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人类公益的风骨还能铮铮鸣响吗?
(南方周末记者):我重逢刘校长时,对于他免职后屡次拒绝复出很是纳闷,于是向他请教:“你在免职前,谢绝可能就任国家教委副主任、团中央书记、武汉市市长等职务可以理解,因为你专志于中国的教育改革。可是,在免职之后,您拒绝复出的选择使我和很多朋友不解。国家教委主任亲自向你表示,希望你到北京去,主持国务院属下的一个新成立的教育改革与发展规划的小组,按理这个职务应该更能把你的教育新理念推向全国,取得更大的社会效益,可是您也谢绝了。接着厦门大学正式向国家教委打报告请你去当校长,而且教委还极力动员你去,你又谢绝了。此外,国家教委还向你建议过到暨南大学、华侨大学等校当校长,统统被你婉拒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重复了自传中的解释,诸如不喜欢做官、“生不愿封万户侯”啦,“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啦,等等。然而,总觉得没有满足逻辑学上的“理由充足律”。与他深谈之后,他又增加了一些理由。他多次引用了“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古训,说他就是不想离开武大,看看到底能把他怎么样。我听了觉得这才是来自他内心的最深层的充分理由。儒雅一点说是“凸现风骨”,通俗一点说是“要争一口气”。
中国文化人延续至今的核心价值是“风骨”,而且还要“铮铮”地响。风骨是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诉求遭到打压时的外在抗争表现。一种是刚性的,宁为玉碎,不求瓦全,以死抗争。一种是柔性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而去,心中却怀着壮志未酬的永远的痛。无论哪一种风骨,其结果都消解了“立心、请命、继绝学、开太平”等社会公益,只是为了实现文人的“道德的自我完成”。
我向刘校长表示质疑宁可牺牲社会收益而完善自己道德标准的风骨。我说,文艺复兴的米开朗基罗,为了坚持自己的艺术和政治主见,受到教皇朱利斯(Julius)的辱骂甚至殴打,可是米开朗基罗还是为教皇画了西斯廷教堂的顶画《创世纪》,为教皇设计了圣彼得教堂的大圆顶,为教皇做了《摩西》、《奴隶》等陵墓雕塑,为政敌美第奇家族的教堂雕刻了《夜》、《昼》、《昏》、《晨》……如果用中国文人的道德圣经———“风骨”———去衡量,毫无疑问米开朗基罗患上了可鄙视的“软骨病”。然而,倘若米开朗基罗真铸造出一副中国文人的铮铮风骨,那还有那些彪炳于艺术史上的最伟大的作品吗?再说,我没有看到任何一部世界史或世界艺术史谴责米开朗基罗的道德,有趣而且有意味的是,史家们一致称道米开朗基罗是倡导人本主义、反对神权的文艺复兴三杰之一。
我问:“刘校长,您离开校长岗位年仅54岁,正当盛年,假定您当年去了厦门大学当校长,或者去了北京谋划全国教改,您后续的教育改革成就,可能会比拒当上述一切职务的今天的结果差吗?最可称道的风骨,是否应该是能够智慧地适应或者忍辱负重、发挥出最大化的个性创造能量、最终能使人类获得最大收益的人格?”
刘道玉沉思无语。
对于华夏民族的群体而言,中国文人的个人形象高于人类福祉的“泛道德”软件,是一个自杀灵与肉而企求留名青史的软件。这个数千年来像公理一样不可摇撼的“精英人格软件”,却远比焚书坑儒的“硬件”对民族智能库的杀伤力要大万倍。


雷达卡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2788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