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房养老的圈套:谁把老人扔出家门?
2017-08-11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12月,吴晗 (化名) 踏入了 “以房养老” 骗局的圈套,糊涂地签署了房屋抵押和委托买卖合同。次年8月,吴晗位于西城区的房产在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强制以低于市场价的350万过户。2017年5月,被再次转售。7月,新房主带着数名大汉上门,换掉了门锁,要求吴晗在三天之内从家中搬走
用高息利诱来骗取老年人财产的投资诈骗不少。而从目前曝光的系列“银发收割”骗局来看,老人受骗的实际情况往往更复杂 :打着“国”字头的幌子,生活困境,子女关系,老友引荐,甚至行骗者“个人魅力”,都一步步把老人推向了骗局。
水盆上浮着一层死苍蝇,两厘米厚,曾文蓉一天要清倒好几盆。白天屋里苍蝇绿头飞窜,子弹一样砸脸上。夜里闭了眼,密集“的嗡嗡”声中,曾文蓉也能感觉到苍蝇触角在脸上的清晰划动。
被人扔出北京丰台区的家门后,68岁的曾文蓉和85岁的老伴儿王学全住在郊区一处月租600块的预制板房,五米远就是混着残肴腐蔬的垃圾堆,苍蝇铺天盖地。老俩口相继高烧拉肚子,心底念头谁也没敢挑明——“我们有个得死在这儿了。”
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书、强制效力债权文书公证、房产转移委托书,曾文蓉老俩口加入的这场打着“以房养老国家政策”幌子的投资骗局中,最初为保障权利而签的文件都成了夺走老人房产的关键推手。经过一步步法律程序,曾文蓉的房子最终被抵押出售。
“你这么精明一人,怎么就上当了呢?”朋友相继问曾文蓉,曾文蓉也想不明白。这些年,用高息利诱来骗取老年人财产的投资诈骗不少。而从目前曝光的系列“银发收割”骗局来看,老人受骗的实际情况往往更复杂:打着“国”字头的幌子,生活困境,子女关系,老友引荐,甚至行骗者“个人魅力”,都一步步把老人推向了骗局。
这场“以房养老”的投资骗局牵涉了,包括曾文蓉在内的三十多户老人,他们有的被强制赶出自己房子,有的虽然暂时保住了房子,但因此背负上高额债务。北京致诚公益刑事项目负责人武婕统计,与曾文蓉遭遇同样诈骗手法的老人,实际在北京已经超过30户,涉案金额在8000万元左右。而在夺走老人房产期间,骗局还令老人与家人决裂,将其置于一个绝境。
被扔出了家门
扔,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扔”。
对方是高曾文蓉两个头的壮小伙。2016年12月5日晚7点,北京丰台区这座上世纪机关单位的分配住宅小区里,曾文蓉家有人敲门。一开门,七八个黑衣壮汉涌进来,个个近1米80的个头,大声叫嚷:“这房子不是你们的了,出去出去!”
曾文蓉瘦小,七十来斤,但精神气儿足。从念书起就是集体文艺骨干,平日精明强干,退了休也是热心社区活动的小区楼长,但也被这阵势震住了。85岁的老伴儿,连着来家里玩儿的一对老夫妻,四位老人面对着挤了一屋的壮汉们,吓懵了。
见老人不动弹,一个黑衣壮小伙拎着曾文蓉身上衣服,往门外一丢。屋里小伙一人拎一位老人给扔出了门。“抓小鸡儿一样扔了出去。”曾文蓉声音发颤:“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被丢出门落地的瞬间,曾文蓉“泥一样瘫地上昏倒了”。两个多小时后,警察赶来现场,屋内人亮出房产证和身份证,这座老伴儿王学全在原单位煤炭科学研究总院分配的、老俩口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房产证上房屋所有权人一栏已变成了陌生名字。
“房产证上写着人家名字呢。这是人家房子,你们出去吧。”警察说。这不是老俩口第一次看到这个房产证上的名字。
半年前,曾文蓉和老伴儿加入了一场投资。朋友介绍,这是国家关爱老年人出台的“以房养老”项目,并引荐了“成功企业家”广斌。
实际上,朋友的“项目”跟国家推行的“以房养老”保险完全不是一回事。广斌是这样解释的,他来提供债权人,曾文蓉通过把房子抵押给债权人六个月获得本金,然后按时向债权人支付月息,再用这笔本金来投资广斌的公司项目,而广斌需要向老人支付高于老人所支付月息的投资回报。等六个月到期,广斌退还本金,曾文蓉也就可以拿着这笔钱从债权人手上把房子赎回来了。
为了确保投资的合法安全,广斌还带老人签署了一系列公证书。虽然签约时没看公证书内容,但两位老人很心安,毕竟“国家公证处嘛,还能害你不成?”广斌还“贴心”表示,老人家每个月打钱给债权人太麻烦,支付给债权人的月息也由他来负责,总之,“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您老不用费心了。”
2016年6月,签约第二天,债权人汇了130万到曾文蓉账上,曾文蓉再转给广斌。广斌在曾文蓉的见证下,预付给了债权人利息。到7月,曾文蓉也如期收到了广斌汇来的6.5万投资回报。

2017年7月10日,曾仪 (化名) 和十多名受骗老人来到致诚律师事务所寻求法律援助。他们受骗的经历几乎一致,经 “投资人”广艳彬介绍 “以房养老” 项目后,在公证处迅速签订一系列房产委托交易和抵押合同,几个月后自己的房屋就被交易、二次过户,并被要求限期搬离
去年8月,曾文蓉回四川老家参加同学聚会的节目排练,开始陆续接到债权人的催债电话,对方表示广斌没有支付7月利息,让她还利息。曾文蓉赶紧联系广斌,但广斌底气十足,让她别管这事,保证一切他来解决。
“小广都说了没事了,还能骗你?小广人靠谱可信,我们再等等。”曾文蓉也没怎么顾这事儿,继续热火朝天投入到同学会的舞蹈排练。2016年10月中旬,曾文蓉两口子从四川老家回了北京,同样抵押房产借贷投资广斌的一位朋友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来自己家,之后去公证处调资料。这时曾文蓉才知道,由于拖欠债权人利息,这位朋友的房子已被强制执行出售过户。
“真是五雷轰顶。”公证书拿到手时,曾文蓉彻底傻了眼。广斌口头约定的抵押借贷期6个月在合同上被缩至1个月,后面还跟着房屋抵押合同书,一月内付不起利息就要把房子变卖。等到不动产登记中心调资料,老俩口才发现房子早在8月31日被过户给一个陌生名字,先看到资料的老伴儿直接昏了过去。
有相似遭遇的老人聚到一起,发现不管广斌口头承诺的投资理财时间是3个月至6个月中的哪一个数,自己实际签下的《主债权及房屋抵押合同》《借款合同》的还款期限都是1个月,而在广斌反复承诺归还老人及债权人钱以拖延时间的过程中,老人的房子已被债权人凭借公证材料以低价买卖过户给第三方。
比起被清户出门的老人,解除委托书的温琳算个幸运特例,但70岁的她境遇没能更好。2016年10月,广斌和委托人刘学相继劝她卖房子还债权人的利息,温琳身体柔弱瘦小,但坚决不卖房。她丧偶,小女儿几年前自杀,大女儿患病,离婚后无业,这间北京朝阳区呼家楼附近的房子是母女俩的唯一住所。
温琳回忆,从2016年11月开始,她每天一开门,就看见家门口蹲守着两个黑衣壮汉。一天里温琳去哪儿,这俩黑衣壮汉也跟去哪儿,“逼着卖房签字”。等到晚上,温琳手机就被信息轰炸,“把你和你女儿丢进绞肉机”“让你们不得好死。”一天天下来,温琳心理防线逐渐崩溃。她白天不敢出门,窗帘也不敢拉开,整宿睡不着,夜里哭也不敢出声,怕惊扰女儿。
“我想我还是死好了,也不欠钱了。一辈子我也没说过粗话,这些短信啊,天天门口蹲着,我觉得太害怕了。”温琳说,去年11月底,她给广斌打电话,说想要用死来求放过她女儿。电话那头广斌乐不可支,哈哈大笑,也并不劝解。
这时温琳才意识到,“他们可能是在等着我崩溃,死了房子就是他们的了,我女儿也没人管了。”
“路上只要看到高高大大的黑衣小伙子,我都害怕得心突突跳,只要看到,我就赶紧跑开。”温琳满头银发,讲话声很轻。她特意将见面地点选在家外,因为这件事已经和女儿闹翻了,欠了巨额债务,唯一至亲的女儿也不理她。她常话说到一半就捂眼哭起来,连抽泣声也没有,流完泪便连声道歉。
“你这么精明,怎么能上当呢?”
事情到底是从哪儿开始不对劲的,曾文蓉也说不上来,那天她原是和老伴儿一起来安慰“老头儿胃癌去世”的吕清。日子曾文蓉记得清楚,2016年6月6日,因为“太吉利了,顺顺溜溜的”。
这月初,老姐妹吕清打电话邀曾文蓉来自己家玩,曾文蓉近半年身体都不好,便婉拒了。电话里邀拒数个来回,最后吕清说:“我老伴儿胃癌去世了,这心里实在难受,老姐妹你来陪我说说话。”电话这头曾文蓉听得心一紧,连声应:“好好好,我们就来看你。”
清晨登门前,曾文蓉还叮嘱老伴儿王学全,“你嘴兜着点,咱好好安慰她。”进了屋,老俩口没来得及说几句,吕清便一句“曾姐你现在瞧病手头特紧张对吧”打断了安慰。在曾文蓉记忆里,接下来的吕清“整个人神采飞扬,说得天花乱坠”。
医疗费,这戳到了曾文蓉的痛处,大半年来,为了治疗她的颈椎骨质增生、高血压等疾病,老俩口的积蓄已经掏空。他们属于二婚,王学全儿子在美国,早断了往来,曾文蓉一儿一女在四川老家。平时遇事儿老俩口也自己咽下,不愿叨扰孩子。北京这间面积57平米的小两居,是他们的唯一积蓄。曾文蓉总结下来,受害的老人有这么几个共性:要么离异丧偶,要么子女不在身边,经济比较拮据,但有套在北京城区的房子。
接下来这场“鸿门宴”才步入正题——“以房养老”“国家”理财项目。“以房养老”,曾文蓉当然知道,这个词她已经在电视报纸上看过无数次了,国家政策还能有错?按吕清的说法,老年人只要把房子抵押借贷,期间也不影响居住,投资“以房养老”等项目,每个月能拿到5%的高额返利,到期后本金返还,房子便从债权人手里赎回来。

曾仪和老伴罗荣 (化名) 在2016年底从家中被赶出,通过朋友帮忙,租住在北京郊区农村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自遭房产骗局之后,罗荣开始关注与自己遭遇相关的新闻事件
“其实我老头儿平时特别谨慎一人,以前是高级工程师,但吕清说老伴儿得癌没了,就都心疼她,心里为她难受。防备就是从这个时候卸下来了。”曾文蓉感叹。这个骗局在老年人中得以扩散有个重要前提,开场往往是熟人感情牌,“无风险”“高利润”攻破心理防线。温琳也是由熟人介绍。温琳透露,广斌告诉她,只要介绍一个人来投资,就可以拿10%的提成。
被熟人攻破心理防线后,老人们印象中“特别靠谱、实诚”的委托人广斌就该登场了。这天中午仨人刚吃完饭,接到吕清电话的广斌就赶来了。广斌不断担保,强调“法律程序”“合法有保障”:“阿姨这是国家政策,我们都是要走法律程序的。要去不动产中心、国家公证处,怕什么,都是国家的法律程序。”
“我就觉得小广特别实在,特别信得过的样子”。曾文蓉表示:“他沟通很有技巧的,循循善诱地推着我们走,我们也没有压迫的感觉,觉得是我们心甘情愿的。”受骗老人心中,广斌是一个高度统一的正面形象,国字脸,“有点东北口音,听着特实诚”,“人特别善良,对老年人特别好”。最后汇总成一句话——“小广是好人,不可能骗人。”
接下来一系列手续行云流水。曾文蓉刚答应说试试,广斌立马要求开车去她家估价。到家还没坐定,就来了俩小伙子,说是担保公司来估价,称房子可抵押借贷130万。紧接着,广斌开车载老俩口去了不动产登记中心。“根本没排队,五分钟事情就办完了。”
日后曾文蓉再和老伴儿去不动产登记中心调资料时,老俩口早上5点去排队,即使走的是老年人绿色通道,到中午11点才排到他们。
曾文蓉说,到海淀区国立公证处已近下午4点,老俩口坐在公证处等了近一小时,广斌、担保公司的两个人才和公证员李铁林一起从办公室出来。“李铁林拿着一摞公证书,翻了一角,说让我们快签。”曾文蓉一愣,公证材料这么多,签字是不是该看一下。广斌在一旁和悦说道:“阿姨这是公证书,您得快点儿填,眼看着要下班了,等工作人员下班,今天这事儿就办不完了。”
曾文蓉想了想也是,首先这是公证处,还能坑人吗?这老俩口还都是老花眼,看文件不得找眼镜吗,眼镜掏出来再一页一页看,那工作人员怎么下班呢。“就想也别给别人找麻烦,不为难人家了,行了,签了。”曾文蓉麻利翻开这沓公证资料的右角,顺顺溜溜签下名字。
“合法”,骗局,罗生门
“房产证上是人家名字,你这没法立案啊。”像大多被清户出门后报警的老人,曾文蓉称自己也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报案时,曾文蓉也说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但能确定自己肯定是被骗了,要不然房子怎么没了呢?派出所跑的次数多了,民警大概知道了些情况,表示:“你们这是个人间的民间借贷,属于民事经济纠纷,去找法院吧。”
望着手上一沓公证文件,曾文蓉觉得胸口像“呕了团血”。“我都恨不得杀死自己了,特后悔。”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书、强制效力债权文书公证、委托书,白纸黑字上实实在在是自己签的名字。不管当初是怎么签上的,但沿着这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事情的每一步进展似乎都是合法合规的。
除了曾文蓉办公证的北京市国立公证处,三十多位老人的公证单位还包括北京市方正公证处和北京市中信公证处。而为了保证公证内容的真实合法,《公证法》第二十七条第二款规定,公证机构受理公证申请后,应当告知当事人申请公证事项的法律意义和可能产生的法律后果,并将告知内容记录存档。
“即使老人贪心,公证处程序难道没毛病吗?”董芸说,她的母亲和其他多位老人都在没公证员在场、不知道公证书具体内容的情况下被催促签订系列公证书,根本不知道有委托卖房的委托公证。甚至有老人在公证处签字时,以为签的是以房养老合同书。签完公证书,老人也没拿到借款、房产抵押的相关法律文书,只有张复印了广斌身份证正反面的手写欠条。
让一位受骗老人的女儿张珑坚信广斌等人一开始就瞄准了房子的,是公证书中同时出现的借款合同、具有强制执行效力的债权文书公证书及委托书。张珑表示,委托书给了对方房产产权转移和过户的代理权,“广斌拖着不还利息,也不让老人自己还利息,结果利滚利欠债越来越多。如果只是为了还钱,法院强制执行拍卖房产就行了。为什么广斌等人不让法院来卖房呢?因为老人欠的钱肯定没房子的价值多,老人用房子拍卖后剩下的钱也能一定程度止损。但给了委托书,说明是特意瞄准了老人们的房子。”

(未完待续,接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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