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帖
雷达卡
欧宁
马拉松对话这种形式是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和汉斯·尤里斯·奥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共同发明的，是这两位堪称世上最繁忙的建筑师和策展人充沛的精力以及旺盛的好奇心促成的疯狂行动。它始于2006年，当时奥布里斯特刚到伦敦蛇形画廊任职，他委托库哈斯设计这一年的夏季临时展馆，为了激活这一设计，把这个临时空间变成一个知识实验室和思想辩论的场所，他们在里面共同主持了一个持续24小时的对话，邀请了62位不同领域的意见领袖和实践者参加。那一年我已经和他们两位认识，我邀请了Shumon Basar写了一篇长篇报道，发表在《周末画报》上，向中国读者详细介绍当天的过程。从2008年接受了第三届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总策展人的工作起，我就开始和他们联络，分别在北京、伦敦和阿姆斯特丹和他们见过多次面，讨论在深圳举办马拉松对话的计划。在2009年12月22日，这个计划终于实现了。共有27位来自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香港和台湾的政策制定者、企业家、学者、艺术家、策展人、建筑师、电影导演、摄影师、作家、媒体工作者和社会行动者参加了与库哈斯和奥布里斯特的对话，时长超过8小时。
库哈斯和奥布里斯特长期对中国感兴趣，他们到过中国多次，在这里也有不少建筑和展览的项目，他们一直想更深地了解这个正在迅速崛起的国家。2009年9月26日在阿姆斯特丹，库哈斯和我提起他的朋友、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执行主席马克·里奥纳多(Mark Leonard)写的一本书，《中国是怎么思想的？》(What Does China Think?)，说这本书带给他很多对中国新的认识，他希望通过深圳马拉松对话活动，进一步探寻里奥纳多书中所提的问题：中国是怎么思想的？是什么形成了今日中国的局面？中国将去往何处？为了让我进一步了解这本书，他后来还给我寄来了一本。
里奥纳多在这本书中描绘了一幅罕为西方世界所知的中国新知识分子的群像。当他听说中国社会科学院有50个研究中心，横跨260个学科，有4000多名研究人员时，他着实吃了一惊，作为中国的智库之一，这个庞大的机构人数几乎等同于欧洲现有智库人员的总和。他花了不少时间和很多对中国的国策有巨大影响的知识分子见面，了解这个群体在各种议题上的争论，试图捕捉中国社会变革背后的思想推动力。这些人包括早期倡导“价格双轨制”的自由派经济学家张维迎，主张社会公平的新左派领袖人物汪晖以及他的同仁王绍光、崔之远和胡鞍钢，胡锦涛的非正式顾问、主张从党内开始试行政治改革、认为“民主是个好东西”的俞可平，倡导草根民主和公共协商实验的潘维和房宁，被称为“新共产主义者”的中国军事思想库的领导人物杨毅和他的同事阎学通，被称为“自由国际主义者”、主张中国和平崛起的郑必坚等等，他们影响了中国政府的经济改革理念，“和谐社会”的治国方针，可持续发展的观念，渐进式的民主实践，以及通过在非洲投资、在东亚结盟以及输出文化“软实力”来提高国际影响力进而制衡美国的外交策略。他们之中有的人不仅西方人不知道，连我这个中国人也不熟悉。深受1968年“五月风暴”思潮影响并且曾经当过记者的库哈斯，对我说他不想在深圳马拉松中再讨论建筑，他对中国的政治极感兴趣，他想深挖中国政策背后的思想力量。因此我们把这次深圳马拉松对话的主题定为“中国思想”(The Chinese Thinking)。
到底是什么在当代促成了一种不同于西方的中国发展模式？是谁真正锻造了有可能影响全世界的新的“中国思想”？除了里奥纳多书中提到的对执政党直接产生影响的人物之外，我觉得在民间活跃着的各种力量也不可忽视。因此我想给库哈斯和奥布里斯特展现他们仍有待认识的中国的另一面。我们邀请的嘉宾都是这几年在中国不同领域的民间思考者和实践者，他们的声音也许不能通达政治高层，但却为民间社会所听见。当然，因为深圳马拉松对话是本届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主办的活动，我还希望它能紧扣这个展览和活动所在地的议题，而深圳，作为一个只有三十年历史、从一个小渔村发展而成的实验城市，恰好正是探讨中国三十年改革之路的最好样本。它可以说是张维迎所代表的自由派经济思想所结出来的一个果实，它的历史和现实几乎纠结着中国所有的问题。而谈论它又不能避开香港，更要比照台湾。因此，我们所要讨论的“中国思想”被放置在一个大中华地区的框架下，它超出了里奥纳多的视野。
有两个议题是我特别要强调的，那就是历史和乡村主义，因为这是本届双年展的两个主要的策展思想。库哈斯从嘉宾的身份组成中敏锐地发现了这点。正如历史写作者李勇（十年砍柴）在对话中所说，在中国，历史有一种类似宗教的地位，西方有基督教，中国没有全民的宗教，但中国人有信仰，这种信仰就是对历史的敬畏。历史不仅是中国人认识世界的重要资源，也是国族身份认同赖以生长的土壤。所以要深究“中国思想”，一定要去追问历史。本届双年展不仅试图呈现当代世界的现实，也试图通过各种参展项目、论述和讨论来打造它的历史感。而乡村主义(Ruralism)，则是当下城市化的紧急现实催迫之下的一种思维的转换，特别是在中国，探讨城市问题常常要追溯至乡村，它是同一问题的一体两面。过度城市化对耕地的掠夺和对乡村的挤压，转基因粮食产业和全球农业资本主义对农耕文化和生态平衡的破坏，也迫使我们重新思考乡村的问题。在中国，不仅在地理层面、人口层面、政治、经济和文化层面，乡村都代表着中国最广阔和最坚硬的现实，它不仅引发了上世纪三十年代以降晏阳初、梁漱冥和毛泽东等人倡导的乡村建设思想和运动，也促成了今日中国政府的“新农村”政策和温铁军、谢英俊等人的乡村实践。所以，致力于乡村问题的解决，也一定会浇铸成当代“中国思想”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我们在现场对话中还听到了以下众多议题的讨论：中国式的人本主义，商业创新，企业的社会责任，私产保护，环保主义，低碳经济，公共服务，社区治理，社会运动，当代艺术所建构的社会和历史价值，双年展制度，新建筑运动的得失，政府新功能，危机应对机制，中美关系，深港关系，珠三角的区域合作，代际冲突，左派与右派，当代文学运动，电影中的地区身份，阶层冲突，地下社会，台湾意识，两岸关系，女性主义，中国社会的分化，市民社会以及中国作为一个崛起的大国对每个人的影响等等。库哈斯是个敏锐而又老辣的提问者，他驳杂广博的知识背景令他可以迅速对嘉宾的观点进行追踪和回应，并切中每个问题的要害。而奥布里斯特对每位嘉宾所提的关于“未来”的共同问题则迫使他们从个人角度对“中国将去往何处？”作出各自的回应。这种时限紧迫、议题密集的讨论，虽然不能达到更深层次，却可快速形成一个知识和观念的熔炉，并绘制出一幅当前大中华地区文化生产和民间思想的集体肖像。
中国将去往何处？在企业家王石和建筑师张永和的回答中，中国将在全球变暖的问题上承担一个大国应有的责任，他们也会从各自的专业领域为此而努力；在社区行动者舒可心那里，中国要重视社区自治，推行自下而上的政治改革，他本人将一直投身其中；在深圳市副市长唐杰的回答中，中国从北到南被划分为三个在GDP格局上不相上下的城市带，包括以京津为中心的环渤海地带，以上海为中心的长三角地区，以及穗深港所在的华南地区，这三大地区将发展成大都市区，共享发展成果；在时事评论员和观察家高志凯那里，中国处理政治危机的手法将更灵活有效，中美关系将向利好方向发展；而李勇的回答是：“中国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最坚韧的，最卑贱的，哪怕给他一点阳光就灿烂，给他一点水分就泛滥，所以再大的苦难都能挺过来，就像唐德刚先生20年前说的，历史的三峡会过去的！”他声称这是一种悲观中的乐观。
谈及中国的未来，当代思想界的当红人物齐泽克(Slavoj Žižek)虽然一直以一个经典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向西方解释和称赞中国的威权主义，但他对中国将来的发展也不是很确定：“假如在眼泪谷(Valley of Tears，指社会变革所须付出的代价)之后，威权主义国家没有迎来民主的第二波运动的话， 那怎么办呢？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对于今天中国会感到如此不安的地方”。(1) 但在里奥纳多的书中，他的结论则非常令人鼓舞：“中国不是思想上开放的社会，但是更加自由的政治辩论的出现，大量从西方回国的留学生以及像奥运会这样的国际事件让它更加开放。中国这么大，这么实用，这么迫切渴望成功，它的领袖不断地尝试新方法。他们过去使用经济特区检验市场哲学，现在使用从协商民主到区域联盟等检验其他千百个想法。从这个社会实验室，一个新的世界观正在出现，经过一段时间可能结晶为可以辨认出来的中国模式，一个世界其他地方可能跟从的非西方的替代性的道路。” (2)
不管怎样，我把深圳马拉松对话的文字纪录在此与大家分享，希望大家也可以加入对此问题的思考。我要感谢姜珺，他参与了这次对话活动的前期调研和负责了部分嘉宾的邀请，还有库哈斯从鹿特丹派来的他在AMO研究部门的同事James Westcott，我们三位在不超过十天的时间内为库哈斯和奥布里斯特准备了超过100页的英文阅读材料，没有他们的帮助，这么庞大复杂的活动是无法成功举办的。我还要感谢两位主持人和所有的嘉宾，他们出色的智慧充实了这次对话的知识含量并拓宽了它的思想视野。当然最后要感谢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它如此慷慨地为这个对话提供了一个开放的平台。
2010年3月17日，北京。
注：
(1) Slavoj Žižek: China Adopted Our Capitalist Model - Will We Adopt Their Despotism?http://www.alternet.org/story/69788/
(2) Mark Leonard: What Does China Think? Fourth Estate, London, 2008. P130-140
题图：姜珺
敬请关注2010年4月出版的《生活》杂志《深圳马拉松》别册。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2788号
