊,独立经济核算,向村里交一定比例的钱。村里出现招贴广告,和外面社区差不多。
压力很快变为高层冲突。4月20日,村里出现一张公告,署名正是麦克鲁尔。他宣称不再支付由欧文签署的合同款项。几小时后,欧文也贴出公告,宣称他们的联合账户仍然有效。两位创办人公开决裂。最后一点好分好散都告破灭。纠纷变成涉及几万美元的官司,欧文被拘留,所幸最后是和解,没上法庭。
新和谐村七次修改章程,还是无法改变不满,经济上也无法自足。社区存在的最后消息,是1827年7月26日,五十人参加的最后聚餐。
失败已成定局,1828年4月13日,欧文讲话:“我以为,实行了五十年民主的美国,已具备最有利条件,可以自己管理自己。我提供了土地、房子,投入资金,实验过了。”没想到,实行新制度“还是太早”,私有制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而参与者不够完美 。
欧文被迫出售地产。私有制又恢复了。他把新和谐村剩余财产交给四个儿子,签下三万美元合同,要求每年一千五百美元的收益,那是欧文此后很多年的惟一收入。
1828年6月,欧文伤心离开美国,再也没有回来。
我想起莫尔的《乌托邦》,他在书中挑战水手描绘乌托邦“物质极大丰富”的说法:“在公有制下,人们不可能过着很富足的生活。当人们感觉工作不是为了自己,却可以享用他人劳动成果,这样谁还愿意努力工作?……物质当然就不会丰富。……人的本性良莠不齐,要在短时间就改善人性,绝无可能。”
人们记住幸福岛,却忽略了托马斯·莫尔对人性的洞察和警告,显然,欧文也对此不曾在意。
(作者为美籍华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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